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子

第11章 長子

「胡凱旋!你這個沒良心的!」

「二十五年前你入伍,我爸爸拉了老臉給你找的鋼鐵廠的工作你不去,好,我當你胡凱旋是個有骨氣的男人!我看上的是個保家衛國的漢子!」

沉重的腳步聲從筒子樓的樓道里傳來,老舊的外立面上瓷磚早已脫落,露出水泥原本的顏色,女人撕心裂肺的吼聲在他的身後響起,伴隨著一聲巨響,一隻綠色的暖水瓶從洞開的防盜門裡砸了出來,重重地砸在了樓道里穿著白色裝甲的男人背上,即便有裝甲的保護,他也被砸了個趔趄,扶住樓道里早已生鏽的鐵欄杆才穩住身形。

水膽碎裂,箍著錫殼的瓶塞飛出去老遠,滾燙的熱水澆在男人的背上,在雪天蒸騰起足以遮蓋他面容的白霧,熱水順著裝甲的外殼流下,也順著他被打濕的頭髮灌進領口,澆在連接面罩的軟管上,沾在頭髮和眉毛上的水珠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地凝成白霜,罩在他本就不年輕的臉上,活像一個垂暮的老人。

「你入伍了,然後呢!一年以後仗就打完了,你還沒從新兵營里出來,就原地複員了,多少人勸我讓你找個新工作,你非得守著你的破裝甲,你張口就是邦聯,閉口就是使命,你有沒有想過,當別人都住上大房子用上晝夜城的機器管家的時候,我還得和你一起擠在我爺爺留下來的筒子樓里過活,我們一家子的年齡加在一起,都沒有對門的戶主大,你不覺得羞恥嗎?」

胡凱旋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攥緊,生鏽的欄杆在裝甲的碾壓下被捏成薄薄的鐵皮。

「你長本事了,胡凱旋!你要是能把這點兒本事拿出來十分之一過日子,我們娘倆也不至於過這樣的苦日子,阿豪昨天晚上發高燒,給我說,媽媽,我想吃雞架,他說媽媽我好餓,他瘦得都脫了相,我也不求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城裡人吃剩下的雞肉,那些雞架炸一炸,也不貴,真的不貴,胡凱旋,你告訴我,你凱旋什麼了?你是打贏了仗,還是養活了我的兒子!」

樓上傳來門軸轉動的吱呀聲,一隻渾濁的老眼從門縫裡露出來,瞟向樓下,門裡傳來老兩口的竊竊私語聲。

「凱旋媳婦又在罵他了。」

「看什麼看!長針眼的東西!」

披頭散髮的婦人惡狠狠地盯著樓上虛掩著門的鄰居,用手指著叫罵道,「這麼喜歡看我們家的笑話嗎?!」

「砰!」

樓上鄰居的門緊緊關上了,沉悶的響聲猶如一道雷,驚醒了獃滯在樓道里的治安官,他搖了搖頭,伸手捋下了頭髮上粘著的鍍著鋁的玻璃渣,帶下了一把比鋼鐵還要堅硬的霜,指尖的碎屑在裝甲的力量下被碾成粉末,他盯著這件早已被時代淘汰的遺物,陷入了沉默。

可放眼望去,又有什麼是沒有被時代淘汰的呢?

如果放在四年前,又有誰會相信這座被稱之為邦聯脊樑的鋼鐵之城會成為比戰前還要原始的棄兒呢?

「我們是邦聯的長子,鋼鐵是工業的脊樑。」

四年前冰城工業部擴大鋼鐵產能的直播會議上代表們的發言猶在耳邊,但那時的胡凱旋和這座年邁城市中的大部分人一樣,都沒有想過在一個集聚化的分工時代中成就的產業鏈底層的城市在失去它賴以為生的訂單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胡凱旋也不記得了,視線中的玻璃碎屑變得模糊,它就像一枚坑坑窪窪的玻璃球,透過它,反倒讓樓道外面昏黃的天色變得重新清晰起來。

火焰在百米高的高爐頂部燃燒、擎天的煙囪中噴吐著黑色的廢氣,

讓落下的雪都變得污穢起來,這讓他想起在連隊學習的時候,看過一段過去的人寫雪的文字:「這小窗是通過人間的孔道:樓頂,煙囪,飛著雪沉重而濃黑的天空……」

後面的他不記得了,他以前也沒見過雪,人們總在躲避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凝著水汽的東西,但他想,既然飛雪的天空是濃黑的,那麼專門寫出來的雪也應當是能和它對仗鮮明的才是,它應當是白色的,就像訓練基地里那些修建在水中的建築外鋅白銅的塗層一樣,白得晃眼,讓人發懵,它不該是這樣的灰黑色才是。

他覺得現在手裡的這枚玻璃渣子就是他通向人間的孔道,但和那位女作家小窗外的自由不同,他從絕望的暗室里逃脫,好不容易擠出孔道,看到的卻是更加凄切的蕭條。

被猛擊的後腦勺暈乎乎的,但他卻感到一種靈魂離體一般清爽快活的感受,四周的一切都變得更加清晰,甚至連樓上那戶每到七點就定時響起的廣播聲也變得如同在耳邊一般清晰。

「……我親眼見證了三天前的最後一場會議中,脫離邦聯的政策佔據了席位的大多數,我確信這一結果是建立在大眾期待的基礎之上,這並非任何人想要看到的結果,但晝夜城作為議會發起者的公信力已經在那場我無法作出解釋的事件后徹底坍塌,我們無法在碎石灘上搭建堡壘,也無力阻止它的垮塌。

我不得不在此宣布,正如大家聽到的一樣,曾經在血與火中鍛造而成的聯盟正在走向瓦解,時至今日,我們已經來到了離別前的最後一步,作為在任期內見證惡果的罪人,我甚至無顏說出她的名字。

我們的聯盟也是如此,四十年前,在足以造成世界末日的戰火絕境中,最初的領導者們主持成立了聯盟,結束了那場慘烈的戰爭,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和平的世界。

當十六年前戰爭結束,這片欣欣向榮、百廢待興的土地被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接過了發展的火炬,卻最終將它熄滅了,邦聯的成員因對技術的共識走到一起,又因技術的分歧分道揚鑣……」

啊,是議長的聲音,邦聯中沒有人不曾聽過議長的聲音,哪怕天生耳聾的人,也可以裝上結實美觀光鮮廉價的人造耳蝸聆聽他的教誨,他本來也可以裝上那麼一隻漂亮的人造耳朵,補好在高爐爆炸的救援中失去的耳朵,可這座早已把一切都煉成了鋼鐵的城市早就沒了相關醫療資源的儲備,而傾注一切到鋼鐵上的工廠里也根本造不出來這些內陸的城市才會研究的東西,他們絕望地一遍遍地向外發送著求救的信號,但分崩離析的家族,不需要這個沒用的長子,它只能守著父親留給自己的脊樑,迎接無法抗拒的蕭條。。

是啊,蕭條,這個似乎是幾十年前舊時代的人類經常提及的詞,在「黃金的二十年」間,險些被移出了詞典,沒有人覺得那些生產力低下的舊人類面對的問題會落到他們的身上。

胡凱旋只記得蕭條,下崗,抗議,飢荒,一間間關閉的娛樂場所,飯店裡越來越單薄的菜色,商店裡越來越空的貨架,最後商場的櫃檯里、雜貨鋪的貨架上、飯店的菜單上都只剩下了清一色的「糖塊」,那些棕褐色的半透明的吃到嘴裡味同嚼蠟的只能維持飽腹的戰時邦聯政府發配的儲備糧。

那些年輕男女們常去的交誼舞廳里只剩下了被扒掉外皮殘留鐵架的沙發,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到處都躺著無所事事的人,他們為自己的鐵胳膊通上電,和神經相連的線路將電流的酥麻感傳到大腦,這樣的放空可以成天成晚地持續,畢竟一座座高爐已經停擺,大家沒什麼事做了。

街對面的高樓聳立著,殘破不堪的樓體在寒風中呻吟,可即便這樣,它也足夠擋住這座破舊筒子樓的陽光了,胡凱旋記得,那是勝利日的當天破土動工的,是邦聯為冰城的獻禮,他記得當時扛著兒子在裡面買玩具時的歡笑聲,記得大樓外面色彩繽紛的塗裝,它每年更新一次,可就從四年前開始,它的顏色就彷彿被橡皮擦去了一般,而他的肩膀,也不再能扛動成年的兒子。

「是的,你覺悟高,鋼廠停工減產,你讓你剛剛談了對象的兒子下崗,下崗是什麼?我只聽我爺爺說過他爸爸的事情,說過他爸爸年輕的時候,他爸爸的爸爸下了崗只能給家裡買雞架補充營養,嘗點兒肉味……」

妻子歇斯底里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哭腔,她撲到胡凱旋的背上,用還能動彈的胳膊死命拍打著他的脊背,任由裝甲上的稜角劃破皮膚:「但是現在我們連雞架都吃不到,我為什麼要過比我爺爺的爺爺還要苦的日子,我們的兒啊,瘦得我這個當媽的都可以抱起來,肚子卻比懷胎十月的我還大,我嫁給你到底是圖什麼?你告訴我,告訴我!」

胡凱旋一動不動,任由妻子在他的身上發泄著。

「多少人勸我離開你這個愣頭青,我沒有,那時候我剛剛知道自己懷了阿豪,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以為你對邦聯怎麼樣,就會怎麼對我們娘倆好,二十五年,我的臉黃得和臘肉一樣,皮膚鬆弛得可以蓋下來,胸都快垂到肚子了,但是你,我們的兒子都要死了,你還想著出門巡邏,城裡多少人想死?多少人恨不得走在街上被對面的人捅一刀,你到底在堅持什麼?胡凱旋,你這輩子就沒凱旋過!」

「等我回來。」

胡凱旋終於開口回答了,他的聲音比鐵還要硬,正是那場奪走他耳朵的事故留下的後遺症,也讓他不得不帶著氧氣面罩才能生活工作,他抬起了妻子扣緊他胳膊的手,低聲說道,「等我回來,給阿豪煮新鮮的菜湯喝,他會……好起來的。」

「你聽不出來嗎?我現在什麼也不圖了,我只圖你能留在家裡,城裡的人已經瘋了,你也要喝那些喝了水的瘋子一起發瘋嗎?」

妻子非但沒有鬆手,反倒環住了他的腰,把他抱得更緊了。

「我沒喝水,也沒有發瘋,」胡凱旋迴過頭,次卧的門猛地關上,一雙空洞的眼睛避開了他的視線,他掰開妻子在腰前扣緊的手,「我是冰城最後的指揮官,為了讓我們活下去,我必須這麼做。」

說罷,他邁開步子,向樓下走去。

「胡凱旋,走了你就別回來了!」

身後傳來妻子越來越弱的叫罵聲,到最後,它小得幾乎聽不清楚,進而哽咽地一轉,變成一聲令人窒息的嗚咽。

「你別回來了!我們離婚!你別回來了!你別……你回來啊!胡凱旋!」

……

「該醒醒了,胡凱旋中校。」

冰冷的手甲拍在臉上,胡凱旋在拍打中猛地驚醒,想要掙扎,卻發現身上除了呼吸機之外的裝甲已經被盡數卸下,那隻冰城每個人都有的鋼鐵手臂也被拆掉,丟在一旁。

他的四肢被一台纏在身上的機器衛兵用力地箍緊,動彈不得,定睛一看,頭頂是明晃晃的光線,十四名穿著治安官裝甲的人圍坐在他的身邊,面色不善地盯著他,剛剛扇他臉的人正要坐回座位上,卻被突如其來的顛簸震得險些跌倒。

胡凱旋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輛行駛的車中。

「你們贏了,」他慘然一笑,「你們居然還有這種性能的機器衛兵。」

「我們沒贏,但你指定是輸定了,」剛剛扇醒他的治安官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就這麼等不及我們的糧食嗎?冰城的人已經輸急眼兒了,導彈正在往這邊飛,我們的車只能多載一個人,你們……被拋棄了。」

「是嗎?」

胡凱旋把臉歪到一邊,「沒事,冰城人早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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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末日種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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