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回 送蜜餞婆婆言混話 寄閑情赤子解顰詩

第82回 送蜜餞婆婆言混話 寄閑情赤子解顰詩

詩云: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且說惜春所畫的《大觀園圖》已經大功告成,大家一起觀賞。不管懂與不懂,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評說起來。說這塊顏色深了一點,那塊顏色淺了一些;有說這個人物畫大了,那個樓宇又太小了;有的說這裡線條太疏,那裡過密了些。惜春畫得很細,自滴翠亭薛寶釵撲蝶始,還畫了元妃大觀樓省親、賈探春秋爽齋潑墨,十二釵蘆雪廣聯詩,史湘雲醉眠芍藥茵,紫菱洲棋贏國手,王鳳姐兒戲謔劉姥姥,稻香村十里杏花,薛寶琴踏雪尋梅,櫳翠庵妙玉烹茶,連黛玉葬花都畫上了,遠處還遙遙地點上了一筆寧府的天香樓,最後是蓼風軒夢幻大觀圖-畫得是她自己。其間桐剪秋風、曉翠堂、榆蔭堂、紅香圃、蜂腰橋、蘅芷清芬、大寶山、嘉蔭堂、沁芳閘、紅香綠玉、翠煙橋之類,所有大觀園的良辰美景,都一應俱全。

寶玉瞧了半天說:「咦?這上面怎麼沒有巧姐兒?」惜春想了想道:「哎喲,真還把她給忘了!不過,沒畫的人多呢,又豈止她一個?」寶玉此時又已經痴了,喃喃道:「不在好,不在才好呢,不在也便逃出運命了??」

之後,大家又議著題詩,還要借題發揮,建議開一個水陸道場,請幾台戲好好熱鬧一下。這些人物當中,最活躍的當然還是寶玉,他上串下跳,四處奔走,怎奈因近年麻煩甚多,大家都沒好心情。呼者信心滿滿,應者卻寥寥無幾。寶玉最後降低標準,乾脆開一場「大觀詩會」罷了。沒想到他一說,馬上就有人告假,這個有事兒,那個有病,也泡了湯。

後來一想,還是求取功名要緊,不能總因這個挨罵,寶玉便又入了學。這樣,怡紅院里頓又清凈很多,襲人也有了閑暇,乘著趕些活計。她心思雖細,針線卻不如晴雯,一做起來,便想起她舊日的好處。又想起當初姐妹們在一起,有說有笑,熱熱鬧鬧的時候,不禁嘆起氣來。

想到自己將來,還怕不是和她一樣的下場!做妾的永遠是偏房,像趙姨娘那樣,永遠都地位低下,生下的孩子們也都是受氣包。寶玉為人雖好,對自己也情深意重,就只怕娶個母夜叉,自己豈不是第二個尤二姐與香菱?

平日里看著賈母與王夫人的態度,以及別人露出的話兒來,寶玉自然是要娶黛玉無疑。可黛玉不比寶釵,心眼兒比那魚網的窟窿眼兒還多。想到這兒,襲人漸漸臉紅心熱,豈能安心?一不留神,針竟戳到手上。於是放下活兒,便向瀟湘館去了。

黛玉正在寫字,襲人進了屋,黛玉沒看著她。紫娟卻迎上來問:「二爺上學去了?」襲人答應了一聲。黛玉聽襲人來了,放下筆,連忙起身讓座兒。襲人坐下道:「姑娘近來身上可略好些?」

黛玉說:「每日里仍是吃藥,換上了賈菖和賈菱弄來的新葯,好像略硬朗些了。你們近來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那個惹是生非的寶貝上了學,屋裡消停多了,這才能過來說說話兒。」

「少了混世魔王,雖清靜些,卻不熱鬧了。」黛玉微笑著說。正說著,紫鵑端過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不敢勞煩妹妹倒茶,我還是伺候你罷。」紫娟瞅了黛玉一眼,笑道:「早早晚晚,瓜熟蒂落,只怕我還得伺候你呢。」「咱倆誰伺候誰還不一定呢,沒準兒還是我伺候你和姑娘呢。」襲人笑著說。

黛玉正拿著一張剛寫完的紙看,

聽她們一說,頓時又來了氣,三兩下便揉成了一團,摜在地上。紫娟移步過去撿起來,笑道:「寫得好好的,扔了做什麼?怪可惜的。」「你再混說,我便求了老太太,把你送出去!」

紫娟早習慣了黛玉的脾氣,也不惱,拿了紙團便捋開了看,只見字跡娟秀,墨還沒幹。襲人也湊上來看,只認出幾個字,便說:「我拿回去讓寶二爺瞧瞧。」黛玉一聽,飛紅上臉,只顧著上來搶,襲人卻急忙跑開了。

襲人一邊走,一邊尋思:似這樣每天風風火火的,動不動就惱,將來何時才是個頭呢?但轉念一想:管他呢,總比薛大爺家裡那兩個母老虎強得多。

襲人走後,紫娟自言自語地說:「二爺上了學,寶姑娘也不來了,香菱也沒了影兒,這園子里越來越悶了。」黛玉道:「你又發什麼瘋呢!各人有各人的下落。」轉念又道:「不過也是,香菱跌到了那個『太歲奶奶』手裡,真難為她每天怎麼過!還有心思干別的?估計詩也荒廢得差不多了。」說著又開始咳嗽。

紫娟過來給她捶背,又說:「快別給人家操心了,也該替自己想想,將來可怎生是好?」

黛玉聽她這麼說,又傷心起來:「想什麼?我能想什麼?管他呢,橫豎不過一死罷了。」

正說著,聽一個婆子在院子里問:「林姑娘在么?」雪雁撩開門帘,出來一看,不認識,便問:「媽媽您作什麼?」婆子道:

「我是寶姑娘那邊的人,姑娘讓來給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您稍微等等,我進去說一聲兒。」雪雁回了黛玉,黛玉讓領進來。那婆子進來,見了天仙似的一個人兒,竟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是滿眼的看了又看。黛玉見她這樣,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她:「寶姐姐叫你來送什麼?」婆子這才回過神來,笑著回道:「我們姑娘讓給林姑娘拿過一瓶兒蜜餞荔枝來。」

「這位媽媽,我怎麼沒見過你?」黛玉說。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不大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認得。可我們都記得姑娘們呢。」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黛玉,笑著說:「說見過,上回還是半年前呢吧?我們當下人的,也見不著個姑娘的正影兒。今天總算見了真神兒,怪不得我們太太說:林姑娘和我們寶姑娘是一對兒仙女兒呢,今兒可看得真了。原來真像天仙似的!」

紫娟聽她話太多,連忙打岔:「媽媽,你趕緊吃茶罷,不然都涼了。」那婆子起了身,笑著說:「我不吃了,得趕緊走,我們那兒可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說著,告辭出去了。

黛玉聽她說起寶琴的事兒,心裡才略寬了些,正在怔怔地想著,那婆子已經出了屋,黛玉這才說了聲:「替我謝謝你們姑娘。」那婆子正和送她的雪雁和春纖告別,嘴裡咕噥著說:「原先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姑娘才配得上寶二爺,想不到還有個更好的。」

卸卻晚妝,黛玉準備將歇,剛剛躺下,猛然想起日間老婆子的那番話,一時間卻上心頭。想起自己寄人籬下,無人可以做主,而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倘若寶玉像寶琴這樣真的有了婚約,那該如何是好?不禁輾轉纏綿,難以入睡。

如此翻來覆去,竟像烙餅一般。只是嘆息流淚,無情無緒,沒心思脫衣服。朦朧之間,只見一個不認識的小丫頭走來說:「有一位雨村賈老爺要見姑娘。」黛玉道:「他雖曾是我老師,但也只跟著他學過幾日書,見我做什麼?不必見面。」於是讓小丫頭回復:「就說我身上不舒服,剛剛吃藥躺下,代我請安問好便是。」小丫頭笑道:「只怕是道喜的人來了,姑娘還是見見吧。」說著,又見鳳姐被蜂擁著帶一大堆人進來,笑道:「我們是來道喜送行的。」黛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問道:「道什麼喜?送什麼行?」

鳳姐冷冷地笑著,說道:「你還想瞞著我們!蘭台寺大夫林姑爺升了官,給你娶了個后媽,還帶著個弟弟呢,總把你寄放在這裡怎麼行?又托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人家,現在,媒人和你家裡人都趕著來接了,說是很快就要成親。妹妹你真是好福氣呀!」

一席話說得黛玉嚇出一身冷汗。黛玉恍惚想起,父親早已離世,怎麼現在又活了過來,還說父親要到哪裡陞官,心裡已經冒出了一團烈火,憤然說道:「哪有這回事!分明是你胡說!」人群之中,只見寶釵向眾姐妹說:「都嫁人了也不告訴我們,把我們當成啥人了?走罷,管她呢。」黛玉已經忍不住哭了,她上前一把拉住寶釵,含淚說:「寶姐姐,她們說的不是真的,我沒嫁人,我不離開這個家。」只見寶釵卻失了往日的和善可親模樣,甩脫了她的手,與眾人拂袖而去。

黛玉有話說不出,有苦無處訴,心想:只能去求老太太了,或許還有救。」於是趕緊去找賈母,門口卻被鴛鴦攔住:「你既已嫁人,還來麻煩老太太做什麼?還不快走。」

好說歹說,才到了賈母跟前,黛玉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

「老太太快救救我!我就是死在這裡,也不回去的。」賈母苦著臉兒笑道:「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人情世故?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關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我是你養大的,我只聽你作主呢。」老太太冷笑道:「你在這個家是寄養暫住的,怎能與別人相提並論。」黛玉見她突然變了臉面,素日的恩情一概全無,又哭道:「我只聽老太太的,只求您救救我!」賈母道:「我已經老了,不中用了。你都這麼大了,終歸要出嫁的。」黛玉道:「我情願在您身邊當個奴婢,也不想嫁人,只求老太太作主。」賈母此時卻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到了這麼要命的時候,看在我死去的娘親份上,管管我吧。」正要撞她懷裡痛哭一場。卻聽賈母說:「鴛鴦,你把林丫頭送回去吧,我都被他鬧乏了。」鴛鴦和幾個小丫頭連拉帶拽,把黛玉攆了出來,都站在那裡冷笑,又何曾想過送她。

黛玉知道已經定準兒了,沒辦法了,不如自行做個了斷。她出得門來,後悔自己不該來這個鬼地方,這裡的人們,平日里都人模狗樣,千好萬好,一旦有了事兒,都是假的。又想:

「怎麼不見寶玉?讓他去求老太太豈不最好?或許還有法兒。」此時卻見寶玉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說:「恭喜妹妹,賀喜妹妹!」黛玉聽他這麼一說,更著急了,也顧不了那麼多,只把寶玉的手緊緊拉住,說:「好了!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寶玉道:「我怎麼了?你許配了人家兒,有丈夫了,咱們便各奔東西吧。」黛玉一口氣湧上來,哽咽著說:「絕心的!我的心思你豈能不知?你叫我跟誰去?離了你我活不了,你不要我,我就是個死!」寶玉道:「你只要不回去,就在這裡住著,他們能把你怎麼樣?」「那媒妁之言呢?也能輕易退了么?」黛玉道。寶玉道:「我叫你留下,你便留下,哪那麼多費話?你難道不相信?我讓你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往胸口上拚命划,劃得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不附體,急忙拉住他的手哭道:「我讓你救我,你卻先沒了主意,這算什麼?你先殺了我罷!」

寶玉道:「我要拿出我的心來給你瞧,不然你總不信我!」「我信,我信。」黛玉見他又亂抓,哭著拉他,抱住他痛哭不止。只見寶玉真從胸口掏出一顆血淋淋的心來,大聲叫道:「這回好了,這回我徹底沒心了!這回你死心了吧?這回你該信了!」說著說著,「咕咚」一聲栽在地上。

黛玉正在痛不欲生之際,只聽紫鵑喊她:「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黛玉一睜眼,原來竟是一場夢。

她依然驚魂未定,紫娟拿過茶來,黛玉抿了一口。又扎掙起來,把外罩脫了,紫鵑幫她蓋好被子,出去了。黛玉又開始失眠,聽得外面淅淅颯颯,風雨聲不停。黛玉披著被子坐起來,看那竹枝影子在窗紙上撲撲簌簌;而月亮的清光,也漸漸透了進來。

黛玉雙眸炯炯,無法入睡,不一會兒又咳嗽起來,紫鵑也被咳醒了。她推門進來,見黛玉還沒睡著,正拿著絹子拭眼。紫鵑道:「姑娘怎麼又哭了?依我說,還得自己想開些。聽老人們說:『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且這裡,從老太太、太太到眾位姑娘,寶二爺,那個不疼姑娘?」只一句,又勾起黛玉的夢來,咳起來,雪雁也進來了,她急忙端起痰盒,紫娟連捶脊背,才吐出一口痰來。兩個就在旁邊守著,伺候著黛玉躺下睡著。天亮之後,紫鵑見那痰中竟然帶著絲絲凝血,嚇得天昏地暗,急忙前去叫人。

探春與湘雲正說話,紫娟捂著嘴跑進來哭訴。眾人聽她如此說法,都急趕到瀟湘館來。黛玉見了他們,又傷起心來。探春和湘雲都坐在床沿上,兩邊坐著,紛紛勸她。

黛玉道:「也不要緊,只是昨個沒睡好。」紫鵑用手偷偷指那痰盒兒。湘雲過去一看,嚇了一跳,說:「這怎麼行?還不趕緊叫太醫過來!」黛玉聽她一說,也仔細看了,頓時萬念俱灰。探春連忙救火:「不過是有些肺火,很正常,沒事兒!」

說完之後,給湘雲使了臉色,兩個人便起來了。探春說:「姐姐好好養著罷,我們改天再來瞧你。」黛玉道:「我就不送你們了,有空再來。」探春囑咐紫鵑:「留神服侍姑娘,多喂些水給她。」紫鵑答應著。

眾人走後,紫鵑扶黛玉躺下,自己守在旁邊看,心酸,又不敢哭。黛玉閉著眼躺了一會兒,哪睡得著?平日覺得園子裡面清靜得很,如今寶玉上了學,應該更清靜才是。卻偏偏總聽得各種聲音嘈嘈雜雜,心裡無論如何也不得安寧。於是一夜不眠。

次日清早,雪雁從廚房端來一碗燕窩湯,遞給紫鵑。紫鵑正要餵給黛玉喝,只見寶玉大步流星地趕過來了,他搶過碗說:「我來給妹妹喂幾口。」

黛玉一聽是他,睜開眼睛,果見寶玉用手攙她。黛玉坐起來,寶玉把湯擱在唇邊試了試,一手摟著黛玉的肩,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寶玉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這才說:「妹妹這是怎麼了?又不好了?我先去上學,等回來再來看你。」

黛玉點了點頭,也不和他說話,心裡暖和了許多。

寶玉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請了安。探春與湘雲正與賈母說黛玉的病,賈母聽了,心煩地與寶玉說:「別人都好好的,偏偏就你們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大了,還是她的身子要緊,你一個當哥哥的,別總引著她生氣。」賈母又向鴛鴦說道:「你告訴他們,趕快請太醫,瞧瞧林丫頭到底怎麼了。」鴛鴦答應著出來了。

寶玉出來,一邊走,一邊想起襲人早晨剛給的那張紙,還沒來得及看呢。便掏出來展開-正是黛玉的字跡,寫得是:

「為有香思夜秉燭,

解衣還嘆世情俗。

疑生夢影空遺恨,

紅蠟洇流起玉足。」

寶玉一想:這是襲人上午拿回來的,那就應當是前天晚上秉燭之事,昨晚又沒睡好,可見黛玉每天都睡不好,不禁心裡著急。

他將紙橫豎一瞧,發現這詩還大有奧妙,每行都是一句完整的話:「未解怡紅,有衣生蠟,香還夢煙,思嘆影留,夜世空起,秉情遺玉,逐俗恨足。」

這竟是一首藏頭又藏心的詩,一句「未解怡紅」道出了黛玉的心聲,也驚醒了寶玉這個夢中人。

次日,寶玉散了學,一徑往瀟湘館來,想和她說詩的事兒。進了屋,見黛玉與一位宮女模樣的人一起靠在桌上看書。寶玉仔細一看,見她身著迷離繁花絲錦織就的芙蓉色廣袖宮衣。綉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是蘇繡花鳥圖案,薔薇晶石與虎睛石點綴其間,碎珠流蘇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繁迷似霓虹。臂上迤著煙羅紫輕綃,下身系著金黃曳地望仙裙,似用薔金香草染成,純凈明麗,質地輕軟,色澤鮮艷。裙上綉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又綴了真珠,更顯得高貴不可言。寶玉才知道竟是元妃的宮女抱琴,連忙上前施禮。抱琴見了寶玉,分外高興,笑著說道:「寶二爺散學回來了?」黛玉也笑道:「娘娘打派抱琴姑娘給我們送東西來了。」寶玉一面坐下,一面笑說:「又是同樣東西,人人有份?」抱琴說:「這回可不是,娘娘給二姑娘一副上好的玉石圍棋;三姑娘是一本王羲之的帖子;又給了四姑娘一幅唐寅的畫兒;寶姑娘是精巧的金花牡丹;史姑娘是金花海棠;這是林姑娘的:一架古琴,一本書,還有一個無才的師傅。寶玉要來黛玉拿的那本書,翻看了幾頁,書上的字兒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再加上一勾,中間還添個「五」字;也有上「五」下「六」又添一個「木」字的,底下又一個「五」字。看著奇怪納悶,便說:「這可是天書,我看不懂。」抱琴與黛玉都是「嗤」的一聲笑。抱琴道:「好個念書的書生大爺,連琴譜都沒見過?」寶玉道:「既是琴譜,怎麼那字一個也不認識?妹妹你認得么?」黛玉道:「小時候略學過,這不有師傅嗎?」寶玉道:「姐姐真偏心,直把好東西都送給你們了,我下輩子也轉世個女孩兒,做她的妹妹才好。」黛玉道:「我也不會,娘娘賜來琴和琴譜,甚有雅趣,又有名師點撥,只好從頭學起。」抱琴說:「琴理雖簡,熟練卻難。娘娘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只要多練就行。」寶玉笑著說:「書上說,『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黛玉道:「我雖不擅撫琴,卻知其中規矩很多。琴者禁也,以治身,涵養性情為上,抑其盪,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層樓、或林石;或山巔、或水涯。還須天地清和,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

若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象表,那才能稱為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把琴放在案上,才開始彈心。」

抱琴道:「此番話,娘娘曾教過我,沒想到林姑娘也知道。」寶玉道:「我們只是學著玩,若這麼講究,那可難了。」

抱琴嘆了口氣說:「娘娘在宮中侍奉皇上,已無緣彈琴,因此才將自己的琴和琴書送出,請林姑娘一定珍惜,萬祈留存。」正說著,宮裡太監來請,抱琴只能依依不捨地回去了。

晚間,黛玉琢磨著元妃送琴和琴書的意思,心中不禁一暖,披了一件皮衣起身。就著鮮紅蠟燭,不免賦了四章,可以翻入琴譜,可彈可歌。又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再將琴書拿過來,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

次日,寶玉散了學,又急著去瀟湘館看琴。路過藕香榭時,聽見有人正和惜春說話,便輕輕的掀簾進去。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寶玉與妙玉施禮,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妙玉聽了,把臉一紅,也不答言。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你們出家人比不得我們俗人,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還沒說完,只見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又低下頭去,臉上的顏色漸漸地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地在旁邊坐了。惜春命人上茶,妙玉也沒喝。

寶玉見桌上展著一幅畫,正是元妃送與惜春的。急忙起來觀看,是一幅仕女圖,圖上的美女正在禮佛,模樣酷似妙玉,又似惜春。寶玉看得一捂嘴,差點兒冒出一句來,哪顧得上看其他。

惜春笑道:「二哥哥,咱們看不懂,妙公給鑒定了,說是唐伯虎的真跡。」寶玉急忙打岔說:「大姐姐送來的東西,豈能有假?」說完又覺得不妥,又說:「不過,讓妙公看看卻極好,能為我們講講其中的細曲兒。」妙玉卻早已不耐其煩,起身說道:「二爺,四姑娘,貧尼有事先回了,有時間再會吧。」便要離開。惜春道:「妙公,二哥哥剛來,你便要走,再坐一會兒吧?」妙玉執意要走,惜春知道妙玉的為人,也不便強留,於是送出門口。妙玉笑道:「我好久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恐要迷路了。」寶玉道:「這個容易,我幫你指引如何?」妙玉道:「不敢,二爺再坐會兒吧。」寶玉說:「我也沒什麼事兒,正要隨便走走。」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過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有叮咚之聲傳來。

妙玉問:「哪兒來的琴聲?」寶玉道:「一定是林妹妹撫琴呢。」妙玉道:「她也會這個嗎?先時怎麼不知道?我還以為賈府之中,只有你娘娘姐姐才會撫琴呢。」寶玉把黛玉的事兒說了一遍,又說:「咱們去看看她?」妙玉道:「從古至今,只有聽琴的,沒聽說看琴的。」寶玉笑道:「我是個俗人,真不懂。」說著,已走至瀟湘館外,二人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黛玉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會兒,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是第一疊,如今是第二疊了。」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她的聲音,也覺得過於凄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只怕不配調了。」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此音可裂金石矣!這為免也太過了吧!」寶玉道:「太過又怎樣?」妙玉道:「恐不能久。」正在這時,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不進去了?」妙玉道:「這弦外之音,你日後自然會明白。」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子都是問號,沒精打採的回怡紅院去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樓夢驚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紅樓夢驚
上一章下一章

第82回 送蜜餞婆婆言混話 寄閑情赤子解顰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