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灰狗大巴(22)完

回程灰狗大巴(22)完

六節車廂變為四節時意味着早高峰已經過去,路上急色匆匆的行人少掉七八成,汽車明顯沒有接踵而至、飛馳而去。街上稀鬆的三四個行人間,我看到那個咖啡店女孩,她沒有背書包,沒有穿那件好看的羽絨服。可能暖起來了,她穿了一件短款的黑色夾克,沒有拉上拉鏈,裏邊是件格子襯衣。

「這個年代穿格子襯衣的女孩真是少見!」,我自言自語,全然忘了剛才的迷茫與彷徨。

她沒有束成馬尾辮的過肩長發,烏黑柔順,一部分叫微分吹亂,一部分垂散下。她走着,雙手抄口袋裏,走近時湊巧看到我在看她,就微微揚起下巴,揚起眉梢,下眼瞼從下而上地眯起,抽出一隻手,向我揮揮,我趕忙抬手也揮揮,不好意思地笑了,卻沒抽回目光,她就也笑,卻沒有停下步子,朝着商場的方向走去,在花圃邊的拐彎隱去身形。

我以前在墨西哥肉卷店上白班,也是要商場開業前一小時到,把煮湯、肉卷、切水果色拉準備妥當。

「她是不是為了去上早班才這個時候去商場?可我之前從路上碰見她時,她並不是朝這個方向去的。」

「唉,我也不知道。」

我挪了挪屁股,從花圃邊探出頭,行人路上遠去的身影。

街頭、馬路上的熙熙攘攘人群,聚的快,說散就散。我等到商場里的超市開業,去洗了把臉,吃過餅乾,坐回兒童樂園的花圃邊,不禁寂寞難耐,手摸來摸去,從內衣口袋掏出小手機,把電池摸出來裝進去打開機,是十一點十五。日期我看不太懂,很陌生。

從早高峰散去到現在,如果感覺上差不多的話,再過不了一小會,就會有幾個媽媽,可能是兩、三個,最好是四、五個,推著童車出來溜孩子、散心。聽她們說那個時候的孩子吃飽喝足,換過拉大條的尿片,還未到睡午覺時分,所以,還不到家裏早飯過後,打仗似的殘垣斷壁,需要去收拾妥當。

閑暇光景稍縱即逝,出來散散,努力擠一擠才有一點點。她們就這樣從附近來到這座街邊的小遊樂園,有會走的孩子就讓進去玩耍,還在嬰兒車裏躺着的,就搖晃車,不妨礙與親密的「戰友」爽聊。在商場里瞎逛時也碰見過她們的幾個,我聽她們抱怨講小娃娃覺得無聊就鬧騰,回家路上很容易在童車裏睡着,到家還未報上小床又醒了,那些本來午覺一睡兩三小時,一天裏的彌足珍貴,搞砸了,真是好可惜。

我好幾次同艾迪他們走散了,圖書館找不到自習桌,無處可去就在傍晚前坐在這裏花圃靠外邊馬路的那一側,午前聽她們聊天,覺得很有意思。

「是不是就像和家裏的那位那個?」

「啥意思?」

「臨門一腳。」

「啊哈哈哈哈,踢飛了。」

「嘿嘿嘿」,「哈哈哈」

「唉!良宵一刻,特別窩火。」

她們說來說去也會聊到喝酒,講早早給孩子斷掉奶,開始飲酒,是只有喝了點以後,才感覺通體順暢,氣韻神定,陪孩子時、幹家務時才不會覺得滿頭黑線。這些媽媽孩子們的爸爸們也帶她們,只不過他們坐班時幾乎不來兒童樂園。

想起她們講的,我也愈發想家,想起小時候地質隊大院裏也有遊樂園,好像不小,爬杠,大、小滑梯,轉圈圈,鞦韆等等應有盡有,我很大的時候還去那裏玩。

一個人守着還沒人來的兒童樂園,心裏空落落的,我走過去坐在轉盤上,多希望有人哪怕是路過這裏一小下。

十幾歲時,急於逃離家裏,逃離這裏,逃離那裏,奔向自以為的自由,後來就真的是自由了,一個人獨來獨往,放佛這樣就無牽無掛,許多年來一個人過,父母住在萬里以外,常常很久不聯繫,再之後,囑咐由嘮叨變成懷念。再懷念也是回不去的溫暖,隻言片語在這些夜裏想起來也偶爾會叫我徹夜難眠,白日裏憂心忡忡。

經常的不聯繫變成強烈想念,有時覺得這樣挺好,有時候又覺得很自私。以前以為既然不遠萬里背井離鄉,那就自食其力,自己饑寒保暖。事到如今,似乎到了最後還是要跟爸媽張口要鈔票。我在想究竟要不要聯繫他們,很短的時間裏就想出一堆東拉西扯的屁話,講再多的困難,還是無法自圓其說,比如已經輟學到現在幾年了?

我有多想拿到那個賣酒的合同,那樣的話也許一切迎刃而解,也許吧,也許就算得到了也會被我給搞砸。想到這,不由地「嘿嘿嘿」地笑了,就像和艾迪他們靠在牆邊那樣地笑。從兒童轉盤下來,坐在沒有車的路邊崖子上,管風琴調子奏響,風就忽然襲過,寂寞突如其來。

春天馬上就要來了,暖暖的風拂在臉上和手背上。JACK講,這座城市有好多的櫻花,每當春來時,連續幾個晴天後,櫻花就開,每條大街都有,有的一、兩棵,有的一長排,有的瘦矮,有的魁梧挺拔,樹榦粗的一人抱不過來。無論盛開多久,只需陰冷兩天,她們就卸下花瓣,白色的,粉色的,還有紫紅色,落在不同花期的開花和謝花。

我實在太想看了,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特別美。

冬末春來,大概是沒幾日了吧,有麻雀飛來蹲在變成綠色的草地上,嫩綠的芽發苞在樹杈,我的羽絨服裏頭一次,一動不動也有了溫熱的汗。

我有點想家了,想回到和室友合租的公寓,撲到客廳的單人床墊上。離開之前我才鋪上洗好的床單,是媽幾個月前才寄給我的,買的是她告訴我她非常喜歡的很好看的蒲公英花草圖案,空白地方的背景是防髒的米色,媽每次寄過來的床單都是按床墊長寬自己縫了一圈鬆緊帶,箍在床墊四角的床單,不容易跑。

我搭了下一班輕軌,朝市區方向去。倒數第二站是中央火車站,火車站的旁邊是灰狗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便宜得很,因為只有硬座,一張回程票只有八十塊,可比飛機便宜三四倍,時間不值錢,旅途按時刻表三十八小時。

中午十二點,我買過票坐在候車大廳的木凳子上等下午五點三刻發車。很開心,終於要回家了,回到和室友合租的公寓的客廳,我自己的寢室。

問詢台有很多導遊手冊,一一翻看了幾乎所有這座城市的娛樂項目,每當看到櫻花,腦子裏便忘不了JACK描述的那些開滿大街的櫻花樹,花滿枝頭,花期不長的她們飄落時,風一吹,就離開枝頭像下雪樣悄無聲息地飄走。

我把那疊厚厚的城市旅遊錦囊摞成一疊枕在腦袋下邊,側身窩在候車大廳長椅上打瞌睡。

五點三刻準時發的車。長途汽車始發站上的乘客很少,加上我一共只有五個人。出城之前又從其它城區上來三個,這些人大都是附近小鎮間往複的客人,一般較遠出行的人更多乘坐飛機,長途客車很大一部分的營收靠得還是信箋和汽車運輸的慢郵包裹,要不是東停停、西停停,怎麼跑也跑不了三十幾個小時。

兩個來小時后,汽車經過城市轄區最偏遠的小鎮,卸過郵包,裝上郵包,放下一班旅客以後就一頭使出鎮子跑向高速公路,朝大山脈里的第一個小鎮奔去。

山裏還是冬天的景象,已經完全夜晚的山林,遠近山坡上,因為松樹林身上覆蓋的白雪,黑夜變成黃紅色的世界,像極了我呆的那座城市,冬夜裏不用開燈在外邊讀得了書上的字。

雪白的山路漸深,松針上的白漸厚。

車尾靠廁所邊是車上僅有的一排三座的座位,我走過去躺在上邊,比其它兩座的稍稍可以伸得開腿。我想起了艾迪他們,突然覺得天各一方,想起了紅鬍子,他現在該是在哪裏?

以前,我從電視上看到「艾迪」他們的時候,覺得他們在悄無聲息地度日,耗費生命;然而,一同看過傍晚,看過黑暗長街上無人的路燈,一同喝過酒胡說八道,歇斯底里地笑,一同把手推車吱吱扭扭推過難行的行人路上的石板間,才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慢,慢得讓人來得及看清晨變化的雲層,聽垃圾箱外街上人來人往的鞋子聲。清早蜂擁而至的人潮,夜晚前熙熙攘攘散去的影子。這些人,他們仰望過偶爾穿射下的絲縷陽光嗎?站在輕軌拐角聽過管風琴嗎?仔細地瞧一瞧上午的行人路,上邊有多少米字型裂開的石板?坐在兒童樂園旁看午後滑板手,玩滑板也是需要勇氣,即便練習和嘗試最簡單新的技能,哪樣不是打足了勇敢。那樣慢慢地坐在街邊百無聊賴地看,仔細地看,也是種節奏,享受悄無聲息地度過每一天。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想過離開,離開圖書館和超市背後,同他們說再見,不曾想道別的方式千千萬萬,開頭時從來猜不中結尾,從未想過以這樣的方式同他們道別,悄無聲息地。

車外雪白反光徹夜通明,飄來的雪花被柴油機飛奔的大巴撕碎,變成雪塵,一些揚向車后,一些打在車窗上,「唦唦」,「唦唦唦」,像哭聲,像車輪碾過厚雪砂。

我從內衣口袋掏出手機,三星E598小手機真小,要不是想起來,完全忘掉有這麼樣東XZ在口袋裏。給室友和朋友回了幾個電話,我打開自己裝載進去的一款餐館服務生上菜的小遊戲,剛玩了兩分鐘,一個電話打進來,

「喂?」

「喂,喂喂~!唉~!你怎麼電話壞了啊?我打了好久也打不通!」

「喂?郭老闆?」

「哎哎!嘿嘿嘿,唉!你這好幾個星期,幹什麼去了,不接電話啊,你現在在哪裏?唉,我說你怎麼那天突然~~~」

「我在車上。」

「喂~,喂?」

「合同,嗯,合同不要了嗎?」

「喂~~,郭阿姨。」

「啊?在車上,喂喂?喂~信號不好。」

信號斷了。

我忽然哭了,幸好是在車屁股,抽搐聲被巨大的柴油轟鳴聲「嗡嗡」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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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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