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兄妹
自從那晚之後，周瑜再也沒有來過沁雪園。我也開始半軟禁半米蟲的生活。
直到兩個月後，大喬懷孕，太守府設宴，我才再次走出了這個牢籠。
馬車停在太守府外，我正準備下車，忽然，從厚重的車簾外伸進來一隻手。那手十指修長，白皙如玉，指尖，指根處布滿淺淺的的薄繭，在如雪的肌膚上略微泛黃，那是長期彈琴和舞劍造成的。對於這隻手，我再熟悉不過了。
怔了半分鐘，我緩緩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心。手明顯的的顫抖一下，只是半秒的遲疑，又緊緊的握住我的。那掌心熟悉的溫熱，以及指尖如雪的涼意，讓我剎那間回到兩個月前的某日，與他一起遊園時的那時那景……
弓著身子鑽出了馬車，陽光瞬時間灑進來，微微有些刺眼。我下意識的眯上眼睛。突然，腳下一輕，我便被攔腰抱起，眼前的景天旋地轉。我有些怔忡，詫異的望著近在咫尺的俊容。他並沒有看我，只是目光渙散的盯著前方。
苦澀的扯了扯唇角，配合的攀住他的脖子，一如往日他抱著我的時候。周瑜僵了一下，手上微微用力，捏的我的骨頭一陣生疼。
當腳再次接觸到地面，我的心底掠過一絲失落，但更多的，卻是對久違的懷抱的留戀。然而，那腰上的手，並沒有多停留一秒。這一秒，我的心竟一陣麻痹，猶如一隻螞蟻不停地爬動在心間。
「多謝大人。」忽視掉強烈的不舍，我依舊莞爾一笑。
周瑜愣了愣，薄唇抿成一條線。他低下頭，幾不可聞的嘆息道：「小喬，你瘦了。」
我怔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幻聽，驚奇的抬頭復又飛快的別過臉去，「大人說笑了。小喬在周府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清閑得很，怎麼可能會瘦？！」說著，微微低下頭去，視線落在他黑色的靴上，不知為什麼，只要看著他的眼睛，我便會被深深的吸引。所以，我不能給自己迷失的機會……
慢慢的，那雙靴子離開我的視線，我怔了怔，方才抬起頭來。看著那漸漸走遠的背影，我竟覺得恍如隔世。我大概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看他了吧，以至於我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止……
瑟瑟的風捲起我的裙擺，我不自覺的一顫，江東入秋了……
緊跟在周瑜身後，我努力營造出模範夫妻的樣子，微笑著進了院子。
如果說周府的宅子是純粹的江南莊園，那麼太守府里的布局就已經初具皇家園林的風範！園子臨河而建，局部地段相當於一座臨河的、地形略有起伏的天然水景園。其中有人工開鑿的池沼和由園外引來的溪流錯縈紆建築物之間，綠色的池水泛著淡淡的波紋，河岸邊楊柳依依，微風拂過，柳條如同千萬根不甘寂寞的手指，無聲的撫摸著院子里的一切。宅子的前庭是沙棠，後院種著烏椑，柏木林中點綴著點點梨花，令人賞心悅目，恬適宜人。還有那些宏偉的建築，形式多樣，層樓高閣，畫棟雕梁。在清純的自然環境，田園環境和樸素的園林中又顯現一派綺麗的格調。
「周夫人。」一名陌生女子忽的上前，她微微福身，「賤妾乃張昭之妻。」
我笑了笑，抬眼看著身側的周瑜，他也含笑點頭，「嫂夫人，有勞照顧賤內。」
「哪裡。」張夫人垂眸。接著領我進了後院，院子里早已站滿了人，幾乎全是女眷，她們或興奮或端莊或含蓄的閑聊著，話題也大多圍繞著府中瑣碎之事。與她們寒暄幾句，我悄悄一人退到一側，不動聲色的打量院子里的一切。
突然，肩上一陣酥麻，我以為是幻覺，並未在意。接著，背上也有了相同的感覺。愣了一下，我回頭，地上竟滾著兩顆石子……
誰？誰在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噓噓」很輕微的一聲，我循著聲音望去，孫尚香正拚命的向我眨眼睛。她的身後，是略顯彆扭卻依舊鎮定的少年——孫權。
「尚香？」我有些驚訝，不著痕迹的後退幾步。
「二嫂。」孫尚香壓低了嗓子，視線停留在院外交談的周瑜和孫策身上。遠遠望去，他們的身影就如同太陽伴著月亮，一個光芒四射，一個和煦溫和，若不是置身於此情此景，我必定會以為他們是世界上最合適的BL。
「二嫂？」孫尚香輕輕喚了一聲，我回過神來，低問一句，「怎麼？」
「我們溜出去。」
雖然聲音很小，但我和孫權都不約而同的一愣，而後孫權立刻板起臉來，「尚香！」
這是我聽過最溫柔的呵斥。這裡面，包含的不僅僅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愛，更多的卻是血濃於水的兄妹之情。
孫尚香眨了眨眼，撅起小嘴，「權哥哥，你會幫我們吧？！」這丫頭，似乎鐵定我會答應一般，自動把我劃分為一個陣營。孫權愣了愣，正想開口，孫尚香就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拽著孫權的胳膊哀求道：「就出去一會兒，一小會兒，決不讓大哥和仲兄發現。求你了，求你了！權哥哥最好了。」
孫權微微蹙眉，那可愛又彆扭的表情很難讓人想象出他日後的英雄事迹。隨後，他又抬眼看了看我，再望了望遠處交談甚歡的二人，最終嘆了口氣，「你們先走，仲謀隨後就到。」
「我就知道權哥哥最好了。」孫尚香樂開了花，牽著我的手便賊兮兮的溜到暗處，剛走了幾步，似乎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從花叢中探出腦袋，「我們老地方見。」
老地方？額上冒出幾滴冷汗，敢情這孫家兄妹經常溜出去玩？！
孫權並未回頭，負在身後的右手輕揮兩下。這略帶滑稽的動作卻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一根弦——曾幾何時，也有這樣一個人，縱容我，寵愛我，甚至是溺愛我……可如今，我們卻分隔兩地，或許，永遠也不會再見面……
心突然沉重起來，每呼吸一次彷彿都要耗盡我一生的力氣。我太自私了，幸福了就忘記了小靈子的存在，直到被打回原形才想起他，我真的太自私了！
「二嫂，我們走吧。」
我點了點頭，在轉身的那一剎那，我做了一個決定：不惜一切手段得到心弦琴！！
跟著孫尚香在園子里轉來轉去，還未回過神來，我們已經出了太守府。她領著我去了一家酒樓，熟門熟路的進了雅間。剛坐定，店小二便上前來倒了兩杯茶，「哎喲，是張小姐，今個兒還是老規矩？」
張小姐？我怔了怔，這丫頭還懂得改名兒？
「恩，就按老規矩上幾個菜。」小丫頭頗為老道的點點頭，又轉頭笑眯眯的看著我，「這家店的鹵鴨可是會稽的一絕，二嫂一定要嘗嘗……」孫尚香忽然一頓，回頭看著依舊呆愣在原地小二，輕斥道，「看什麼？！還不快上菜？！！」
小二連忙收回定在我臉上的視線，低下頭道歉道：「小人知錯，小人知錯。」說著連連後退，與方才進來的客人撞成一團。
「哎呀，你怎麼走路的？！」話還未說完，已經被男子身後的一群跟班推倒在地。小二臉色一變，趕緊跪倒在地，「王員外，小人知錯，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求王員外開恩，放過小的！」
一名男子一身墨綠色絲質長袍，一看就是出身高貴的富家子弟。雖然容貌也算俊美，但那狹長的黑眸里偏偏又帶了幾分輕佻和傲慢。後面的跟班呼呼喝喝，簡直跟電視劇里的惡霸沒什麼不同。
「放過你也可以。不過你要先賠我這一身衣服。」
「這……這小人賠不起。」小二趕緊磕了幾個響頭，「員外開恩，員外開恩！」
「開恩？」男子輕蔑的一笑，「那我就只有將你送到官府了！」
「不，員外！小人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幾歲的孩子，如果小人進了官府，就沒人照顧他們了。」小二跪著爬進幾步，拽著男子的褲腳，「員外，放過小的，小的來生定當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滾！」男子一腳踹開他，「呸，老子已經養了一群畜生，不想在花一個子兒養一個廢物……」
「可惡！」孫尚香再也沉不住氣，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你那件破衣服值多少錢，本姑娘買了！」
男子怔了一下，邪惡的牽起唇角，「小丫頭，本公子勸你別管閑事，要不然的話……」他的聲音突然頓住，一絲驚艷停留在臉上。他理了理衣服，走到我身前，「姑娘，有禮。」
孫尚香見狀，趕緊擋在我前面，「滾開！」
男子皺了皺眉，伸手扯開她，他身後的狗腿連忙一哄而上，將孫尚香團團圍住。孫尚香怔了怔，拔出腰間的劍，正想以一敵眾，卻被我何止住。
無論如何，這件事不能鬧大！
「小妹，不宜惹事。」
「可是……」孫尚香僵了一下，似乎也拿不定主意，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
我回過頭來，看了看一臉色迷迷的男子，笑道：「公子錯了，妾身早已許配他人，已經不再是姑娘了。」說著，還指了指發尾的束纓。
他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遺憾，但還是靠上前來，「沒關係。告訴在下你的相公是誰。改明兒我就把你買過來。」
我僵了一下，他們把女人當成了什麼？！僅僅是附屬品嗎？！即使這樣想著，我依舊笑了笑，「公子，妾身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只要是美人說的話，我都聽！」
「謝謝公子。」我垂下眼帘，掩飾眼中的陰冷，「公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公子一看便是非富即貴，何必與小孩和下人計較？」
「那是！」男子頭也不回的揮手，「放了他們！」
「公子果然寬宏大量。」
「那是。我只聽美人說的話。」說著，他的手便搭上了我的肩膀，我不動聲色的退了兩步，那人也跟進了兩步。我再退，他再跟進。不著痕迹的，我碰倒了桌上的竹筒，筷子散落一地。
「美人，我問的話你還沒有回答。」說這句話的同時，他已經伸手攔我。我趕緊往下一蹲，撿起地上的筷子，正準備刺他，那人已經一臉痛苦的呻吟，「痛！痛！痛！」
我一怔，站起身來，仔細一看，不知何時，孫權已經站在男子身後，右手正緊緊勒住男子的右臂。他的眼睛黑而深，從中透出些許陰冷，還有那處亂不驚的鎮定。
「大膽……」被鎖著右臂的男子大喊，「你可知老子是誰？老子的姑丈是會稽的大官。若是識相的趕緊放了我，興許老子高興放你一條活路……哎喲！」
只聽「喀嚓」一聲，那人的臉色隨即變綠，痛苦的呻吟道：「手，手……」
「斷了。」孫權無所謂的聳聳肩，從腰帶中掏出一樣類似令牌的東西，放在男子眼前晃了晃。只見那名男子的眼睛驀的睜大，忍住手上的的疼痛，大聲道：「孫……」
「嗯？」孫權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幾度，「想活命的，還不快滾？！」
「是是是。」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某人現在就如同喪家之犬，灰溜溜的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孫權收好令牌，蹙眉看了看孫尚香，「小妹，你又惹事了？」
「才不是！」孫尚香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哭喪著臉「不信你可以問二嫂！這次我真的沒有惹事！實在是那傢伙欺人太甚！」
孫權愣了一下，這時才注意到我。我笑了笑，「不錯，那人實在可惡，尚香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對對對！」孫尚香見我挺她，一下底氣足了，「二嫂說的對極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果然沒看錯，二嫂你跟我是同一路人。」
「同一路人？」
「總之跟府里那些虛偽的女人不一樣！」
「尚香！」孫權無奈的低吼一聲，他沉了臉色，「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怕什麼？！二嫂是自己人！」孫尚香一臉無所謂，隨即又嬉皮笑臉的拽著孫權的手，「權哥哥，你剛剛那招叫什麼？好生厲害！教我好不好？」
「不好。」孫權別過臉去，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孫尚香愣了愣，小嘴撅起，「權哥哥，尚香知道錯了，尚香真的……」
孫權的身子開始顫抖，臉越來越紅，緊接著「倏的」發出一聲笑聲，「哈哈，才怪！」
孫尚香怔住，一拳打在孫權身上，「權哥哥真壞！」
「是你笨！」
「……」
看著嬉笑的兩人，我的心忽然注入一陣暖流，但隨即而來的，卻是止不住的寒戰。我記得，史書上記載，有朝一日，孫權會為了江東的利益將孫尚香作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但是這一次，我寧可相信演義上寫的，孫尚香愛上了劉備……然則，一個十八歲的花季少女，真的會愛上一個年近半百老人……還是，男人為了政治利益可以犧牲一切，哪怕是最最珍惜的東西，比如說親情，友情，愛情……我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敢去細想。此時此刻，我寧可選擇忘記。一切的一切，就留給時間去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