暗室

暗室

爬蟲是短命的生物。

凍土有很多層,秋冬天本不該是出生的季節。但蟲卵薄弱,有一隻頑固的爬蟲還是倔強地鑽出,來到這個世界。每一層凍土都像大山,覆在剛剛成型的軀殼上,一層一層,喘不過氣。

偏偏這隻爬蟲又固執得可怕,它不喜歡潮濕、壓抑、缺氧的土堆,總要從那縫隙中,感受微弱而乾爽的氣流。身體的觸感是明顯,它便在每一個縫隙中,沿着更乾燥的一方蠕動,直到在某個瞬間,當光線變得強烈到它睜不開蟲眼,在身體及其不適的感覺中,它鑽出了凍土,來到地面。

爬蟲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想展開雙翅,但很可惜它沒有進化出這個器官。蟲眼還未適應天光,它的肢體剛要做一個舒展,秋風就已襲來。幸運的是,意外的飛行並不算太遠,它撞上了一塊堅固的阻礙。

是某種果子,從樹上落下后陷在土裏。一隻大手從天而降,將果子抓起,爬蟲未想到如何逃走,就是又一片黑暗襲來。

大手將果子從袖子裏拿出,爬蟲再次感受到光線,但不似剛才那般刺眼,它們已經進入了一棟建築中間。

果子被隨便裝進了一個碗中,端著走到一扇木門之前。敲門的手上有一塊暗斑,在輕敲了三下之後自然下垂,讓灰藍色的長衫遮了起來。

吱呀。

木門從裏面拉開。

端果子的人沒有急着進去,反而往後退了一小步。跟着從旁邊走出另一個人,穿着黑色的呢子外套,肩膀上有一點毛絨,雙手拍了拍身上的水汽,推著門往裏進。

「邢隊長,遲到了啊!」

砰咚砰咚的聲音不斷響起,說話的人嗓子不太好,聲音年老而乾澀,像是始終卡了口痰。

「喲!手套都戴上了啊!」又是另一個人開了腔,「這才幾月?等再兩個月過年,你穿什麼?」

「這鬼天氣,誰想出門啊!」

「這可不是你遲到的理由。」這又是第四個人的聲音,聽起來比另外兩人都要年輕,「哎喲,陸會長你看着點,別咱們兩個人都打不過伍老。

「我說邢隊長,最近婆娘走了,火氣該旺才對啊!」

端著果子的人已經跟着走了進去,溫度一下升高,看起來是燒了火爐。一些沙沙摩擦的聲音之後,邢隊長走過來拍了拍那人的手腕。

「給我吧,你去外面候着。」

碗被他接了過去,輕輕放在了黑色木桌上。

「今天怎麼想到玩這個了?我還以為叫我來是要打牌。」

「嘿,今天伍老有興緻,我們多陪他玩兒一會兒。」這是剛才第四個人在說話,「怎麼衣服都脫了手套不摘啊?這看着多彆扭。」

「前兩天被火瓢到了,留了老大一塊疤,看着晦氣。」邢隊長說道。

「不是本來……?」是剛才的第二個人問。

「所以更不好看了。」

「隨你。」那人無所謂道,「快來,你和伍老一邊,我和小許一邊,一個球50文。」

「嘖...」邢隊長吸了口氣。

砰咚的聲音又開始響起,感受到周遭環境不再變化,爬蟲終於從碗裏掙了出來,剛到邊緣,碗又被人舉了起來。

「真不行,陸會長,你該減減肥了,我都說了肥胖影響反應。」小許埋怨道,「我給吧我給吧,今晚花酒別再讓我買單就成。」

「嘗嘗,剛摘的都沒洗,新鮮。」戴手套的手把碗端在半空,「昨天又去春坊了?」

爬蟲躲在碗的邊緣,

它簡單的大腦容量並不能理解所觀察到的屋內情景:火爐在燃燒,四面是灰黑色的石牆,沒有窗戶。幾張舊桌椅簡單地擺放陳列,貼著牆壁的木質衣架上,孤零零掛着邢隊長的外套。牆上貼著幾張畫報,但是光線太暗也看不出是什麼內容,畫報的側面牆上方,一整排間隔鑽開着十來個孔洞,用來透光和透氣。房間的正中間有一個更大的長方形木桌,這木桌正面向內凹陷,兩側各開了三排小孔,細長的鐵桿從中間穿過,架在凹陷的部分之上懸空。每條鐵桿又穿着幾個人形木偶,上頭超出桌面,下頭差一點踩到凹坑坑底。坑裏有一個小鐵球,四個人兩兩站在桌側相對,雙手搓動鐵桿,讓中間的小人碰撞鐵球,砰咚砰咚的聲音就是這麼來的。

「能不去嘛!」叫小許的人年紀應該也不小,只是相對其他三人,看起來還挺年輕。「陸會長命苦你不知道?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妾在家裏,卻是個石女,摸又摸不得碰又碰不了,偏偏陸會長還憐香惜玉,要我說,這事能讓娘們兒說了算嗎,隨便打……」

「哎!」陸會長皺着眉頭打斷道,手裏抓起一塊果子,直接就咬上了。他生得富態,頭髮少而短緊貼著頭皮,肚子挺起來像女人懷孕一般,肥肉堆在臉上擠出褶印,一雙小眼睛眯起來,藏在透明的黑色邊框眼鏡後面。

「得,得,我不說這個。」小許還挺急,「就這樣了,陸會長去春坊,也就喝酒聽個曲兒,外面那些姑娘,連個手都不摸一下。邢隊長你說說,這樣的好男人哪兒找去?」

「還是稍微收斂一點。」

邢隊長把端著的碗放下,爬蟲幾腳並用,趕緊沿着碗的外側爬動,剛到碗底,「噔」的一聲,碗就又被扣在了桌子上。

「讓人看見了不好。」邢隊長說。

「讓人?」小許問道,他眼珠子一轉,偷瞄了陸會長一眼,「究竟是什麼人啊?真是朝廷的?」

「嗯……咳!」伍老咳嗽一聲。他頭髮花白,矮矮瘦瘦,看着得有個六、七十歲了,穿着深灰色長衫,手邊的桌台上放了一桿旱煙。

小許自覺多嘴,脖子縮了縮沒有多問,兩個眼珠轉來轉去打量著其他二人。

「朝廷肯定不是。」陸會長想了想,「咱們這荒山野村的,稅都沒交過,朝廷管得過來?

「但肯定是惡人。」

小許如臨大赦,又問道:「那……真不跑?」

「跑?」陸會長笑了起來,「廟都在這,剩下半輩子不念經了?」

邢隊長也跟着大笑起來:「家裏女人怕事的,送出去避避風頭。咱們命根子就在這兒了,而且不是還有伍老嘛!」

伍老嘬了口煙又放回桌上:「其實說起來,這事兒跟我也有些關係。」

陸會長、邢隊長一聽,連忙頓住不說話,小許本來想問的,看到這樣也閉上嘴。

「再來一局?」邢隊長試着說。

陸會長剛點頭,就聽到伍老吸了煙的嗓音:

「十年前吧,那謝小子經常在我家吃飯,也算我半個乾兒子。」

「原來姓謝。」陸會長道。

「當年那幾個外人去村子後面的事情,小東回來給我說過,但我也沒想到會有如此嚴重。所以後來謝小子走的時候我就沒留他了。」

「啊!走了啊?」小許表現得有點激動,意識到幾個人看着自己,他又壓低了聲音問。「所以,他真的是,修真者?」

「應該是了。」伍老點點頭。

「嘶……」

陸會長放下手裏捏著的鐵桿,端起桌上一碗茶走到房間一角坐下。

「伍老。」他抿了一口,「小東還是在,在公學里?」

伍老拿起煙桿,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現在年輕人不知道怎麼了,不識好歹,有官還不做。」陸會長呵呵笑道。「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是人家伍老家風好。」小許也跟着笑道,「我聽說人家小東一直想出去學修真,這要真成了,算上姓謝的乾兒子,伍老一門兩修真呢。

「邢隊長,你說是吧?咱們兩人來一場?」

他用頭點了點那張有鐵桿的桌子。

「來唄。」邢隊長下意識想搓下手,但戴着手套又覺得不舒服,便直接捏住鐵桿,「你家運承也該回來了吧?」

「誰知道呢,前幾天就寫了好幾封信,讓他別回來別回來,一點迴音都沒有。」小許說着就有些氣,「你說他要是在這路上遇到那些人,有個什麼意外,他娘能把我殺了。」

「現在的年輕人。」邢隊長也感嘆了一句。

砰咚,這是又開了球。

「通啊。」這邊伍老叭叭又抽了一口,吐出一堆白氣,「你家裏那位,不送走避避風頭?」

「她不走。」陸通端著茶碗。

「也是有情有義了。」

「什麼有情有義!」小許手上激戰,嘴裏也沒個停,「真有情,先和我陸哥把房……」

「是知道陸會長有仰仗吧。」桌對面,邢隊長笑着打斷道。

「哪有啥仰仗,也就是不怕死而已了。」陸通也不惱。

「要我說,哎!哎呀!」小許看來又輸了,一邊從兜里掏錢一邊說,「那幫人再窮凶,也不能把咱們都殺了吧?他們要找人,咱們說清楚人已經走了,誤會一場,不就好了?」

「但願吧…咳咳…」伍老突然嗆了口,咳了起來。

邢隊長連忙端著茶走過去,端的時候稍微一用力,茶碗旁,裝果子的碗給他一下碰翻。一直被壓着在碗底的爬蟲終於獲得自由,幾隻細如游須的腳上下翻動,順着黑木桌腿一路爬到地上,再越過坑凹不平的地面,爬到了光亮滲進來的牆上。

「都讓你少抽兩口了。」邢隊長把茶遞了過去,一旁的陸通埋怨道,「咱們村子總還是得有村長吧,你家小東又不願意當,大家還是要有您老的。」

「其實也挺奇怪的。」邢隊長給伍老捶著背,「按伍老的說法,謝小子都走了好多年了,這些人是從哪裏聞着味兒來的呢?」

「通風的話,商會肯定是沒有的。」陸通先說了,「幾家大姓都是我通知的,他們之前還不知道這事兒,我說了之後才連夜帶着家眷出村。」

說到這裏,他也看了一眼小許。

「我這不是要等運承嘛!」小許很坦然,「萬一我走了,他又回來了……」

「運承在外面是,學武?」伍老抬起頭。

「是啊。」小許活動了也有些出汗,拿了碗茶坐下來,「讓他跟家裏做生意,好像丟人似的,死活不肯。」

「那他有跟你說過謝小子的事嗎?十年前應該有好幾個小孩吧。」

「這真沒有了,伍老,您該不會懷疑我吧?我……」

「……」

爬蟲慢慢爬出了牆洞,涼爽的空氣讓它立刻清醒。遠處樹葉枯黃,柔和而明媚的陽光正好照下,它的視線里是並排著的一座座古舊矮屋,分列在不算寬敞的道路兩側。

繼續向上,爬蟲的本能想要讓它看到更多的東西。它粘伏在石牆的外側,沿着一條條的紋路,不規則地向上行進,直到有一塊平台出現。

路徑開始變成平面,很快它遇上了一雙墊著小跑的布鞋。爬蟲悄悄地佔領了灰色的領地,再順着亞麻粗布繼續向上,一直輾轉,終於觸到了粗糙的人類皮膚。

「啊!」那人驚叫一聲,手中端著的托盤上,裝着茶水的瓷碗碰在一起,險些全灑了出來。

爬蟲被甩下了空中,急速地下落,撞上另一張木製的方桌。它顧不得疼痛,翻過身來就要離開這裏,巨大的陰影立刻覆蓋住神軀,一雙大手降下。

啪!

「一隻蟲子,嚇成這樣。」那人哼道。

爬蟲是短命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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