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拉姆城所在的山谷,被人們稱作龍冢。傳說有一條亞瑟王曾經親手擊退的飛龍,在逃離戰場后殞命於此,它從空中墜落的巨大衝擊使得山峰一分為二,打開兩面豎直的峭壁。拉姆城的一切地理要素都以龍命名:那兩座山叫做「龍之牙」,城后的森林叫做「龍之瞳」,城中的河叫做「龍之淚」,城外的巨坑叫做「龍之耳」。當然了,世界上本並沒有龍。拉姆城的學者們普遍認為,拉姆城起源於外國移民與本地部落的結合,龍的故事也是由移民後裔口口相傳。外國勢力不僅帶來了他們的武裝,也帶來了深遠的文化影響,比如音樂。拉姆城不生產木頭,但是拉姆人擁有代代傳承的高超制琴技術。豎琴城堡正是由此得名。大家都知道,當今國王的王后正是來自拉姆城的弗雷克家族,但大部分人都不了解王后的過去。豎琴城堡其實是由王后的初戀情人所建,這位可憐的建築師被國王(那時還是一位意氣風發的王子)橫刀奪愛后,便拋棄一切全身心投入了城堡的設計當中。而王后則暗中用資金贊助着她念念不忘的情人。新國王登基以後,忽然念起這位老情敵來,不免要多加關照。他派騎士把那可憐人從腳手架上硬生生押回了王宮。臨刑前,建築師把設計圖裹着木薯粉全都塞進了嘴裏,結果他還沒上絞刑架,就先在牢裏噎死了。於是豎琴城堡就變成了一座未完成的藝術品。老弗雷克大公也毫不顧及個中人情,立即派人對城堡進行了加固和修繕,在不改變城堡本身建築結構的情況下在周圍開闢了莊園,隨後直接住了進去。我們行走在龍之淚兩岸時,抬頭便能看到那離奇的建築。豎琴城堡像壁虎一樣攀附在山崖上,想要進入城堡內部,必須要經過一長段有扶手的石階,或是搭乘高高的攬梯。大部分人認為這石階是建築師的未完成部分,其實本來的藍圖便是如此,他打算把整個城堡如浮雕一般嵌在崖壁上,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老弗雷克把這裏當做避暑山莊一樣的休憩地,他不在拉姆城時,便會僱用最高超的建築師來裝修城堡。很多年過去,豎琴城堡漸漸變得精緻起來,崖壁上的建築形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形,就像豎琴的琴身一樣。不少外國旅人慕名前來參觀,年輕的「大鬍子」弗雷克公爵總站在陽台上向大家揮手致意,高興時還會邀請人們進入莊園內部遊玩。豎琴城堡的莊園並不大,如果用一根足夠長的繩子,從崖壁下圍出一個半圓,就可以當做豎琴莊園的界限。與其說是莊園,不如說是「大鬍子」家的院子,騎着馬只消不到一個小時就能走完一圈。為弗雷克公爵服務的傭人們也都住在莊園里的石磚房中。如果要進城去購置新鮮食材,或是去送信,最好乘渡船順流而下,便可到達最近的驛站。從城裏來的人,往往是受了弗雷克公爵的邀請,由侍從駕馬車迎接。

很顯然,弗雷克公爵忙於考慮討伐魔女的事,竟忘記了那些應徵而來的人該如何到達城堡。如果騎馬前來還好說,若是步行,則需要先繞過龍之耳巨坑,再花費幾天時間穿越地形複雜的龍之瞳森林,最後逆流而上尋找有弗雷克家族負責人所在的驛站。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主角讓?尼古拉先生,直到冬天結束也沒能到達豎琴城堡,還險些凍死在路上。

※※※

老尼古拉是拉姆城有名的琴匠。他去世前,城裏受他服務過的貴族們都不遠百里到鄉下的房子來探望他。那時,還是學徒的阿讓就勵志要成為師傅一般令人尊敬的人物。

老尼古拉死後,把自己的遺產都留給了讓:一套制琴的工具,一棟破磚房,兩隻老到肉都沒法吃的羊,還有自己的名字。讓從小便被嚴厲的農民父母送到拉姆城學習制琴技術,此後他再也沒見過他們,或許是死了。他學習制琴技術,但是卻不懂樂理,甚至不太會演奏。老尼古拉作為極有經驗的匠人,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於是讓也沒有進一步學習。他時常跟隨老尼古拉進城去,給貴族家的小姐們修理樂器。別人問他姓什麼,他就說不知道。老尼古拉雖然在拉姆城名聲赫赫,但生活卻極其貧困,畢竟這工作賺不了幾個錢。村民們念他為人老實,又是拉姆城最好的琴匠,是眾手藝人的臉面,便主動在煮飯時多做一些,每天輪流送到老人家裏去。所以,讓覺得自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他應該屬於這裏,而非某個家族。如果姓氏能為他帶來什麼的話,那便只有被父母拋棄而產生的悲恨。所以,拉姆人都叫他「學徒阿讓」或者「沒有姓的讓」。

作為老琴匠的接班人,讓?尼古拉先生沒有讓人們失望。他對於豎琴的認識甚至多過他對自己的了解。另外,尼古拉(以後我們便這麼稱呼他吧)還有一種獨特的能力,這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他不懂演奏對於工作的影響:他能夠聽見別人的心跳聲,有點像某種程度的讀心術,他可以通過心跳判斷對方的情緒,甚至健康狀況。這為他避免了不少麻煩。依靠言語上的試探和察言觀色的技巧,他在與上等人的交往中也遊刃有餘。村民們覺得他真的學習到了老尼古拉的靈魂:一顆友善並且純粹的心。可尼古拉並不這樣認為。他是一個有野心的年輕人,他不願承受師傅吃過的苦,他不能接受手藝人不得不靠他人接濟過活的命運。如果有什麼機會讓他成為富人,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哪怕是砍掉雙手他也願意。他不懼怕貧窮,他也不厭惡窮人,正相反,他來自窮人之間,他永遠都是一個「窮人」,但他無比期待着,把永恆的富貴和貧困打破。一個榕樹城來的人敲門乞討,他沒有答應,因為他也一貧如洗。但他清楚地聽到,那人窸窸窣窣的心跳聲,彷彿被某種飛蟲蠶食著,像是在火災中失去了一切家財的可憐人。當他見到第二、第三個自稱是榕樹城人的乞丐時,他才聽出那是一場裹挾著千萬人命數的悲劇。可憐的人們,隨隨便便就被奪走了一生的積蓄。他們的親人失散了,或是被殺害了,他們的心跳中帶着股一無所有的絕望,比起尼古拉自己與生俱來的憂鬱更加決絕。榕樹城,榕樹城。榕樹城的人們,他們曾經富有過,可無論有多少錢財,他們依然作為「窮人」,將永遠被無情、無妄的災難迫害著。從村民們的議論中,尼古拉得知了魔女的傳聞。明年春天,蝗蟲們結束了蟄伏,立馬就會奔拉姆城而來。村民們紛紛張羅著防蟲的對策,他們派經常進城的尼古拉作為信使,向城主納爾遜將軍求助。尼古拉心裏其實高興極了,不是因為蝗災,而是因為他終於有機會覲見拉姆城的最高統帥。他希望藉著這微小的機會,在上流社會中真正嶄露頭角。因為他知道,只要大人們都認識了你,那麼就離真正發達不遠了。

尼古拉像每次進城一樣,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好:幾件打補丁的衣服,一套乾淨的,在貴族老爺們面前不至於扎眼的套裝,制琴的工具,還有一些乾糧和錢。他搭了菜販子送菜進城的驢車,坐在一堆土豆中間搖搖晃晃地朝城裏去。村民們都到了村口送他:「要注意安全呀,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把信送到將軍手裏呀……」尼古拉拍了拍胸口,告訴大家他把那封信縫在了內衣口袋裏,除非他死了,否則無論如何都能夠把信送到。這封信是村民們一起托納德先生代寫的。納德先生是學校里的讀寫課老師,他每個月都會來鄉下住一周,用這點時間教村民們識字。村民們聚在納德先生的房子裏,七嘴八舌地討論應該讓將軍給予大家什麼幫助,然後納德先生便用禮貌的漂亮話複述出來,等眾人都同意了,就寫在紙上。納德先生的字寫的很漂亮,他也許是一位詩人。他曾經花了很長時間教會了尼古拉讀書,然後建議尼古拉去城裏上學。但是尼古拉十分不好意思,他已經二十歲了,沒法和幾歲的兒童坐在一起聽他教書。於是納德先生每個月便給他帶幾本書來讀,有的時候是故事,有的時候是拼字課本,有的時候是科學書籍。有一天,尼古拉好奇地問納德先生為什麼不給他帶一本聖經來,村裏的人們雖然不識字,但都會真誠地向上帝祈禱。納德先生聽完,頓了頓,說道:

「聖經已經過時了。」

這句話令尼古拉大為震撼,他不知道原來神也會過時。到了第二個月,納德先生還是給尼古拉帶來了一本簡裝印刷的聖經。尼古拉讀了幾天就放棄了,他覺得這本書寫的不好,讀起來也很難聽。納德先生經常教導他:雖然他能聽見人的心跳,但心跳並不代表人的靈魂。有的人雖然年邁將死,但他的靈魂卻是鮮活的,因為人是靈魂的動物,決不能僅憑一種因素來判斷他人。信仰的堅定與否,外表的美麗與醜陋,財富的多寡,健康的狀況,都只反映了靈魂的一隅。一個完整的人,總有互相矛盾的思想存在,這是普通人無法察覺到的。尼古拉深以為然,不過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對於心跳聲的經驗足以應付同陌生人的交際。我們可以設想,這種能力如果運用在那個時候的政局上,將是怎樣一副光景,幸而尼古拉先生暫時還沒有這種宏大的追求,也沒有貴族的出身,在可預見的將來,我們的小琴匠仍將為自己朦朧的理想摸爬滾打一段時間。

從村子到城裏的路只要三天。尼古拉在路上時不時便掏出口袋裏的銅板數數算算。他帶了一周的口糧,但是如果城主將軍沒有見他,或是因為什麼原因耽擱了,就要在城裏買東西吃,還要找地方住下。住的事倒好辦,他可以憑藉老尼古拉的名字在專供匠人和游吟詩人們歇腳的旅店得到一間固定的屋子。但吃飯的問題就麻煩了。拉姆城裏買賣糧食的價格一天比一天高,不知道怎麼搞的,從前旅店的主人斯通先生還會每天為鄉下來的琴匠提供一頓免費午飯,現在再想吃到老闆的飯,就得交錢啦。尼古拉的錢只夠他在旅店裏待三天。實在不行的話,只能去有琴的大人家裏找找機會。每次他去為貴族的老爺小姐們修琴時,他們都會送給他一些吃的東西,他也可以在臨走時順手抓幾個蘋果塞進口袋。當然,最好的情況還是,納爾遜將軍能夠快速的幫他解決問題,並且留他在城主的城堡里停歇幾日。

從第二天開始,進城的大路就變得寬闊且平整起來。在路上,尼古拉看見了許多裝飾華麗的馬車,車身鍍上的圖案各不相同,車夫也身穿着不同制式的服裝。給城堡送酒的夥計告訴他,納爾遜將軍現在熱衷於舉辦盛大的假面舞會,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從其他地方來的貴婦和先生們。

「太陽落山以後,每個人都可以聽見從納爾遜將軍家裏傳來的歡笑聲。等到隔天早上就有福啦,好心的老管家布爾先生會讓人在城裏分發一些新鮮的果菜,有的時候還有上好的羊肉哩……你可等著吧,那完完全全都是不要錢的!你說你住在哪來着……哦!豎琴旅店的斯通很樂於幫咱們處理這些東西,不過呢,他的菜做的不怎麼樣,你完全可以拿去後街的飯莊子裏,他們會收你幾磅的食材當作費用,但是廚子的水平也更好一些,上次我就在那裏好好地享受了一頓吶,嘖嘖。不過那館子叫什麼來着,是個彆扭的名字。你去打聽打聽就好啦!」

尼古拉想,那不就是剩菜剩飯嗎,這幫可惡的傢伙,都什麼光景了,還在這樣舉辦宴會……不過吃飯的問題倒是可以解決了。在鄉下的時候,尼古拉吃的最多的就是烤土豆。拉姆城有一種傳統辣醬,是用當地特產的香料和熟牛肉碎混在一起腌制出來的,雖然本身吃起來沒什麼內容,但聞起來有一股肉香味,並且在混合了蔬菜之後會變得十分粘稠,可以直接當作一道正菜來吃。他最喜歡的就是把用河水洗乾淨的土豆直接丟進燃燒的柴火里,等到烤得爆開了再用木棍挑出來,把辣醬填充到熱騰騰的縫隙中。雖然看起來很野蠻,吃的時候也很不方便——土豆很燙也很鬆散,沒辦法直接用手拿着,辣醬也會一不小心流到手上。尼古拉曾經用制琴的刨刀做過一副專門吃土豆的木頭餐具,說白了就是一個漏勺和一副粗鑷子。師傅老尼古拉訓斥他不好好愛護工具,還打了他的手,但後來也讓他給自己做了一套一模一樣的。拉姆城外圍的荒地里長著各種各樣的野菜,不過只有小孩子才會去摘,摘回來讓大人們分辨哪些能吃。尼古拉和老尼古拉都不認識野菜,所以他從來沒去自己摘過。他小時候曾經跟着村子裏的小孩子們一起去挖野菜,卻被某種植物鋒利的葉片劃破了手,結果被師傅禁足一周。如果能把那些聞起來香香的野菜加到烤土豆里,口感的豐富度便會更上一層。現在,尼古拉的手一看就是一雙典型的百般磨練的木匠的手,即便是伸進火里直接去拿土豆,也不會覺得太燙。因為在工作中受過太多的傷,他的那雙手早就塑造得堅硬無比,就像老尼古拉一樣。老尼古拉去世時,一位有錢的先生為他買下了一塊墓地,使他免得和其他人一樣被燒成灰后隨便地丟在田地里。城裏的殯葬師專門來為他修理遺容,在被冰塊包裹的屍體旁用銼刀一點點打磨手上的老繭。下葬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追悼老尼古拉。老爺子被那個遺容師打扮得有點像城裏人,那雙打造了無數把琴的雙手,變得像是專給有爵位的人寫作的文人一樣,垂垂老矣,但柔軟而嬌嫩。每每回憶起老尼古拉的死相,我們的讓?尼古拉先生總會一陣惡寒。在這種死亡中,存在着嚴重的割裂感,彷彿去到另一個世界的是活着的旁觀者。尼古拉聽不到死人的心跳,也看不到那張熟悉的活着的臉孔,而是一具正在腐爛的陌生人的肉體。當死亡降臨時,這個人便真正地「消失」了,身後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哪怕你為此經營了一生,也只能為別人捏造你的遺容時提供些無關緊要的素材。尼古拉年輕而淳樸的思想中,生出一枝短命的花來:「輝煌而短暫的一生」。在長久的貧窮中,尼古拉學會了許多事來獲取短暫的愉悅,比如在黑夜中幻想自己白天偷看村子裏的姑娘幹活時,她們穿着寬鬆衣服俯下身拔草的場景。但如果有什麼能給人帶來永恆的快樂,那一定不是貧窮,也不是什麼出神入化的技藝,而是命運,命運可以讓人在飢荒年月里吃上肉湯。尼古拉堅信,自己所學會的一切,對於他人,對於上帝來說,其實是無關緊要的,畢竟老爺們甚至不願多給他幾個硬幣來獎賞他。可命運是與生俱來的,伴隨着靈魂的枷鎖。想要更好的命運,就要敢於捨棄自己的生命。雖然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只有一次,但是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畢竟作為一個「窮人」,自己本身已經一無所有了。尼古拉先生會不顧一切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因此當他瞥見斯通先生椅子下面的告示單時,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討伐魔女,這可比幫村子裏的人捎信厲害多啦。他讓靠在椅背上發獃的斯通先生挪挪屁股,好把那張告示抽出來。斯通先生看見那張紙,嚇得一把奪了過來。

「這這這這裏怎麼還有一張啊……」斯通先生趕緊把那紙揉成一團,然後丟向火爐。幸好我們的讓眼疾手快從斯通先生手裏又搶了回來,不然作者就沒得寫了。

「這有什麼不能看的……我在城外來的時候也看見不少告示貼著呢。」尼古拉重新打開那張告示,上面寫着:

公告

招募獵魔人

招募專業獵魔人,討伐榕樹城魔女。

全程費用由弗雷克公爵承擔,以弗雷克家族的名義保障個人安全及榮譽。賞金面議。

有意者請攜此告示前往豎琴城堡。

「獵魔人!」尼古拉眼睛一亮。這種工作看起來像是雇傭兵,但是牽扯上弗雷克公爵,那可不一樣了。弗雷克公爵是一個天大的好人,就像他漂亮的鬍子一樣。如果能在公爵手下做事,雖然無法得到爵位(這倒也不好說),但穿着高貴的衣服走在城裏,被大傢伙兒摘下帽子打招呼還是可以的。尼古拉只聽路過村子的吟遊詩人說過,榕樹城的獵魔人是多麼瀟灑強大,他們無所不能。那時尼古拉暗暗地想,既然獵魔人無所不能的話,為什麼魔女始終沒有被抓住呢。詩人口中有關魔法、劍技、冒險和獵巫的故事令尼古拉久久不能忘懷,這些故事是連納德先生也不知道的。他還去同納德先生討論過這些,不過對方似乎不是很感興趣。納德先生更相信「科學」。他告訴尼古拉,現在有許多人為了「科學」而被教會的人迫害,他們為了研究和揭露世界的真相,被關進監牢、被公開羞辱、被奪去家產、甚至被放火燒死,人們應該從中學習到什麼,而不是每天聽蹩腳詩人的表演。至於魔女的事,納德先生卻說不清楚了,但他堅信魔女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魔女……魔女也是一個『人』吧。我的好尼古拉,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的東西遠比人要可怕……」

這時的尼古拉還沒有感受過魔女帶來的災難,對於他人口中的傳言自然無法感同身受。但他十分信任納德先生,他也不再懼怕這個所謂的魔女了。來自豎琴城堡的一紙徵召,對他而言就像是白撿的大便宜,他壓根不會去考慮危險什麼的。尼古拉只幻想着,他要認識很多上流社會的人物,還有身懷絕技的大師。為豎琴城堡幹活的人,都是不愁吃穿的。看到尼古拉如此痴迷於此,斯通先生不得不勸告他:

「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啊,獵魔人里丟了小命的可不少。人家好歹會些武功和法術,你去了還不是白白送命!」

「我不怕!」

「這不是你怕不怕的問題。而且,納爾遜將軍也會阻止你的。」

「納爾遜將軍?他不關心魔女嗎?」

「他才不管!」斯通先生露出一副非驚非怖的震悚表情來,壓低了聲音說:「納爾遜將軍現在,正琢磨著對付弗雷克公爵哩!」

「弗雷克公爵!」

「你小點聲!」

其實尼古拉並沒有意識到這之中有什麼問題。他一心想着好日子要來了,不用再吃村民們每天都喝的麵糊,也不用每天蹲在地上修理樂器,而樂器的主人們卻在一旁高高在上地站着聊天!尼古拉對於擺脫貧窮生活的渴望,遠遠勝過了他對於眼下一切的珍視,畢竟他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自師傅死後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家裏那兩隻老羊也被他賣錢去修房子了。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的,尼古拉覺得自己充滿了幹勁。

「唉,隨你吧……」斯通先生想了想,說道,「不過,你連劍都沒拿過,弗雷克公爵應該也不會要你……」

尼古拉倒是不擔心這個,因為他憑藉聽心的能力,在選拔上不會比別人差多少。他草草吃完了飯,一頭鑽進了旅店那間免費的房間里。

尼古拉的房間是閣樓里的雜物間,堆滿了打掃衛生用的髒兮兮的工具。從前老尼古拉進城來時,斯通先生很可憐老人家,卻又拿不出大房間來招待他,便收拾了收拾讓老爺子和小阿讓住在這裏。後來老爺子不在了,尼古拉自己住顯得反而有些寬敞。斯通先生說自己的東西沒地方放,就又把那些掃把和破抹布都拿了回來。尼古拉對此倒不是很介意,畢竟是免費的嘛,如果有味道就打開窗戶讓風吹一吹。這閣樓雖然比正常房間小,也比正常房間矮,卻有着相當不錯的視野。尼古拉可以從這裏遠遠望見崖壁上的豎琴城堡,看起來就像某種線形的寄生蟲。他不禁感嘆道:「這得有多遠啊!」

第二天早上,他問斯通先生從這裏走到豎琴城堡需要多久,斯通先生搖了搖頭。他說就算騎馬也得要兩三天,因為森林裏沒有路。如果有嚮導的話,快馬加鞭跑一天就能到。至於步行……龍之瞳森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愈靠近森林深處,植株便愈茂密,光線愈暗,潛藏的危險越多。有的旅人在沒有嚮導的情況下私自穿越森林,結果走到森林中心時因為被猛獸襲擊,在逃命時迷失了方向,不得不順着陽光朝森林外圍摸索,最後卻都莫名其妙回到了進入森林的入口處。

「或許那嚮導是一位巫師哩。」尼古拉心想,「這城堡倒是易守難攻!」

總之斯通先生一點也不贊成尼古拉成為獵魔人的想法,但是他還是說,如果尼古拉真的要去,就送他一把佩劍,還有一把火槍。

「您還有這種好玩意兒呢!」

原來,斯通先生的旅店,因為位置原因,許許多多的外地人都會借宿於此。有的人會圖方便,同時也是免得在進出城門時被守衛再盤問一遍,把武器寄存在旅店裏。然而有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於是斯通先生就把他們留在這裏的東西收好,放在後來開闢的地窖里。斯通先生自己很喜歡這些玩意兒,他閑下來的時候就會把那些武器拿出來偷偷保養一番。但是火藥燧石之類的他可不敢私藏,他也不好儲存,這種東西早晚要受潮,留着也是佔地方。所以尼古拉雖然有了槍,卻沒有彈丸可以打。拉姆城裏也沒有會修槍的人,武器是被納爾遜將軍嚴格管控的。

尼古拉迫不及待地找斯通先生要到了武器,用衣服包着拿回了房間。他打算等把信送到納爾遜將軍手裏之後,立馬就動身前往豎琴城堡。晚上,他接着月光把那精緻的燧發槍拿出來把玩,一不小心把那把長長的配劍碰到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有人在敲門。

尼古拉小心翼翼地挪到門前,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那人沒有再敲。他又等了一會兒,外面還是靜悄悄的。

於是尼古拉放心地拉開門,結果一個活生生的捲髮男人就站在他面前。

「啊!」

那男人趕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聲一點。尼古拉不是因為突然看到人而害怕,而是因為這個人沒有心跳,不然他在屋裏就可以聽見了。

「你不要這麼嚇人呀……」

「你是什麼人?」

「我……我……」這個男人比尼古拉要高一些,他的眼神獃滯,但是眼珠子卻在四處亂轉,十分詭異。「我是前一陣才搬來拉姆城的工匠,我是來給納爾遜將軍工作的……」

一聽是納爾遜手下的人,尼古拉趕緊鬆開了他。這個人非常瘦,瘦到骨頭硌得人生疼。

「我稍微懂一些槍械,我聽見你白天在地下說槍的事,你還抱着槍進到這個屋子裏來了,所以……」

尼古拉懷疑地看着他,這個人渾身上下透露著說不出的詭異,簡直不像個真人,令人不寒而慄。他決定閉門送客。

「啊!啊!」這個人小聲地叫起來,「好吧,好吧,其實我是個人偶師,你看到的這個是我的替身。求求你了,讓我看一眼你的槍吧。」

「我為什麼要讓你看?」

「我……」這個人思考了一會,開始做起了自我介紹。

※※※

納爾遜將軍在拉姆城附近招兵買馬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只有人手是不夠的。拉姆城的軍需官囤了不少新式火槍,卻沒有人來教士兵們怎樣使用。皮埃爾就是為此而來的。可是他來到拉姆城之後,納爾遜將軍並沒有接見他,城堡的門衛把他無情地攔在了外面。皮埃爾在斯通先生的旅店已經住了一個多星期,他有點着魔了。他在想,為什麼納爾遜將軍不讓他進入城堡,為什麼沒有派人來接待他?納爾遜將軍買去的武器都有些什麼樣新型的發明,他太想了解了。為什麼納爾遜將軍邀請了他,卻又拋棄他呢?皮埃爾百思不得其解。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背着不少的工具和書籍,現在卻全無用武之地了!他恨啊,卻不敢恨到納爾遜將軍頭上,畢竟將軍是戰爭中的英雄,恨他不就等於叛國了嗎!皮埃爾想趕緊找一個什麼地方,讓自己已經生鏽的大腦轉動起來。他每天走在大街上都能從空氣和泥土的氣味中聞出火藥迸發的熱量來。如果納爾遜將軍再不來找他,他就要離開這裏。但是,他不敢離開這裏,萬一將軍恰好又需要他了呢……如此大批量的槍械維護工作,可不是平時能接觸到的啊……

尼古拉意識到,這個人可能就是納德先生所說的「科學」的人,頓時對他產生了好感。尼古拉點起燈來,為皮埃爾的替身人偶照亮。他發現這個人偶確實不是一般的詭異,當屋裏亮起來時,人偶身上的木頭花紋清晰可見,這樣一看就不那麼像人了。尼古拉把燧發槍從床上拿起來放在腿上,那人偶就用木頭手指撫摸著,然後舉起槍管對着自己的眼睛往裏看。

「算了,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人偶從木頭嘴裏發出聲音,「不過還是謝謝你!讓我明天再來吧!」

第二天一早,皮埃爾果然來了,還帶了一本用羊皮做封面的筆記和一個布包。他本人和那人偶一般高,長得也更像個人。閣樓里沒什麼坐的地方,而且很矮,皮埃爾都無法站直,尼古拉便請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皮埃爾看着這把漂亮的燧發槍,一邊打開筆記寫寫畫畫,一邊指給尼古拉看,告訴他怎麼使用。

「這個地方,你把它這樣扣下去,燧石就會在裏面被彈簧彈出來打火,然後把彈丸射出去……」

說着,皮埃爾從那小包里拿出工具來,開始拆卸這把槍的槍管。尼古拉饒有興緻地看着,雖然他完全不懂。突然,皮埃爾停止了手上的活計。他說:

「這把槍,能否借我兩天……我現在還沒發在這裏把他修好……過兩天我一定上來還給你!」

尼古拉也沒多想,反正這把槍也不能用,現在還變成一堆散件,就讓他拿走好了。結果到了晚上,人們都隨着太陽落山準備上床睡覺時,樓下傳出來一聲在夜晚顯得格外轟動的槍聲。

第二天,尼古拉發現皮埃爾的布包被丟在了自己門前,包里有那把燧發槍和皮埃爾的筆記。他去樓下問怎麼回事,斯通先生說皮埃爾在晚上就已經被納爾遜將軍的衛兵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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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樹城的魔女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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