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2

前傳、2

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伴着一陣令人戰慄的風聲。

狂風鼓動,把四周的草,都吹低下去。

倒伏草叢中,盤著一條白色的蛇。

狂風壓得白蛇幾乎無法動彈。

它根本什麼都沒有看到,因為它的眼神很差。

也根本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為它的聽覺也很差。

同類們都有保護色,而它沒有。

在綠色的草地里,是那麼的顯眼和突兀。

白蛇能活到現在,運氣真的很好。

現在,運氣正離它遠去。

在白色感受到氣流發生變化、危險即將來臨的時候,天突然暗了下來。

一隻巨大的爪,抓住了它的身體。

在多數情況下,白蛇將會被這支爪子帶着,騰空而起,越來越高,直入雲端。

白蛇的生命,也將在那裏終結。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有的,只是一聲「啪」的響聲。

這回,白蛇「聽」到了。

這個聲音從抓住白蛇的爪子上傳來,經過它的軀體,到達它的大腦。

黑影在地上翻了幾翻,同時鬆開了抓住它的爪子。

白蛇被爪子甩到空中,扭動着掙扎著,然後掉回草地,在草地上彈了一下。

白蛇迅速地翻轉身體。

白蛇甚至沒有完全了解情況。

帶着驚嚇,連忙慌亂著爬開,鑽進一個較密的草叢裏。

白蛇看見自己旁邊不遠,正好有一顆石頭,在地上滾動着停下來。

一絲血的味道,正從石頭那裏飄過來。

一個放牛的孩子,正飛快地跑過來。

孩子一邊跑一邊大叫,一邊揮舞著一條甩弓。

淡紫色的甩弓,被他甩成一個圓圈,像一朵盛開的巨大的花。

在這個孩子背後不遠,一頭大水牛,和一頭小水牛,抬頭望着小孩,嘴巴里正嚼著青青的草。

眼睛柔得像春天的水面。

白蛇的運氣,又回來了。

在它生命的歲月中,運氣總是會突然降臨到它身上,帶來一些奇迹。

但卻從沒像今天一樣。

如此的變幻莫測。

白蛇躲進草叢裏,偷偷向外看去。

只能看到,那小孩模糊的面容。

由遠及近,依舊模糊。

卻是印象深刻。

那模糊的面容,紫色的花。

小孩抓起鷹的翅膀,然後撿起帶血的石頭。

小孩也許沒看到白蛇,也許有。

小孩很快就高興地走了。

白蛇躲在草叢裏,卻看不清小孩的臉。

但白蛇聞到了小孩的氣味,用它暗紅色開叉的舌頭。

於是,白蛇記住了。

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有獨特的氣味。

只是人們感覺不到。

甚至有沒有靈魂,都不知道。

也許白蛇記住的,是一個人靈魂的氣味。

生生世世,不曾改變。

記住了你的氣味。

總有一天,萬水千山,千年百世。

總能找到你。

一次又一次。

******

小白和她奶奶,在小鎮旁邊的山坡上,已經住了很多年。

很多年是多久?

小白只知道,她住了十年,奶奶不知道住了多久。

小白記得,奶奶用三斤馬肉,外加十五雞蛋,還有一個很小的布袋,將小白買下來。

那年,

小白八歲。

小白看見她的父母,收下馬肉和雞蛋,和小布袋,然後讓小白跟一個人走了。

小白很久以後才知道,三斤馬肉和十五個雞蛋,並不是她的價錢。

有些地方的習俗,那不叫買小孩,那叫贖禮。

意思是孩子丟了,用東西把她贖回來。

小布袋裏裝的,才是她的價錢。

其實那也不是小白的父母,因為平時住在一起的,有好幾個小孩。

而且這些小孩,經常變換。

所以小白早就知道,他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

至於她的親生父母是誰,沒人知道。

小白也不想知道,一點也不。

小白第一次見到奶奶。

她低着頭,不敢看奶奶。

小白臉上都是灰土。

最後一次洗臉,應該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

最後一次擦臉,是早上的時候,只不過袖子上都是灰,所以沒什麼用。

奶奶捏著小白的黑臉,看了看小白的骨。

又捏著小白的頜,看了看小白的牙。

奶奶嘆了口氣。

奶奶說,「你倒是一口好牙,說不定是有福之人,以後啊,你就叫小白。」

不知道是姓白,還是姓小,還是名小白。

*****

奶奶是個瘦瘦的老太婆。

對小白不好也不壞。

當然,對小白來說,能讓她吃上飯,冬天有屋子睡,就是好奶奶。

從那時起,小白很好地履行丫鬟的角色。

每天早上很早,小白就去山下小鎮的水井去打水。

一天一大缸水,一缸十文錢。

但那是別人的價錢,奶奶用水不用錢。

一開始,小白的力氣小,一趟只能端一小半陶盆,打滿一缸水,需要在山路上走五六趟,所以小白很早就去打水。

這一缸水,三分之一吃,三分之一喝,還有三分之一,奶奶用來洗臉。

太奢侈了啊。

劈柴,燒水,蒸饃,洗衣,小白要都做。

因為原來做這些事情的丫鬟,死了。

老了,死了是很正常的。

並不是所有的丫鬟,都是年輕女孩兒。

丫鬟也會老,只不過改了叫法。

老了的丫鬟,一般叫老婆子。

實際上,還是丫鬟。

老婆子跟了奶奶很久很久了,有一天,老婆子覺得自己身體快不行了,就告訴奶奶。

奶奶就託人買了小白。

小白來了兩個月之後,老婆子就死了。

老婆子在死之前,教會了小白所有丫鬟應該做的事情。

以及所有丫鬟不應該做的事情。

丫鬟,要有丫鬟的規矩。

*****

小鎮很大,人卻很少。

長二里,寬一里,很整齊。

很固定的佔地大小。

很不固定的人口數量。

如果居住一個月以上,算長住人口,那麼這個數字在三十到五十之間,不規則地波動。

小鎮內有一口井,水質還可以,水也常年都有。

小鎮外的四里地,還有一條小河,水質比較不穩定,還經常斷流。

有錢的喝井水,沒錢的喝河水。

當然,如果更有錢的,可以喝酒。

客棧里有很多酒。

現在這口井歸趙三。

關於井的歸屬,據小白觀察,在十年間換了兩個人。

附近都是戈壁沙土,種不了什麼莊稼,只能長一些雜草歪樹。

就連河邊放的那幾頭羊,都是在待宰之前,啃幾口枯草爛葉,多養活幾天而已。

殺羊的時候,奶奶會讓小白下山拿一些。

小白吃肉,奶奶不吃。

既使羊肉煮的很爛很爛,奶奶也不吃。

奶奶的牙不好,只能喝點湯。

奶奶只能把蒸餅,或燒餅,放到羊湯里泡軟,然後慢慢地放進嘴裏,慢慢地吃下去。

小白記得的,她所有吃過的肉,都是在奶奶這裏吃的。

所以,奶奶是個好奶奶。

奶奶看着小白快樂地吃肉,嘆了口氣。

奶奶說。

年輕真好啊。

這是一口神奇的井。

小鎮還有十四口井,可惜都是枯井。

井的旁邊,是小鎮唯一的客棧。

井的主人,就客棧的主人。

主人會換,夥計基本上不會換。

小鎮的活動,幾乎以客棧為中心。

而本質上,就是以這口井為中心。

客棧有兩個砍柴的,一個殺羊兼放羊洗馬的,三個外出採買的,一個管帳的,一個燒飯的,兩個夥計,一個妓女。

這裏居然還有妓女。

剩下的還有幾個,遊手好閒。

客棧來往的客人,小鎮其他居民,吃喝也靠這口井。

井要是枯了,不出十天,人全跑光。

奶奶也得跑。

所以說,神奇。

小鎮人的經濟來源,確實是個迷。

這裏也不是商隊必經之路。

客棧的客人,一般比客棧的工作人員還要少。

小鎮的其他人,除了幾個打鐵的、開雜貨鋪的,還有一個郎中,其他的人,平時似乎也沒什麼事干。

最多是賭賭錢、吹吹牛。

熱的時候躲躲太陽,冷的時候躲躲風雪,都要到客棧的大堂。

餓的時候吃吃飯,渴的時候喝喝水,也要到客棧的大堂。

因為小鎮上,除了客棧有屋頂的,其它的屋子,都是一些土牆而已,無主的土牆。

小白一開始以為,小鎮上的人,和奶奶一樣,吃喝都不用錢。

後來才發現,不僅要錢,而且很貴。

是自己太年輕了。

小白的確很年輕,而且在小鎮這裏,小白沒見過比她更年輕的。

直到十八歲那年。

那一天。

那個清晨。

*****

有一天,奶奶對小白說。

「小白,我想我可能老了。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第一個,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裏。

往東,去一個叫長安的地方。

我們到了長安,這些年的積蓄,你可以拿走三成,然後找個人嫁了。

你也可以和我一起。

等我死了,或老了瘋了,你可以拿走全部。

不過我估計,我還可以再活幾年。

第二個,你開始學做買賣。

你要是一年內都學會了。

那我們就還待在這裏,繼續做買賣。

哪裏都不去。

你可以買個丫鬟,伺候我們。

等我死了,這些都歸你。」

因為奶奶半年前,出了一次錯。

從那以後,奶奶偶爾會犯糊塗。

有些事情記不住,有些事情想不起。

奶奶知道她的這種情況,意味着什麼。

一起生活了十年時間,奶奶知道小白是怎樣的人。

其實見面第一天,奶奶就知道小白是怎樣的人。

沒有人,比奶奶更會看人。

這才有了第二個選擇。

奶奶其實早就知道,小白會選擇哪個。

奶奶做了五十年的買賣,只有一次錯誤。

這次錯誤的結果,導致了她的退休。

小白告訴奶奶,她可以學做買賣

而且,小丫鬟可以先不用買。

於是,奶奶開始教她一些東西。

一年時間,在奶奶完全老瘋之前。

*****

首選,是記賬。

這個記賬,不是那個記帳。

不是用筆記,而是用腦子記。

奶奶會看字,但她從來不寫。

小白不會看,也不會寫,但是小白能記。

奶奶告訴小白所有的帳,小白都記下了。

內容很多,形式複雜。

但是小白記下了。

小白有這個天賦。

其次,是看人。

看人誰都會,但會看人的人不多。

看人,也需要天賦的,也需要指導的。

小白,正好也有這個天賦。

做買賣,其實看人最重要。

做買賣,如果都是熟人,那是最好了,但是有時候,陌生人總是難免的。

看人,主要是看兩類人。

一類人,是來買的人。

路數怎麼樣?

有什麼要求?

事情急不急?

關鍵是,有多少銀子?

不錯,是銀子。

世上見過銀子的人不多。

銀子甚至沒法直接使用。

你如果拿着銀子去買東西,基本上沒有人會賣給你。

人們平時用的,主要是五株錢。

但是銅錢太重了,不適合奶奶的買賣。

另一類人,是來賣的人。

把式怎麼樣?

有什麼經歷?

膽子大不大?

關鍵是,能不能把事情辦好?

事情,就是殺人。

有些地方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殺人,也沒見過被殺的人,更沒見過這種買賣。

但是在小鎮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年代,殺人或被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你如果沒殺過人,或沒被人殺過,那麼你一定混得很不好。

奶奶做的買賣,就是殺人買賣的中間人。

也就是牙人。

拿銀子來,買命,買別人的命。

拿銀子去,賣命,賣自己的命。

如果有一個人,你不想再見到他了,那麼拿上你的銀子,到這個小鎮的山上,找一個老太婆,就可以了。

往東兩千里的賀蘭山,往西四千里的蔥嶺,誰都可以。

幾十年了,非常可靠。

再次,是談價。

什麼買賣,都需要一個價錢,關鍵是合理。

一般小買賣,會很快給出報價。

如果買的人,還有額外的要求,就要另加錢。

比如臨死送句話,比如用什麼器械,比如以什麼角度,比如用多久時間,比如要不要加急,比如是切片還是切段,比如帶點什麼東西回來做紀念。

再奇怪的要求,都可以提。

只要你出得起價錢。

如果價錢合適,買賣就能做成。

如果價錢公道,買賣就能長久。

也有一些比較大的買賣,要先付點報價費,然後等上幾天或幾個月,等調查的結果,才能報價。

但是特別大的買賣很少,幾十年來,在奶奶手裏,也就做了七筆。

這七筆買賣,都是名動大漠的大事件。

最後,就是一些雜學。

相對來說,這些比較不重要。

比如,說切口,用一些奇怪的話,交流信息。

比如,看歷時,看月亮就知道今天是初幾。

又比如,看天氣,大體知道這兩天會刮什麼風,下多大雪。

又比如,知天下,大體了解天下大勢力的關係和活動。

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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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與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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