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白蛇

距離開場還有十分鐘時,付秋雲看到如夢令門口排隊的人越來越多,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也許是最近演出場次很多,不少買票的觀眾都認識她:「付老師,也來這兒聽啊?」

「付老師是來捧老東家的場吧。」

「師徒情誼擺在那兒呢。」

付秋雲微微笑:「聽說是老師的新徒弟,我這個做師姐的,自然要來捧場呀。」

有人說:「新徒弟?真的嗎?」

邊上人疑惑:「這第一次露面就直接出場?」

付秋雲不著痕迹地插上話:「小師妹可能天賦很好吧,我以前經常被老師說愚鈍,老讓老師生氣。」

小張檢完票,就聽見她在這兒胡編亂造。

「好久不見啊。」付秋雲笑起來,故意說:「見到我幹什麼這個表情,怪我最近太忙,沒回來看你們。」

她以前天天住在如夢令,服務生從上到下都認識她,現在見到她都不太高興。

擱這炫耀什麼呢,小張心裏吐槽,面上皮笑肉不笑:「我們當然歡迎每一個客人。」

言下之意,你是客人嗎?就算是,那也是惡客。

付秋雲不以為意,強調道:「你們自己邀請我來的,我作為師姐,來聽聽。」

她轉向其他排隊的遊客,「這家店以前是章明月老師的,我是她的徒弟,小師妹初登台,你們都可以進來聽聽哦。」

付秋雲雙手合十:「小師妹要是唱得不好,露了怯,你們一定多擔待一些。

小張真想當場給她泡一壺綠茶。

他揚聲:「小蘇姐!」

小蘇快步過來,聽見這話真想打她一巴掌,她帶着付秋雲進去,停在院子裏的位置。

「今天受到邀請來的,不會只來我一個人吧?」付秋雲說。

「當然——不止你。」小蘇故意拖長調子:「到了,你的座位在這裏。」

付秋雲看着院子最邊緣的椅子,這地方是外場,又最偏,坐下來后連演出人員的正臉都看不到。

「我坐外場?」

小蘇眨眼:「對啊。」

付秋云:「你們老闆娘親自邀請,你就是這麼招待我的?」

小蘇一本正經:「座位安排是按具體情況來的,昨天也沒寫不坐外場,而且大家買票的都坐得,你怎麼坐不得?」

付秋雲氣笑了:「行,我隨便買張票。」

小蘇呀一聲:「付老師以前可是這裏的徒弟,怎麼還要買票,當然是免費了,快坐下來吧。」

她陰陽怪氣:「你以前在這裏學習的時候,也坐過呀,那時候還說聽得如痴如醉呢。」

付秋云:「……」

偏偏這些觀眾不明就裏,現場這麼多人,吵架太影響自己營造的形象,她扯出一個端莊的笑容,坐了下來。

這新店長在給自己下馬威。

她倒要聽聽對方能唱出什麼花兒來。

付秋雲坐在院子裏掃視整個院子,比起以前的凌亂,現在要合理整潔許多。

旁邊的幾個人早來,正在聊天:「你也是看到仙女才進來的?」

「我不是,我是看到一個好帥的男人,進來看看,才知道原來後進來的人看到了仙女。」

「我都沒看清,不知道待會能不能看到。」

什麼很帥的男人,仙女啊的。

付秋雲在心裏嗤笑,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營銷,該不會是沒什麼能力,只靠這個吸引觀眾吧。

小蘇在前面敲鑼:「演出馬上開始了。」

付秋雲坐直身體,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一直到看見自己熟悉的那對夫妻出來,頓時沒了看好戲的意思,還以為能看見「小師妹」。

她喝了一壺茶都沒見到新老闆娘和小師妹,肚子都喝飽了,周圍外場里有帶孩子的、大爺大媽,熱鬧得很。

付秋雲受不了這菜市場,又沒看到沈經年出現,估摸着他是不來了,這才腳步輕快幾分回去。

回去后見何景閑着,又派他過去:「你去如夢令,看他們今天表演有什麼反響。」

何景指指自己:「啊?我?」

付秋雲說:「要是沈三爺到了,一定要跟我說。」

他去買票時剛到下半場,到座位處時還沒坐下來,藉著高個子,正好看到齊觀宇抱着一把三弦先走出。

跟在後頭的少女穿着一襲月白色旗袍,懷抱琵琶,長發綰起,在椅子上坐下來。

瑩白如玉的臉上,唇色嫣紅,除此之外,素凈簡單。和背後那張山水墨的屏風,朦朧又古樸,彷彿回至舊時年代。

關青禾將琵琶放在腿上,微微側頭,燈光自前方與頭頂落下,映出長卷的眼睫。

方才還嘈雜的茶館里安靜下來,有抽氣聲響起。

外場里的看不到,只知道裏面不對勁,探頭去看:「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

關青禾搭上弦,和齊觀宇微微點頭。

幾秒后,纖長手指撥動琴弦,琵琶聲起。

二樓包間,透過半開的窗戶,沈經年的目光準確無誤地從撥弦的那雙手上,移到她的臉上。

不著調的周謙倒是說了句實話。

的確美得不似真人。

這一首是《聲聲慢》,未免觀眾聽不懂,茶館與時俱進,上方都會有歌詞提示器。

悅耳的琵琶聲伴着一句婉轉動人的女嗓穿堂而來:「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

一開口就讓人聽酥了骨頭。

周謙是第一次聽,同樣的一首曲子,唱得和章老師的感覺完全不同,他不由得捏了捏耳朵,下意識去看沈經年的反應。

沈經年正垂首斟茶。

周謙鬆了口氣,坐正了一點——

好像三叔聽得還算滿意,那就好。

他看得快,沒注意到這一杯茶,倒了許久。

-

一首曲子下來,之前還擔心新人不行的客人們彷彿屁股定在了座位上,續茶的續茶,吃點心的吃點心。

內場的觀眾們都目不轉睛地盯着前面看。

現在這個社會,大家都不愛網紅臉,傳統文化復興,大家也更喜歡古典美,關青禾恰好就是。

聽曲是享受,要是唱的人再美,那就更享受了,隨隨便便一聽,兩首曲子就過去了。

小蘇示意不要拍照,又提醒:「接下來可以點歌,我們都有準備節目單的。」

中場休息時,關青禾和台下內場坐的幾個老太太對視上,想起以前陪爺爺一起,社區里的阿婆們都是這個眼神。

一個「只要你開金口,我現在、立刻、馬上給你送個小夥子過來」的眼神。

和沈家的婚約,那時候確實起到了推拒的借口作用。

周謙問:「三叔,我沒說錯吧,是不是很厲害!」

沈經年語調平靜:「還可以。」

「您要求高,還可以在我這兒很好!」周謙立刻順桿爬上:「那要不聽到結束再走吧,反正您今晚也沒有應酬。」

沈經年笑了笑,抬起手。

王秘書立刻問:「先生現在走嗎?」

話音落下,他才知道沈經年是抬手去拿節目單,當秘書這麼久,也沒忍住露出驚訝神色。

「不走。」沈經年慢悠悠出聲:「點一曲。」

周謙瞪大眼,興奮問:「點什麼?」

-

「他要點什麼?」

關青禾扶著琵琶,聽見小蘇的耳語,低聲詢問。

她知道沈經年坐哪個包間,稍稍抬眼看向二樓,瞥見窗邊的男人,背脊微微綳直。

男人似有察覺,望了過來。

隔着雕欄玉砌的堂屋,兩個人四目相對,彷彿倒茶時逐漸裝滿的水聲,關青禾別過目光。

沈經年這才轉回節目單上。

「《白蛇》。」

-

「沈先生點了《白蛇》。」

關青禾沒想到他會點這首,這是爺爺教她的,茶館里原本沒有這首,甚至於很少有人聽過,她自己添加上去的。

這曲全首有好幾段,「賞中秋」這一段講的是許仙和白娘子坐船游湖的場景。

這回只有關青禾在彈唱。

周謙一個字也沒聽懂,歌詞要比《聲聲慢》更難聽懂,但卻自帶了江南味兒,聽不懂反而更有韻味。

他搖頭晃腦,忽然清醒過來,看向對面。

樓下的小調正好唱到最後一句:「……但願千秋百歲長相親,地久天長永不分~」

弦聲將落,關青禾不知道點歌的人對此滿不滿意,下意識地往樓上看了眼。

絲毫不知曲子裏的纏綿悱惻還留在自己身上。

沈經年端著的茶盞的手終於動了,在她的盈盈一瞥中,送到唇邊。

茶水微涼,略顯苦澀,卻別有風味。

-

結束今天的演出之後,關青禾饒是自信,聽到那些好評,也悄悄鬆了口氣。

齊觀宇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好笑道:「我算是知道老師怎麼直接就說請你來。」

關青禾抿唇笑:「都是師兄和我配合得好。」

「我可清楚我的水平,我配付秋雲,也沒見她唱得好啊。」齊觀宇直言快語:「你和老師學了幾年?我學了好幾年,怎麼都沒見過你?」

「章老師教過我幾個月。」關青禾知道他誤會,「其實我從小和我爺爺學的,大學專業也是民樂。」

齊觀宇眼睛發亮:「你爺爺是哪個老師?」

關青禾正要說話,門外小蘇招手:「青禾姐,快來。」

她以為有事,被小蘇拉着走出後院,就看到了剛才還在樓上坐着的男人。

關青禾開口:「沈先生。」

他明明是個頂尖的生意人,穿上常服后,偏偏給人一種書香世家的矜貴感,慢條斯理的文雅。

沈經年停在廊檐下,傍晚的夕陽餘暉還尚在,從上方斜斜灑進院子裏,披了她一身。

少女亭亭站在青石板路上,背脊單薄,柔軟的腰肢即使藏在旗袍里,也一覽無餘。

又令他想起先前披着長發溫婉如水的模樣,完美再現了晏幾道的詩——「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

「關老師。」沈經年微微眯眼。

關青禾說:「之前在後台,是我把您認成了齊老師,還讓您拿東西,抱歉。」

沈經年也在看她。

她在他面前說「抱歉」的時候,好似帶着一種審視的感覺,他能從她的眸中看出一種態度。

禮貌,又疏離。

沈經年心笑,猜到幾分。

關青禾見他沒走,試探:「沈先生是還有事嗎?」

沈經年沒答,而是說:「先前那張請柬,少了一個印。」

關青禾的指尖動了動。

他居然和自己之前的想法不謀而合。

沈經年輕笑一聲:「怎麼?」

關青禾溫聲:「沒什麼。」

沈經年正要說話,電話響起,看到上面侄子的名字,瞥了眼關青禾,接通。

「沈安?」

年輕男聲大嗓門傳出來:「三叔,你不在家啊?我都等好久了,什麼時候回來?」

沈經年擰眉:「你去我那裏做什麼?」

他瞥了眼關青禾,「稍後回去。」

樓上窗口的周謙聽到好友的名字:「三叔,那我跟您一起回去啊。」

他之前忙來忙去,都是遠距離看,只覺得小蘇說得是對的,現在近距離看,還是一樣美,但是多了煙火氣兒。

他在樓上大聲:「老闆娘,你今天彈得真好,好幾個客人都說回去就五星好評,明晚還來。」

沈經年關了手機,看向關青禾。

關青禾主動開口:「沈先生,下次茶館再會。」

「關老師。」沈經年語調悠悠:「下次也許是在我沈家。」

他聲音裏帶着笑意,落在耳朵里沾了夏夜微風的清涼,成熟,卻又溫和。

說出來的話卻富有深意。

「沈家?」關青禾蹙眉。

沈經年應該不是那種過分低俗的人。

再加上這個姓,所以他可能是她婚約的沈家的人?

關青禾沒想到這麼早就見到了沈家的人,這個年紀不太可能是自己的婚約對象,所以是叔叔?

她想了想,還是沒叫出來「叔叔」二字。

張總今天特地來了茶館,手裏還捧著給關青禾道歉的禮物,和其餘老總們一同走過來,就聽見這話。

目光全都落在關青禾那張天姿國色的臉上。

皺着眉,都是花容月貌。

原來這位沈三爺平日潔身自好,不近女色,都是假的,只不過是沒碰到真正的美人。

這才第二面就進展飛速,要帶回家裏了。

周謙恰好從樓下跑過來,一派天真:「三叔,怎麼樣,今天的茶和老闆娘的曲都特別好吧,合不合您心意,我都想點了,也太好聽了。」

沈經年笑說:「正正好。」

周謙:「嘿嘿。」

張總瞧著沒心沒肺的周謙,心想,還是太年輕啊,這句話說的是茶嗎,是曲嗎?

是人!

可憐美人逃不過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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