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廠長無後繼 龍轅有冤情

三章 廠長無後繼 龍轅有冤情

趙莓說:「我也講不清,反正他很慘。」

濤騎沉浸在投入拼搏的激昂中。他大口地喝着酒,說:「顧總提到日本永和公司,我熟悉,丘積董事長曾想聘我到他公司工作。真是無巧不成書。芙蓉遇上了亞麻,我遇上了同學小崗島。在學校,小崗島總好與我比,做一個試驗,比誰的結果好;搞一個設計,比誰的構思完美。那怕做的課堂筆記,他都要看看我的是不是比他的工整完善。偏偏伊滕教授總說我比他強。我比他早半年拿到博士學位。他更加刻苦用功。日本青少年,少有嫉妒,總好把比自己強的對手作為趕超的目標。現在我在芙蓉,他在亞麻。我們引進他們的設備枝術,我們可是要攜手共進了?」

趙莓用瓷勺舀著白蓮羹送入嘴,道:「只怕難得共進。走路要靠自己兩隻腳的力量,被別人拖着走,總會落在後面。」

開完大會回辦公室里,容昌理坐在桌前的沙發椅上好一陣沒動彈。他感到有些頭昏目眩。他狠捏了兩下太陽:「我這是怎麼了,我真是老了?」

他不服老,甚至怕聽得老這個詞兒。過去秘書叫他填履歷這類表格,他總是利落地填好,壓在別人的表格之上。廠長嗎,當然是頭一份,連放表格的順序也不例外。而近一年,他每接到一份這樣的表格,像接到一份辭退書。這種表格主管部最近下發的特別多,真叫人心煩。他總是先把表的其他欄填好,最後慌亂地在年齡欄里,潦草兩筆,填上那個帶有威脅性的數字,立即對摺過來,拿一份別的文件壓在桌上。小李來收表時,他主動拿起,插在別人的表格下。

「折反了!」

小李抽出他的表,重新摺疊,放在最上面。她存心與我過不去,讓我的五十九顯眼丟醜。他不滿地白了她一眼,但還不能說她什麼。他得忍受這種小小的侮辱。

「您現在還是一廠之主,幹嗎老往後縮?」

這小鬼還在譏笑我,「您現在還是一廠之主,」好一個「還是」。明天我就不是了?她在等着我下台呢。我下了台,你能得到什麼好處?難道我虧待你了,苛求你了?新廠長就一定比我好,會關着辦公室的門,與你跳扭屁股迪斯高?我思想守舊,在辦公時間不讓你哼「跑馬溜溜的山上」,不讓你趿著軟底拖鞋「踏拉梯拉」到處亂串,不喜歡你飄在肩上一尺多長的頭髮,像馬尾巴一樣亂甩。

李風蓮把表格裝進文件袋,嘻嘻一笑:「這樣別人什麼都看不見,你放心了吧?」

「我有什麼不放心?」他反問一句。可他像說謊的孩子,一下紅了臉。

「嘻嘻。我爸爸也一樣,連我翻看家裏的戶口本他都生氣。」

她爸爸是主管部的副部長,過了六十五歲,早有風聲要退居第二線了。難道「年齡恐」成了我們這一代老同志的通病?世上萬物都有個興衰,有個榮枯,有個生死,連地球和太陽都有一天要毀滅。我一個廠長,在鐵一般無情的自然淘汰法則面前,有什麼想不通?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現在要「站好最後一班崗」,還是這個口號對!我仍是廠長,不能撂擔子。

容昌理想起昨天下午計劃處,召集技術科研生產單位負責人,開了一個有關組織芙蓉試生產的協調會,他還一點沒掌握開會的情況。他抓起電話筒要計劃處長程秋山。文書回答他不在。容昌理對話筒嚷道:「程秋山一回辦公室,叫他到我這裏來彙報昨天芙蓉會議的情況。」

「郝處長主持的會議,他沒向您廠長彙報?」話筒里回答。

容昌理重重地扣下話筒。他郝德茂是公安處長,手也伸得太長了點吧?當然這是顧首舟安排的,他還想讓郝德茂領導芙蓉試生產?

顧首舟在培養自己的接班人,他容昌理也在物色頂替自己的角色。他在科研所牛伏田身上用了不少心,可總覺得不十分稱意。正如自己精心錘鍊出來的一塊鋼,要鑲到刀口,又覺得沒把握保證它銳利的鋒刃一樣。龍轅回廠,容昌理更動搖了:那才是一塊好鋼呵!想起龍轅,容昌理眼睛模糊了,喉管里生出苦澀。

那是在紅色風暴年代,龍轅大學畢業,分配到湘岳,下到二車間接受再教育,容昌理掛着走資派的黑牌子,同在這個車間勞動。他們認識了,但相互從沒說過話。每日容昌理到車間很早,他要在工人來上班前,把車間打掃乾淨。龍轅知他有病,這日天沒亮就趕到車間,持帚代勞。容昌理來,見掃乾淨的地面,一時感動得躲到廁所拭淚。龍轅在車間,累活臟活搶著干,粗活細活都能幹。他心靈手巧,善於小改小革,把車間里的機床調整得很好操作。後來連車間設備大修都是他動手。龍轅深得工人師傅好評。容昌理從心裏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

後來容昌理作為三結合幹部代表進入廠領導班子,負責抓生產,將龍轅調到科研所。由於一時形勢需要,工廠要突擊出成果,向上級領導部門報功。劉鎮將軍建議容昌理利用這個機會,設計製造輕便型摩托車。

容昌理把摩托設計任務交給龍轅。他拉牛伏田何榮愧等幾個剛從大學分來的青年知識分子,成立了一個芙蓉設計小組。他們積極性高,鑽研勁頭大,不多久就拿出了初步設計圖紙。廠革委會軍代表急於求成,拿着初步設計圖紙催著車間製造。龍轅守在車間邊加工邊作圖紙修改,很快生產出了樣機。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在芙蓉試生產中,一日紅色司令部里一位要人來廠參觀,到二車間看一台大功率軋機加工摩托機架,突然馬達爆炸。一個警衛人員為保護首長負傷。首長雖只擦破一點皮,卻受驚嚇不小。省革委把馬達爆炸定為反革命謀殺案,指示工廠革委會結合階級鬥爭新動向,儘快查出案犯。一時工廠紅色恐怖籠罩。工廠成立了專案組,由公安處副處長郝德茂任組長。

當時全國正轟轟烈烈地開展對唯生產力論的批判,芙蓉摩托很快成了批判的活靶子。容昌理掛上了正在走的走資派、資本主義復辟狂的牌子。重新推上了批鬥台。郝德茂欲置他於死地而後快,指控他是反革命謀殺案的罪魁。他在向省革委分析容昌理作案可能性中云:一,他死心塌地走資本主義道路,對紅色政權懷有刻骨仇恨,有作案的動機;二,他這段時間借檢查芙蓉生產,常出入車間,有作案的機會;三,他有調動庫房炸藥的權力,有作案的手段。省革委看了上報材料,認為證據確鑿,指示立即逮捕容昌理,從嚴判決。

可憐容昌理愛人吳春秀拉扯著三個女兒,到省革委大院前痛哭喊冤,遭文攻武衛隊棍棒驅趕回廠。龍轅安慰容家母女:「容廠長無罪,我去與他們講理。」

明白內情的人向他指出:這是顧首舟指示郝德茂所為,意在把容昌理打翻在地,還踏上一隻腳,好讓他顧首舟在湘岳一手遮天,勸龍轅不要捲入派系矛盾。

龍轅說:「我不認派,只認真理。」

他去信省革委,說明馬達爆炸純屬設備事故,並非反革命謀殺事件。其理由是;這台軋機長期超負荷運轉,馬達沒正常保養;現場發現白棉紗手套殘片,是機修時疏忽遺留機內之物,它吸盡了馬達內的潤滑油,是導致馬達爆炸的直接原因。

紅色司令部一首長查問此案,看到龍轅來函,批示:「馬達爆炸改為設備事故較為合理。極少數與我們為敵的破壞分子是存在的,但不要草木皆兵。」

容昌理釋放,打破了顧首舟主宰湘岳的黃粱美夢。郝德茂恨龍轅砸了他們的鍋,在「設備事故」上大做文章。把棉紗手套出現機內的責任加到龍轅身上。指控是他修二車間這台機器時埋下的隱患。雖不是蓄意製造爆炸,但從動機和效果的辨證關係分析,龍轅罪責難逃。

龍轅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因勞改表現好,提前釋放。工廠仍把他劃到壞分子之列,下放到他老家古岳公社農村。三年前他牽頭辦起了古岳公社食品機械製造廠。

容昌理住在劉河柏西側,與顧首舟共一棟。鄰居門前的水泥坪里支起了桌球案,顧首舟的滿伢子趙透顧和幾個楞頭青工在玩球。他下班回,敞開的窗門,聽到港台錄音流行歌曲,聲音噪耳。他晃了晃腦袋,心裏罵道:「兔崽子,班都不上了。「

老伴在廚房忙飯菜。鶯鶯也剛回,在房裏換了一雙軟底拖鞋出來,照着爸爸的臉色說:「爸爸,怎麼又垮下臉來了,像打了敗仗的樣子。」

吳春秀收拾飯桌,說女兒:「你就沒好話。你爸爸是有些不舒服吧?」

她也不待丈夫答話,便到自己房裏去取葯,並叨嘮道:「還管個廠,連自己的身體都管不好。」

她不清楚丈夫有什麼不舒服,反正搽點清涼油不會拐場。她揭開盒,一手用食指摸了一點,另一隻手扳著丈夫肩膀,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踮起腳,抬手揩到丈夫的額頭和太陽穴位上。容昌理得領老婆這份情,他今天真還感覺到了夫人手指擦過後的清涼。

老婆又嘟囔了一句:「年歲不饒人。」

這句話觸動了容昌理那根膨脹的神經。他用力推開妻子:「你也嫌我老了?」

吳春秀打了個趔趄。鶯鶯忙扶住媽媽,解釋道:「媽媽,爸爸不是生你的氣。」

吃飯時,容昌理不見大女兒燕燕和龍轅,問:「他們哪去了,不來吃飯?「

吳春秀沒理丈夫。

鶯鶯說:「郝雙春在五村給龍轅要了一套房子,姐姐幫他收拾去了。」

郝雙春去要房,房產處長楊海輕看在郝德茂鋼哥們的面子上,爽快地給了她一套二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雙春高興,在五村這個位置,不是一般人要得到的。郝德茂知道這件事後,罵楊海輕是「木卵」、「心裏沒長眼」。

楊海輕事先不曉得郝雙春是為龍轅要房子。房門鑰匙都交出去了。他與郝德茂打哈哈:「龍轅是你的乘龍快婿。你女兒結婚,這是我給她備的一份禮呵。」

「小石也走了?」

吳春秀沒好口氣:「健忘症,小石不是進長託了。」

「長托哪能吃好。春天各種疾病流行,萬一孩子染上什麼病`……」

鶯鶯說:「爸爸,這是龍轅的要求。他怕我們慣壞了孩子。長托還可以學些東西。」

「我還不比你對龍轅了解?我們可以請個家庭教師嘛。」

他們一家特別痛愛小石,把對龍轅的一腔感激之情,都灌注到了孩子身上。在他身上費多少心、花多少錢都情願。

吃過飯,容昌理端起妻子泡的一杯茶到廳屋。他坐在小松樹揻的木板靠背椅上,腰反挺得很直。兩別平展的黑眉下,那對目光顯得既不乏領導風範,又給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覺。他掃了靠牆壁一圈空空的木椅一眼,內心湧出一種難以言狀的孤獨與惶惑。這些木椅與他坐的那一把沒有區別。往日這個時候,眼前的椅上都坐滿了人,工人有什麼事都好來找他。遇上增工資分房子,找他的人更多。不論大事小事他都聽得仔細,並認真地作記錄,然後把有些意見轉告有關部門,並敦促解決。硬板椅成了他聯繫眾的紐帶。

鶯鶯在爸爸面前坐下,見他一直板着臉孔,嘻嘻笑道:「爸爸,龍轅回廠了,你應該高興。」

「可給他造成的損失是怎麼也彌補不了的。」

「的確,他身上的傷痕,就是割你身上一塊肉也補不好。我們現在要抓緊做的,是給他徹底平反。」

「平反是理所當然的。鶯鶯,拿龍轅與牛伏田比,哪一個強?」

「爸爸,你是喜歡馬還是喜歡牛?」

容昌理欣然地「嗯」了一聲:「有道理,太形象了。」

鶯鶯提醒爸爸:「我看龍轅平反,不一定如你想的那麼順利。」

「中央有政策,誰敢不執行?」

「你有政策,他有對策。把你這匹馬拴在樁子上一年半載,你怎麼辦?」容昌理像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顧首舟若看出他要提拔龍轅,決不會那麼順暢地給他平反,過早地暴露他的意圖,不但幫不了龍轅,反而會把問題搞複雜。

晚上,馬濤騎和趙莓到容廠長家,龍轅、雙春和燕燕剛好收拾完房子回來。吳春秀上菜喊吃飯。馬濤騎和趙莓吃過了飯。容廠長拉馬濤騎在桌旁坐下,說:「青年人過一個門檻,都要多吃一碗飯。你和龍轅是校友,今晚陪他喝一杯,交一個朋友。」

趙莓也被鶯鶯推到桌子前:「我們家的飯菜未必有毒?」

吳春秀見加了兩個客,忙到廚房臨時切了兩截火腿香腸,又剝了幾個皮蛋拌醬醋油花辣椒,還炒了花生米。

龍轅長形臉,寬額頭,顫骨聳起,兩腮陷落,眼睛顯出像善良的馬一樣溫和神色。他在鄉下常被人拉着去喝酒,現在六十度的白乾都能喝半斤。馬濤騎陪着小口抿著。他想進一步了解這位帶傳奇色彩的校友。他說:「聽說你鄉下的食品機械廠成立三年,已取得了不起的成績。」

龍轅有不屑一提的表情:「我改進兩種產品,外商看中了,別人就瞎吹起來了。」

馬濤騎又問:「你回廠來工作,有什麼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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