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蝶花美人圖·中」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蝶花美人圖·中」

當然,查案的白如依程柏史都尉等人肯定不是像聽書的小張屏那樣猜出兇手。

桂淳道:「某到此先說出真兇吧。殺丹娥的是那個點心鋪的老婦。」

鞏鄉長和常村正都滿臉震驚,連聲道着實沒想到。

桂淳道:「某當日也不敢相信,心道忒地離奇了,怎麼可能是她!但程帥、都座和白先生好像早認定是她了。」

與幼年張屏推測的一樣,白如依也覺得,若真兇身在那四家店鋪之中,點心鋪的老婦最為可疑。

四家店的人都說見過丹娥,依照路線和常理,丹娥應該會最後去點心鋪。

她先被迷暈,再被殺害。

丹娥的家人說,她不喝酒,常勸父親少喝點酒。

一般人不會在藥鋪喝茶吃點心。

針線鋪確實給客人提供茶水,但只限貴客。丹娥買了點零碎的針頭線腦,鋪子裏應該不會請她飲茶。

仍是點心鋪最可疑。

但點心鋪的老婦為什麼要殺丹娥?

她又怎知圖冊的內容,佈置得彷彿與前五樁案件系同一兇手所為?

更關鍵是,丹娥的屍體被拋棄在靠近南城門一處廢宅內,離丹娥家和她失蹤的地方頗有一段路程。屍身躺在一個水窪內,沾了很多泥水。兇手為什麼要把屍體遺棄在此?用了什麼方法運屍?

桂淳抱一抱拳:「某方才賣了個關子,想請鄉長和村正猜一猜真兇,有個要緊的點沒講。是都座此前查出來的。」

史都尉及其部下發現了一條關鍵線索。

他們查案按照軍中對敵的習慣,先看地圖,標註屍首的位置,甚至還堆了個沙盤,推演兇手大概會從哪幾條路徑到達,運屍會用什麼方式。

柳桐倚道:「鄧大人曾提及此案,說道,在這一項上,即能看出軍中人查案,與尋常公門中人的不同。」

衙門官差查案,一般最關注的是最可能。但軍中將官,因秘密行軍、出其不意都是兵家之重,所以特別留意那些看似不可能實則會發生的線索。

如此,往往會正合上想要掩蓋罪證的兇手的思路。

譬如此案。

一看地圖,廢宅旁的一條河立刻引起程柏和史都尉的注意。

兇手會不會利用河水運屍?

如果是,從哪個地方出發?

屍體並非擱淺在岸邊,而是被兇手帶上岸,又運進廢宅,所以,上游下游都有可能。

而且,從下游上溯更能出乎意料。

史都尉命部下以廢宅為定點,對上游下游對岸詳細排查。

他們發現,有一家飯館位於廢宅對岸下游,負責收丹娥家所在街巷泔水的泔水車每天都會在這裏停留。

明州城內,晨收夜香,晚收泔水。

每天傍晚酉時,即有收泔水的車駕到街巷各戶收取,送到城外,做堆肥等等用途。每一輛車負責某一片街坊,一般只有一個車夫,趕着一輛騾馬拉着的矮欄四圍板車。

丹娥失蹤那日,泔水車在丹娥不見后,到過那一帶。

史都尉和部下們先前懷疑泔夫可能是兇手,已暗中調查了一番。

行動「謹慎隱秘,絕不驚動敵軍」。

反覆查證得知,丹娥失蹤時,泔夫和泔水署的其他人都在離丹娥家非常遠的城中心署廨內點卯應卯領牌領車,一堆人證,無人偷偷溜走,也無法飛快到達丹娥失蹤之處,不可能是兇手。

也因之前的調查,他們知道,負責收那一帶泔水的車駕都固定在傍晚的某個時段到達丹娥家一帶街巷,那家位於廢宅對岸下游的飯館剛好是泔水車每日的最後一站。

原來泔夫每天能有一頓免費的飯,負責那一片的泔夫這一餐就是在那個飯館里吃。泔署每個月初把整月的飯錢預付給飯館,泔夫可以在固定的錢數內隨便吃。

泔夫收完泔水,到達這個飯館,先吃飯,再收走飯館的泔水,從南城門出城,把泔水桶送到城郊的泔水庫。

時間,地點都合上了。

這麼巧,值得懷疑懷疑。

「所以說,線索須得捋。」史都尉當時很欣慰地說,「這捋著捋著,不就捋出東西來了?」

史都尉請泔夫問話。

白如依和桂淳亦在場。

史都尉先問泔夫:「老丈每日收泔水,帶幾個桶?」

泔夫道:「回大老爺話。六個大桶。小人每天走到的路徑都一樣,一般到那條街,差不多就是收到第三桶滿,或第四桶多出一個底兒這樣。」

白如依看了看圖紙:「我看老丈管的地方沒剩幾家了,如此,六個桶裝不滿吧?」

泔夫道:「差不多,我每天固定留一個空桶給最後一家。他家開飯鋪的,一天就有一大桶。我在他們店裏預先擱一個空桶,他們自家裝滿,等我到了,把今天帶的空桶留給他們,帶裝滿的桶走。」

史都尉問:「聽聞老丈每天也是在那家店吃了飯再出城,你一般吃飯前收泔水,還是飯後收?」

泔夫見他們連這事都知道,明白肯定已無聲無息將自己查過一輪了,不禁一凜,格外謹慎地答道:「肯定飯後。待我吃完,他們差不多也收了當天的買賣,順便把桶抬到我車上。」

白如依問:「所以這個桶一般旁人不讓動?」

泔夫道:「是,這個桶別家的泔水不能往裏倒,老街坊們也都知道。我平常都把桶放在最靠里的角落,桶蓋上寫的有字,還壓着東西。」

史都尉和白如依心下瞭然,丹娥的屍體大約是被兇手藏在空桶中。

可之後又如何取出?

史都尉再問:「老丈到了飯館,把泔水車停在何處?」

泔夫道:「人家那是吃飯的地方,肯定不能停門口。他們屋後有片空地,我都停在那。」

史都尉指著圖上繪著飯館房屋的後方:「這一處?」

泔夫眯着眼瞧了瞧,點頭:「對,這圖畫得細小,其實老大一片地方哩。」

史都尉道:「這地方是不是有個陡坡?」

泔夫見他們也知道這個,更生敬畏:「那地方比較高,有個陡坡,坡下是河。我平常把泔水車擱在坡邊,有個台欄可以放車,解下牲口,讓它歇口氣。」

史都尉問:「車邊沒人看守?」

泔夫嗐了一聲:「騾子牽到牲口棚去嘍,只剩一車泔水有啥子好盯,哪個會在飯館後院偷泔水?」

白如依問泔夫:「老丈可還記得,那天有無聽到看到什麼奇怪的事?」

泔夫認真想了又想,才道:「沒什麼事,聽是沒聽到啥子。就是小的吃完之後,見車上的杠欄抬起來了。不知大人們見過小的那車沒有,四周圍欄的橫杠都能抬起來。一抬,拿塊板往地上一支,上下運桶特別方便。小的吃完飯,見橫扛抬着,空桶已在地上了,肯定是飯館的人搬的,但車上那塊木頭板不見了。小人問他們把板子拿哪去了,他們不承認動過。可能是他們使大勁把板子整折了。他們臨時找了塊板子給我,尺寸不太對,對付著當天能使,後來我自己又配了一塊新的。」

史都尉傳飯館的人詢問,是否是他們把空桶搬下來的,飯館的掌柜和當天輪值的夥計都說不是。

史都尉問:「貴店每日來往許多客人,隔了這些天,怎能記得如此清楚,肯定不是你們搬的?」

飯館的小夥計道:「回都座話,說出來恐怕得罪老丈。老丈是個仔細人,那桶我們平時都當着他老人家的面才動,空桶擱在後廚屋后也不會挪,等裝滿了第二天晚上換新的。否則萬一磕了碰了桶漏了,不好講清。饒是這樣,那天晚上,他非說我們動了他的桶,拿了他的木板。我們要一塊泔水車上的破木頭板幹嗎?!我們掌柜也沒多爭辯,讓從棚子裏找一塊板子給他老人家罷了。」

這般,兇手如何將屍體搬離泔水車也已明了。

史都尉接着問泔夫,那天他在丹娥家及那四家店鋪一帶收泔水時,有無發生過特別事情。

泔夫想了一陣兒道:「也沒什麼特別的。」

白如依跟着問:「那天傍晚,所有的泔水,都是各戶的人提給老丈,老丈倒進大桶中?老丈有沒有離開過泔水車?」

泔夫這才道:「倒是有件小事。街口賣糕點的萬婆,她兒子是癱子,有時她兒子要翻身,從床上挪下來,她一個女子搬不動,常讓小人幫個忙。就是出點力氣的事么……」

史都尉緊盯着泔夫:「那天老丈也幫她了?」

泔夫道:「對,還蹭了些臟臭在我身上,她又拿水讓我擦洗。等小人擦洗完,她自己把泔水倒大桶里了。以前也這樣過。只是耽擱了一點時間,小人後面收泔水到飯館的時候有點晚。」

鞏鄉長嘆息:「真是萬難想到。實話說,若在下只聽之前飯館那段,也肯定不會猜到是賣糕點的老婦。這婆子得有多矯健,扛着一個大姑娘上下泔水車,還能運人過河!」

常村正道:「她有個癱兒子,日常得照料,她還做糕點買賣,米面油之類都不少買。經年累月地練著,一直沒鬆懈。」

鞏鄉長稱是。桂淳道:「其實查到這裏,仍不能定論老婦就是真兇。」

泔夫的證詞畢竟是一面之辭,或有隱瞞捏造。

而且除了老婦之外,另外三家店鋪都有馬車,也可能通過其他方式搬運屍體。

最關鍵仍是,兇手為什麼要殺丹娥,又如何知道蝶花美人圖冊的內容?

這就要再從圖冊線索順起。

知道這本圖冊的人都有哪些?

源頭處有兩人——為了報復錦華庄,找畫師繪圖冊的小商販鮮戴和畫師甄仁美。

鮮戴獨自住在城中,家人在外地。他聲稱除了甄仁美外,絕沒有找別人,也沒告訴別人。

甄仁美也是一個人住。目前失蹤了,無法判斷他有無泄漏。

暫時算只有他們兩人。

隨後,這本圖冊被鮮戴雇了個小童放進飯莊中。

鮮戴說,他眼看着小童放好冊子,才給了小童賞錢。那孩子五六歲,可以排除。

冊子被丟進飯館約半個時辰,即被撿走。

從冊子被丟進飯莊到冊子被撿到之前,會不會還有人看過?

白如依說,他大膽推測,應該沒有。

這本圖冊的內容非常有料,對男子極具誘惑。飯莊里的食客多是閑漢,撿到后要麼叫嚷出聲,與大家共享;要麼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樣,悄悄帶回家,獨自品鑒。

程柏與史都尉都覺得,此言太過武斷,世上什麼人都有,或就有某位冷靜冷酷的漢子,撿起,翻看,內心洶湧澎湃,表面不動聲色,默默牢記冊中內容,將冊子放回原處,不留痕迹。

白如依反駁,不太可能。

飯莊食客很多,圖冊尺寸不小,整頁畫着美人像,彩繪艷麗,如果一一翻開細看,肯定會被人發現,小夥計或鄰桌都會來瞄一眼,繼而引起議論。

只能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樣,一翻發現裏面是美人圖,迅速偷偷揣起來,回家細品。

桂淳回憶道:「當時程帥、史都座和白先生為這事爭執了一番。」

白如依硬氣地說,對尋常男子的猥瑣心態,及市井中若發生此類事後續如何,他相當明白。

程柏覺得,難以完全排除其他可能,還是要看事實。又讓史都尉挑了幾個小兵,扮作路人,各攜帶一本差不多尺寸的彩繪美人圖冊,到類似的小飯館茶樓中去一試。

小兵們用了各種姿勢方法,拿起美人圖冊閱讀,皆是還沒翻看幾頁,便被店中夥計、鄰座客人發現。

且越試圖遮掩,越引關注,不久后就有人挪移過來,或直接詢問,或客套兩句,說點結交之辭,即問他們在看什麼好物,能否共賞。

如此結果,程柏和史都尉遂依照白如依的觀點,將飯館的老闆夥計和其他客人暫時排除。

再之後,撿到圖冊的人肯定知道全部內容。

此人姓夏,名衷實,朔州人士,系一家大糧行金裕堂派來明州的,負責採買及糧食轉運事。金裕堂乃晉商糧鋪,在全國都有分號。夏衷實只算是明州這邊的一個小小採辦,數月前剛到本地,估計在此做一兩年即得被調走,且明州物價高,他便沒帶家眷,獨自一人住在鋪子附近的小院內,可巧在飯館里撿到這本圖冊,一瞥心動,就偷偷藏起。

夏衷實供認,他回家一翻,發現不對,也想過報官。但怕自己一個外地來的小採辦,在本城無親無友,招上這樣大案,反給自己惹禍。店鋪規矩森嚴,屢屢告誡他們萬不要惹事生非。一旦沾上糾紛,可能飯碗不保。

他又捨不得將冊子毀掉或丟棄。他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知道這本圖冊定與兇案有關,又是繪製,而非刻印,對很多藏家來說是件珍品奇貨,能賣個好價。

他遂一面賞玩,一面尋思脫手。想到在城中結交的一位名叫高季真的忠厚仁兄。此人在一家糧油鋪做帳房,有個妹夫,做字畫文玩行當的經紀營生。高季真為人厚道仗義,不好宣揚他人之事,夏衷實覺得先和高季真商量商量,探探口風,進者能搭上高季真的妹夫這條線,把畫冊出手。退一步說,談不成,高季真人品靠得住,他們做帳房的,也怕沾是非,應該不會跑去衙門或哪裏告發。

夏衷實思量妥當,便就行動。他是個摳搜人,正經請高季真談事,肯定得找個像樣點的酒樓茶館,他便假意與高季真偶遇,一同到路邊的小飯鋪吃飯,吃的時候故意愁眉苦臉,嘆幾口氣,引高季真問他,他才假裝吐露心思般,把畫冊的事告訴高季真。

哪知道正講述時,被坐在隔牆另一邊吃茶的捕快聽到。夏衷實和高季真一起被拿到了衙門。

如此可知,冊子到夏衷實手中時,只有夏衷實一人知道圖冊的全部內容。他只告訴了高季真一人,而且在講的時候並沒有提到蝶花美人圖冊中另外十一名的美人姓名。即便在飯館中有其他人聽到他二人的對話,也不可能知道圖冊中還有誰。

高季真也不知道,且在聽夏衷實講的時候便被抓了。

丹娥遇害時,夏衷實和高季真正被關在州府衙門的大牢裏,不可能是罪犯,也不可能泄露。

這樣一一排除之後,知道圖冊全部內容,又有可能外泄的,只剩下了州府衙門的人。

他們誰會與兇手有交集?

白如依向史都尉說,據他推測,最大的可能,是府衙的人出於好心,將圖冊內容透露給了親人家眷,他們的親人家眷,又無意間泄露。

史都尉命部下調查州府中人,尤其負責這個案件的衙門捕快的住處、親友等,查著查著,查到了一人——那名最先看出畫冊中所有美人都穿着錦華庄蝶花衣料的小捕快,袁恪。

袁恪未來的岳家就住在丹娥家附近。

史都尉本來想立刻審問袁恪,但白如依建議先堂審,或可得到其他關鍵線索。

四家店鋪的人在公堂上都或多或少說了對丹娥的看法。

針線鋪的女老闆說,丹娥是個清純的丫頭片子。

藥鋪的郎中和夥計覺得她是個來買葯的年輕女客人。

糧酒鋪的掌柜說她聰明孝順,娶她的人將來肯定很有福氣。

而點心鋪的老婦說,丹娥是個「討喜的孩子」,「很親人,見誰都打招呼」。

白如依後來向程柏史都尉等人道,他以文為業,不免染上了一個習氣,愛推敲字裏行間之隱意,也就是俗話說的喜歡摳字眼兒。

老嫗這兩句話,在他聽來,似是褒義,其實藏刀。

尤其後一句,用在一個少女身上,這少女更在不久前不幸遭人擄走殺害。這時候說她「很親人,見誰都打招呼」,簡直在暗示丹娥平素輕浮,不知禮儀不懂避諱,自招禍端。

按理說,她家和她的鋪子離丹娥家很近,丹娥一家常惠顧她生意,而今姑娘遭逢不幸,怎的說不出幾句真心實意的誇獎和場面話?

老婦這般年紀,做了多年買賣,若說她不懂世故,不會講話,着實牽強了。

前一半堂審沒得到太多關鍵線索。不過白如依有了一個想法,休堂時,遂讓人將老婦家取來的點心端出,一一品嘗。

嘗到其中一塊時,他得到了想要的關鍵。

那一刻他彷彿看見了丹娥,早春新枝上初綻的花朵一般的少女,美麗,單純,善良,孝順……能當得起世上最美好的詞句。她提着籃子,像輕盈的雲,從酒鋪走向點心鋪,走進蛇蠍布好的陷阱。

但她的籃子裏有一件物品,彷彿一縷絲線,待查案的人留意到,便會顯出微光。循其指引,即能找到兇手——

那瓶酒。

丹娥為了孝順父親,用自己的私房錢買的好酒。

明州特產,金波酒。

白如依嗜酒,他久聞明州金波酒的大名,到城中后遍嘗各酒肆秘釀,更知金波酒的配方和釀造方法。

金波酒北方與南方皆有。北地的河間府、邢州、代州,江南與川地的明州、洪州、合州所產的金波酒尤為出名。

各地之酒口味有別,釀造方法亦不同。但金波酒有滋補功效,酒中必須的幾味材料,全天下一致——

木香、川芎、白朮、官桂、附子、瓜蒂。

只是不同地區,不同酒坊,酒中這幾味用料多少有些差別。

明州多水濕潤,所以明州金波酒中,白朮、川芎、官桂三味用料頗多,可祛燥濕、調陰陽、健脾補氣。

官桂與白朮都有特別的香味。

丹娥打的這瓶酒是新釀的金波酒,酒味尚未十分醇郁,配料獨特的味道尤其明顯。

官兵隨後在老婦家的廚房裏搜到了未用完的酒。

老婦沒捨得丟棄此酒,只銷毀了酒罐,將酒裝在自家瓦罐里,拿來做點心,被白如依嘗出。

她先辯稱這是自家私藏的酒,史都尉遂請來數位品酒行家,鑒得確實是新釀的酒,與那家糧酒坊里的酒絕對是同一批釀出來的。

剛好這酒是一家新酒庄所釀,跟糧酒坊老闆家有點親戚,釀的頭一批用料尤足,除了這家糧酒坊外,只供給了幾家酒樓,做鋪貨探路之用。

糧酒坊掌柜作證,老婦一般不在他家買酒,都去市集買廉價水酒或酒釀回來做點心,最近更沒買過酒。

那幾家酒樓都是吃飯時點酒飲用,不會讓客人帶酒出酒樓。

老婦根本不可能買到。

白如依又試探小捕快袁恪,覺得他確實不像幫凶,史都尉先找一靜室,與他談話。

稍一問,袁恪便坦誠道出自己確實將圖冊內容告訴過未婚妻香芷。

袁恪未來的岳家荷家與丹娥家鄭家是近鄰,住同一條巷子。丹娥還有個妹妹,名叫翠娘,與丹娥系雙生姊妹,家人常喊她兩人阿丹小翠,兩人外貌相似,性情殊異。丹娥溫柔嫻靜,待人容讓和善。翠娘活潑伶俐,但掐尖要強,嘴巴也不甚饒人。

袁恪未過門的娘子香芷與丹翠姐妹同一年出生,香芷比這對姐妹大了幾個月。三人從小常在一起玩耍,相貌都標緻出眾。小姊妹之間,既嬉鬧親愛,時常也比一比穿戴打扮,針線女紅。

錦華庄的蝶花布料時興,城中女子人人都想有一件蝶花裙,香芷與丹娥翠娘亦十分心愛。可兩家都是尋常人家,平時給不了姑娘太多錢花用,錦華庄的蝶花絹料雖算平價,對她們來說也不是小數。三人遂邊省吃儉用邊接些針線活計攢錢。

丹娥和翠娘姐妹一起攢錢,本以為肯定比香芷攢得快,哪知袁恪突然送了香芷一塊蝶花料,香芷自然開心,丹娥翠娘難免羨慕。

香芷用這塊布料做了衣裙,穿上與袁恪去看燈,迎面遇見了小翠。小翠看出香芷的裙子並非錦華庄的蝶花料,不禁出言挖苦了兩句,香芷也不以為意。

袁恪重新買了錦華庄的蝶花料送給香芷,這件事自也一直記得。但他不太分得清丹娥和翠娘姊妹,待在衙門看到那本圖冊,一看第十位美人,模樣有些眼熟,旁側題著姓名:「鄭氏丹娥」。他心裏頓時咯噔一下,暗想,怎會這麼巧!姓也是對的。

可那家有兩個姑娘啊,為什麼只畫了一位?

袁恪只知道那兩個女孩叫阿丹和小翠。明州城內,鄭算大姓,他記得岳家所在的那一帶有好幾家姓鄭。丹翠在女子名中亦常見,阿丹是否真是圖冊中的鄭氏丹娥?他怕認錯,正猶豫着,有其他捕快先開口,說認識圖冊中別的少女或少女的家人,他跟着將鄭家姐妹的事說出。

眾捕快當即討論是否告知這些少女的家人,並派人手保護。

但他們不確定這本圖冊是否兇手所繪。冊中有十幾位少女,即關係到十幾戶人家,城內已被兇案攪得人心浮動,督帥府才會破例暫管。倘若貿然告知這些人家,萬一滋生事端,圖冊又是假的,將如何收局?

於是捕快們便決定暫不告知,先暗暗盯着這幾家。

史都尉將其他捕快叫來詢問,證實袁恪所說屬實。

州衙當時的人手不太夠,袁恪未來的岳家恰好在附近,便讓他先盯着鄭家的動靜。

袁恪接到命令,尋思自己若公然在未來娘子的閨中密友家附近轉悠打探,忒不合體統,遂想了一計,先去了荷家,問香芷:「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對姊妹,那位叫阿丹的姑娘,大名可是丹娥?」

香芷道:「是呀,你怎的突然問起她?」

袁恪道:「衙門裏戶房呂叔未來的親家蓋新房佔了鄰家的地,兩家打起來,呂叔沒幫他親家,兩家也崩了,親事吹了。呂叔被呂嬸罵得好幾天回不了家,睡在衙門。我忽想到,你鄰居那兩位姑娘,年歲正和呂家賢弟相近。」

香芷抿嘴笑道:「你倒會操心,這事都管。阿丹和小翠都沒許人家呢。婚姻乃第一大事,你可不能坑了她們,呂家家世如何?呂公子人品好么?」

袁恪道:「呂賢弟知書達理,斯斯文文的,人品再好不過。呂叔更是好人。呂嬸爽利脾氣,上回咱們一起看燈,我看阿丹姑娘說話行事,跟呂嬸可能性情相投。」

香芷啊呀一聲:「咱們遇到的是小翠,阿丹的妹妹。阿丹和她妹妹不一樣,性子軟善賢淑。如那位公子如你所說,是位斯文端正知書達理的君子,與阿丹確實相配。但未來婆婆若忒地厲害,只怕阿丹會挨欺負。」

袁恪道:「呂嬸性子直,人其實挺好的。如此我先和呂叔委婉說說?若他們有意,自會托媒人。」

香芷正色道:「先說好,你別光看着那位呂伯父的面子。阿丹和小翠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好似我的親妹妹。你真想做媒,必須得是好人家!我這邊也和我娘露點口風,讓她稍微和阿嬸提提,鄭叔鄭嬸好先去查查那家。」

袁恪又將話題帶回想問的地方:「我前日見小翠姑娘說話帶刺,以為你們不甚和睦,沒想到這般友愛。」

香芷道:「小翠就是這個脾氣,她仗着和我熟才這樣。姊妹們之間,哪能字字句句計較。我也常說她,同她玩笑。你們男子可不懂我們這樣。」

袁恪道:「確實不懂,我還想這姑娘若一向如此,可能沒少得罪人。她姐姐跟她長得像,說不定有分不清她倆的人,被妹妹懟了,恨上姐姐。」

香芷詫異:「你怎的這麼說!」

袁恪忙道:「是辦差多了帶出的毛病沒留神又犯了。我們衙門查的許多兇案,起因都是言語致禍,初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方或雙方言行不當,或嘴不肯饒人,或這個白了那個一眼,那個啐了這個一口,兩邊火都壓不住,竟成兇案。是了,說到這裏,近來城中不太平,你也多小心。天晚了莫單獨出門,別往僻靜的地方去,少同不認識的人說話,若覺得見着附近有可疑的人,就同我說。」

香芷嫣然道:「曉得了。」

袁恪尤未放心,又拉着香芷的弟弟詢問叮嚀,曰最近城中不太平,你姐姐若要出門,你就同她一塊兒,若瞧見有什麼可疑的人轉悠,立刻跟我說。

史都尉將香芷一家傳到衙門,分別詢問,證詞與袁恪所言相合。

因香芷與袁恪是未婚夫妻,兩人在荷家談話,一向在院中等敞亮處,香芷的祖母或母親不遠處針線陪伴。這一番談話亦是在院內,香芷的母親李氏身在附近。

李氏道:「民婦一旁聽得一言半語,他老提鄭家那兩位姑娘,民婦還有些多心……」

袁恪與香芷自幼訂下婚姻,因袁恪父親過世,三年孝期未滿,兩人才沒成親。

鄭家的兩個姑娘都很漂亮,李氏恐袁恪見了鄭家姐妹,活動其他心思,留神再聽,卻又不是。她尤不放心,見袁恪把幼子拉到一邊說話,待袁恪走後,立刻叫來兒子詢問。

香芷的弟弟亦作證道:「恪哥只說城裏不太平,讓草民留意著些周圍,多跟着姐姐。我娘也問過這事。」

香芷更流淚道:「他那天講這些,民女心裏有點疑惑,當時猜,他該不會在查什麼案子吧。是不是那個命案跟這片兒有什麼牽扯?萬沒想到,這麼巧……」

萬沒想到,就是這麼湊巧。正是這一日的傍晚,丹娥走出了家門,再也沒回來。

丹娥出門遲遲未歸,鄭家慌亂開始尋找。

荷家也被驚動,與鄰里們幫忙找人。

夜越來越深,鄭家已在猜,是不是被之前殺女孩的兇手擄去。丹娥之母喬氏哭得死去活來,恨自己不應該想着就出門幾步,無礙的,讓閨女獨自出門。

香芷觸動心思,暗忖,怎會這樣巧?立刻讓弟弟去找袁恪。

袁恪得知,即請人去衙門報信,自己先趕到鄭家。

香芷的父親及兩位兄長都幫着鄭家去街上找人了。香芷與李氏在鄭家勸解喬氏和小翠,幫忙照看。

見袁恪到來,香芷立刻將他扯到一旁。

「你同我講實話,下午你突然提到阿丹,不是想幫她作媒,而是有別的事吧?是不是你們有什麼線索,是不是她早被人盯上了?!你為什麼不實說,不讓她們家有點防備?!」

袁恪向史都尉供認:「卑職當時也覺得驚詫,怎會如此湊巧!思量事已發生,說出來可能香芷想起什麼線索,就說了實話……」

他對香芷道,確實是,查到一本冊子,可能是犯了那一串案子的兇手所畫,其中就有鄭家的姑娘。但事關機密,不能外泄,白天才那般問。你想想,近來這對姐妹是否與人結怨?她們有沒有同你提過什麼可疑的事?或你見過什麼可疑的人?特別是跟布有關的。

香芷當時懵住,問,什麼叫與布有關?心裏亂得很,想不起來。

袁恪於是道:「這姐妹倆是不是也買了蝶花布料做衣服?她們為了這個,有無跟旁人斗過氣?那冊子上特意畫了鄭姑娘穿着蝶花布料的裙子,還要用布勒死她。」

香芷哭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有什麼可疑的,得問小翠或鄭嬸呀。」

但當時衙門的其他人未到,袁恪不能擅自向鄭家透露衙門已知案情,也不能私自問供。

他只能再問香芷:「你仔細想想,或是否有人心儀她們姐妹,甚至談婚論嫁沒談成之事?尤其近幾個月。畫上還指責她品行不端,必有緣故。」

香芷搖頭:「我想不起來,你去問小翠或鄭嬸。」

袁恪無奈:「須得等衙門的其他人,特別是我們頭兒到了,才能問。我跟你說都已是不對了。」

待到衙門的人趕到,天已快亮。

袁恪與其他捕快忙着找人,暫未多提此事。

袁恪又對史都尉供認:「卑職以為,我只問過香芷,她確實沒對旁人說。且後來衙門驗屍證明,卑職跟香芷說這件事時,鄭家姑娘已經不幸被害了。如此,肯定與我們無關。」

偏偏就有關。

之後,有多名鄰里作證,點心鋪的老婦當時就在鄭家,一副熱心模樣,幫忙找尋丹娥,安慰丹娥的母親喬氏。

鞏鄉長又疑惑開口:「恕某斗膽,說一點愚見,這麼算算時間,確實對不上哪,點心鋪的老婦聽到這件事的時候,那女子已經被害了,屍體也藏在泔水車裏運走了,都該被拖進那個宅子裏了。怎麼還能按照畫冊佈置?」

桂淳拱手:「鄉長犀利,此婦在公堂上亦是如此辯稱的。」

史都尉再開堂,審問點心鋪老婦萬氏。老婦於公堂之上大哭。

「酒是老身在路邊撿的,旁人看我老太太可憐給的不行么……有酒就說我殺人,有無王法,講不講道理!冤枉啊啊啊,蒼天,死妮子死了還得害人——老身一個孤苦老嫗,為何要殺鄭家姑娘?」

史都尉沉着臉一拍驚堂木:「抬進來!」

幾個小兵抬着一個特製擔架進了堂中,擔架上躺着黑黑一坨,勉強可見人形,散發刺鼻惡臭,被綁帶固定於擔架上。

見到老婦,那人蠕動了一下,嗬嗬道:「娘,娘,這是哪,咱回去,丹娥哩,我要丹娥跟我睏覺。」

史都尉示意左右暫時將老婦封住嘴。

白如依走到擔架前:「混扯!你是何人?丹娥乃我未過門的娘子,休要胡說八道!」

「不是你的……」那人又蠕動一下,「丹娥是我娘子,我倆要洞房了,要有小寶寶了。」

白如依冷笑:「憑仁兄你?恕我請教,丹娥有塊胎記,在左肩還是右肩?」

那人竟又嗬嗬幾聲:「你詐我哩,我知道。丹娥身上哪有胎記,她比我娘做的奶凍還白又滑,只在左胸下有顆痣,綠豆粒那麼大……」

滿堂靜默。

白如依神色沉重,向天一禮:「鄭姑娘仙靈在上,在下為取案犯口供,如斯謊稱,冒犯有損姑娘聲名,望請寬恕。」再長揖三次,向堂中道,「白某與鄭姑娘從未相識,方才所言,句句為假,只為取證,請都座責罰。」

史都尉示意白如依先退到一旁,命人取出老婦的封口布:「你還有何話說?」

老婦尤要辯解,打滾道:「蒼天!官爺軍爺們交差,見我老婆子孤苦,我兒久癱在床心智不全,便拿我們頂罪。你們自個兒都承認了在唱大戲,可見啥都能編!那酒是你們放的!我兒素怕生人,在公堂上竟敢開口,肯定是你們事先教了他!!!蒼天啊——」

她再尖聲質問:「敢問大老爺,鄭家大姑娘比老身高出許多,當有百十來斤重。她死在南城門附近,老身家中無牲畜,若在自個兒家把她迷暈了或害了,如何搬運她到那處?即便老身背得動她,或拿推車推着她,背着推著恁大一個人走老遠的路,必定招眼,路上竟無一個人留意?若是我騙她走到那地方再把她害了,她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怎不知那一帶偏僻?大晚上的為什麼跟我過去?去的路上如此湊巧沒人看見?且大人既說,此事與我兒有關,我兒人不能動,我需得把他也運過去又運回來,這麼大動靜,瞞得了人?」

史都尉道:「此事倒是不難,你搬運鄭氏屍首,借了泔水車之力。」

隨即傳泔夫上堂,令其道出所知種種。

老婦自然不認:「敢問大老爺,即便老身能趁收泔水的不備,把鄭家妮子丟他桶里。那麼大一個桶,裏面有個人,我怎麼將人弄出來,再運過河?」

史都尉問:「那晚,泔水車走後,你出過門否?」

老婦道:「許是出過。我那幾天出門去送過一回點心。記不清是不是那日了。白天鋪子忙,老身都是關店後送點心。也不只這一次,又有什麼稀罕?」

有鄰居作證,確實那天傍晚見過老婦,她提着一個漆盒,說是去別人家送點心。

史都尉問:「送給哪戶人家?傳來作證。」

老婦嘆:「可不巧。當時天黑,老身走太快,跌了一跤,點心都損了,不得送,又拿回來了。」

史都尉冷冷大喝:「一派胡言!」命小兵再拿來一物。

是從那條河下游找到的,泔水車丟失的木板。

「那天傍晚,你先將丹娥的屍體塞進一個袋子,支開泔夫,藏入泔水車的空桶內。待泔水車離開,你用漆盒裝着一套乾淨衣服提前趕到那家飯館,藏身在飯館后空地附近。趁著泔夫停車去吃飯,你抬起車上橫杠,借木板之力將桶從車上滾下,拖出丹娥的屍體,推下斜坡,連木板也一起拖走,再在河邊把丹娥的屍體放在木板上,游泳推著屍體過河。」

裝着乾淨衣服的漆盒在水上自會漂浮。

而後老婦將屍體拋棄在廢宅內,取下套在屍身上的袋子,自己換上乾衣,再把濕衣藏在漆盒內。

明州濕潤多雨,廢宅中有泥坑水窪,丹娥被拋棄在一個泥窪里。那夜及次日都有風,丹娥身上未浸泡在泥水中的衣衫在別人發現屍體時已經差不多幹了。如此,一開始查案的衙役以為丹娥的衣服是被廢宅的泥水所濕。

老婦再叫屈:「大人只管這般紅口白牙誣陷,從那死妮子的身上到木板到那廢宅子再加上什麼飯館什麼坡,可有人證或物證能證明老婦沾過?!那妮子明明是在外面賣弄風騷,被男人拖去弄死了,什麼冊子裏都畫着,和前幾個女子一樣。大老爺為了破案,竟拿老身頂缸!老身怎知那冊子的事,天啊,沒有王法!!!」

史都尉道:「正要說到冊子。」再傳袁恪香芷等人。

待這幾人作證完畢,老婦狂笑數聲:「大人想往老身這裏扣罪名,竟連前後都對不上!若按此說法,我得在荷家姑娘未來的相公到了之後,才偷聽到圖冊的事兒。可依著大老爺們的英明推演,鄭家的死妮子那時已經挺在廢宅里了。難道老身有未卜先知之術或倒轉時辰之法?

史都尉道:「無需此術彼法,你只要在聽說了此事之後,再去一趟那廢宅就行。」

明州城沒有宵禁,當夜,街坊們都在幫着找丹娥,老婦在丹娥家聽到袁恪和香芷的對話,頓生一計。她趁亂在人群中混了一陣兒,便又偷偷溜到廢宅,把綢布系在丹娥的頸上,在其上寫了文字。

老婦悲憤道:「都是空口白話,可有證據?!我哪來的綢子布?!你們查過的吧,我家可沒這種綢子布,老身最近也沒買過布!這布我打哪變出來?如何證明字是我寫的!」

白如依道:「絹布上的字跡就是證據。那些紅字看似用血所寫,其實是紅色顏料。當天夜裏,你聽到美人圖冊之事,發現竟這般巧合,鄭家姑娘也在那本圖冊中。你臨時起意,按照圖畫內容再做一層掩飾,讓官府更確信這件案子與之前的少女被殺案系同一兇手所為。萬一抓到了你,你也能用時辰對不上作辯解。但你臨時找不到筆墨,當時街上的筆墨店大都已關門,且深夜買東西肯定會被店鋪留意。鄭氏姑娘不幸被殺已有了一段時間,其血恐已變色,你又顧慮取自己的血會留下疤痕,令官府懷疑。你已知另一名兇手會丹青,覺得用紅顏料寫字也圓得過去,寫出來顏色差不多看不出什麼,所以你用了自家的紅顏料。可惜你以為的差不多,其實差很多!繪畫所用紅顏料,內中多有硃砂。而你家中的紅顏料,是為點心着色的,方才已粗鑒過,應是梅子水調了雞冠花蜀葵汁所制!」

老婦大喊:「那又如何?!難道城中只有老身家做點心?!哪戶人家不做饅頭蒸糕,做時不點個喜慶花樣?大老爺們去滿城人家裏找一找,看能找到多少?只怕衙門的廚房也有。」

白如依緊盯着她:「但自己調製的紅色漿,每家配方不同,恐怕滋味也不一樣吧。再則,除卻字跡外,還有那塊白絹。」

老婦嘶啞喊道:「老身從未買過這種布!」

白如依冷冷道:「對,不是你買的,是丹娥自己帶的。你托她幫你做衣服,許給她工錢,所以她到你鋪子,不是站在門前買了點心就走,而是進了你家內屋。那條白絹不甚長,卻挺寬,系經過裁剪,應為做女子內穿的下裙所用。取來在你身上一比,即知究竟。」

史都尉傳一個裁縫到堂,比照證物尺寸,當堂裁出一塊同樣大小的布,在老婦身上比對。

長則略長了一些,寬處又略短了些。

史都尉道:「好像尺寸不太對。」

老婦卻不吭聲。

裁縫道:「稟都座,正是對的,多出的剛好是挽邊打褶的尺寸。這一塊是裙身布,裙腰都是單加的。」

臨時挽邊,按老婦身上所穿下裙的裙腰長度加配,果然一致。

白如依盯着老婦緩緩道:「還有一點,用左手寫字掩飾筆跡這個段子,戲文話本中常見,連在下亦在拙作中寫過。於是很多人以為,用左手寫字就查不出筆跡了,實則謬誤。慣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寫字,乃為讓熟人發現不了這些字跡是自己所寫。但不論用哪只手寫字,人的筆跡都獨一無二。」

史都尉又命人取筆墨與一塊布到老婦面前:「左手沾墨,在布上寫幾個字試試。」

老婦盯着白布,突然一貓身,想撲向地上的兒子,被兵卒按住,口中塞入布團。

史都尉道:「想帶着你兒子一塊兒死?沒這麼容易。且將真相一一招來,自有王法等着你!」

鞏鄉長和常村正聽到這裏,都連連稱頌程帥與史都尉英明,白如依智計過人。

鞏鄉長感嘆:「堂審也是痛快淋漓,一道道罪證砸下,如天威雷電,把這魑魅陰邪劈得湮盡!」

桂淳笑道:「實則是攻心之術,那婆子刁滑,如此審問,破其心,震其神,才能令其招供。」

張屏沉默吃菜。

桂淳說得不錯,實際上白絹算不上鐵證,非慣用手的筆跡很難找到平時的字跡做對照,不如慣用手筆跡容易比對驗證,兇手可能在公堂上故意亂寫。

至於那紅色的顏料。

寫在布上,隔了一段時間,染上了泥窪里的泥水,很難驗出到底是什麼成分,更別說辨認什麼獨特滋味了。

這件案子,真正算鐵證的,只有白如依發現的金波酒。

再搭配堂審問供,終令兇手崩潰,招出實情。

丹娥的家人悲痛萬分。

丹娥的母親喬氏哭道,那老婦萬婆在街口開了多年的店,丹娥可算是老婦看着長大的,沒想到此婦竟生出這歹毒的念頭。

翠娘更哭着問,是不是她害了姐姐,萬婆若有記恨,恨的應該是她。以往她們打扮得漂亮一些,穿鮮艷的衣裳,那婆子就向她們念叨,什麼女子生來要守本份,樸素方是女德,花枝招展的都不是良家女子之類。姐姐和荷家姐姐都當沒聽見,只有她忍不住,懟過萬婆幾回,問她,你老頭上不也有簪帕,衣裙鞋襪上不也繡花?你老還用頭油香脂,渾身香噴噴,難道要說這叫為老不尊?女德冊子裏有沒有開門做生意的典範?

婆子嘴裏就嘀嘀咕咕一番,姐姐或荷家姐姐打圓場把她拉走。

翠娘抽噎道:「有一回那婆子嘀咕得難聽,我也罵得她臉上快掛不住了,姐姐還幫我向她賠了個不是,說我脾氣爆。我當時不懂事,竟怨姐姐不跟我一起罵她……她,她是不是老眼昏花,天昏看不清,把姐姐當成了我……」

白如依嘆息道:「姑娘節哀,此婦一開始盯上的就是你姐姐。」

翠娘不能相信:「為什麼?我姐姐人那麼溫柔那麼好。」

白如依道:「對,正因你姐姐如此溫柔善良,才被那婆子相中,想讓她當兒媳。姑娘你性子潑辣,她覺得控制不了你,反而不敢對你下手。」

喬氏聽到此便昏了過去,醒來后痛哭道,當下回想,其實此事早有端倪。

萬婆曾屢次在她面前誇丹娥,又總說,你家丹姐兒人好,但少年女子,稍不留神,即會墮落,需有人好好管教。再勸喬氏不要讓女兒穿鮮艷的衣服,不要讓她們出門,更不要看書聽戲,只在家裏學習家務女紅,將來才能儘力服侍婆婆和丈夫,成一賢德女子。

喬氏聽着不怎麼順耳,遂回道,自己夫婦就喜歡姑娘活潑潑漂漂亮亮的。即便姑娘嫁了人,夫妻間也應該互敬互愛,怎的說的養女兒就是給人家備着當奴婢似的。如果姑娘在家一輩子,難道我們家養不起么?

她又見萬婆總覷眼看着丹娥和小翠,隱隱覺得其眼神不對勁,所以有段時間遠著這婆子,不去買點心。女兒說要買,她也找借口阻攔。她曉得小翠嗆過萬婆,只裝不知道。

後來婆子又訕訕地搭話,給她們送東西,當着鄰里的面可憐巴巴地問怎麼不買糕點了,喬氏抹不開面子,偶爾去光顧一下,孩子們想吃,她也不多阻攔。

她以為老太婆只是想賺錢,卻沒想到……

喬氏恨得牙中都滲出血痕。

「這個喪心天良的老畜牲!萬沒想到她竟有那份邪念!她兒子就是一坨會動的爛肉啊,我的阿丹……」

常村正嘆息:「好狠毒的婦人!害了人家姑娘,她臨了可有懺悔?」

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某做捕快這些年,所見十惡的兇犯,能心存悔意的,真沒幾個。有些落網之後痛哭流涕,滿口稱悔,只是想換點寬宥罷了。大多隻悔自己怎麼做得不夠周全,竟落了網。鄉長可知這婆子見無可抵賴,認罪后,又是如何說的?」

鞏鄉長困惑道:「她還能有什麼說法?」

張屏、柳桐倚、冀實和穆集幾人雖知道此案,但書冊卷宗里都只簡略提到萬婆認罪,之後便沒有下文,關於萬婆供詞種種他們亦一無所知,也都凝神注視桂淳。

桂淳冷下臉,複述道,萬婆曰,老身對鄭家姑娘絕無歹意。她那刁鑽妹子屢次對我不敬,我都未與其計較,豈會心怒於她?我一向覺得她不錯,雖有些輕浮習氣,想來因身在市井,她爹娘又不懂管教。她根上還是好的,心田裏有一顆善的種子,只是缺乏栽培澆灌。為此我才想讓她做我家媳婦,待她經了陰陽調和,再由我慢慢教她,傳授她做人的道理和身為女子應守的規矩。實是她命該如此,我不過讓她莫要叫嚷,與她細說原委,誰料她就死了。可見她註定短命,那本圖冊里有她,更是老天給的鐵證,天不過假我手收了這妮子罷了。

連穆集都倒抽冷氣道:「天,這是個怎樣的毒婦,竟說出如此毫無人性天良的話?!」

鞏鄉長搖頭:「她犯下這罪過,就為了給她的癱兒子娶媳婦留後?忒地荒唐!」

桂淳道:「她兒子不僅癱,還瘋。當時有五十來歲了,屎尿都在床上。那婆子招供,她兒子天生瘋,打從兩三歲癲病就顯了,發作時要麼打人咬人砸物,要麼砰砰把頭往牆上撞,滿地打滾,而且發癲時力大無窮。」

常村正變色道:「難道和……似的,家裏前幾輩人里也有這樣的病?」

桂淳點頭:「對。那萬婆的身份文碟是假的,她說她不記得自個兒原本的姓是什麼,也記不得娘家人,被賣到村裏一戶姓龐的人家,十幾歲就生了孩子。孩子顯癲病的時候,一發病,她男人就連她帶孩子一起打,說兒子這樣都是她的錯。後來有人看不過去了,偷偷告訴她,她婆家出過類似的人,還不止一個,都沒活多大歲數。她夫君本有個叔叔,跟這孩子的病症一模一樣,有一回發作,家人沒攔住,也可能是不想攔,一頭碰到磨石上死了,就抬去埋了。也沒人去上墳燒紙。所以這家人在本地娶不到媳婦,東拼西湊花錢買了個女子。」

龐家幾輩子都窮,花錢買個童養媳算是百年來最大一筆開銷。所以萬婆進他家門起就挨打挨罵,睡草棚,吃泔水,龐家人吃飯的時候她在桌子底下伺候,公婆和她男人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就給她兩腳,唾她幾口。她一開始沒名字,龐家人高興了跟喚貓狗似的嘬嘬喚她,不高興的時候鬼都不忍心聽的污言穢語中最不堪的字眼兒就是她了。

後來她生了兒子,兒子叫龐萬貴,取萬年富貴之意,她也有了名字,叫萬貴娘。

生兒子后的幾天算是她前半輩子過得最好的幾日,她得給兒子餵奶,所以吃上了飽飯。萬貴不滿周歲,公婆相繼死了,她挺開心,覺得兒子旺她,誰知道兒子長著長著瘋態就顯出來了。

常村正面露不忍:「聽來也是個不幸的婦人。」

鞏鄉長嘆:「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穆集淡淡道:「這婆子也挺能聊,招得甚詳細。」

桂淳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乃得知白先生是寫書的,說了甚多,更還問,她這輩子,比那書里的人如何?」

穆集唏噓:「挺有想法。若不作惡,經歷種種比起一般人,確實算曲折了。」

桂淳道:「後邊更曲折,因此隔了這麼些年,卑職才能記得這般清楚。但只憑她說來,不知道是否都是實話,或為了與書里的人一比,杜撰了些。」

柳桐倚開口道:「知此案許久,卻從未得聞這些內情,今日與捕頭同列席間,既有緣知曉,不論是否杜撰,請盡情捕頭講出。」

冀實亦頷首。桂淳道:「那桂某就接着叨叨了。這婆子與她的瘋兒子當真母子情深。她說她年輕的時候熬不住,想去跳河,被同村人攔住。有歲數大的勸她,人這輩子都有定數,熬著熬著老天就給你盼頭,甜就來了。沒多久她有了她兒子,於是覺得兒子是她的命。她說這個瘋兒子雖跟別的娃不一樣,但是個孝子,懂得護娘。也是因此才殘了。有一回她男人打她們娘倆,她先暈了過去,兒子在她暈過去之後抱住爹一通狂咬。待她醒來,兒子挺在地上,他男人癱在椅上,兩人都一身是血。兒子氣息全無,姓龐的肩頭腿上被咬下好幾塊肉,竟是兩敗俱傷。姓龐的以為兒子死了,讓她去挖坑埋了。她邊哭邊挖時,兒子突然回過氣來,她就偷偷把孩子背到一個窯洞裏養著……」

萬婆當時在公堂上嚎哭:「我兒一點不瘋。他成了那樣,我給他喂飯,他還叫我娘,和我說,娘,疼疼……」

眾人愕然。鞏鄉長問:「也不傷她么?」

桂淳道:「傷,那婆子臉上手上都有疤,都是她兒子咬的。但她說,兒子對她從不下死口,和撕別人力道不同。」

張屏問:「是不是,當年她夫君打壞了她兒子的牙?」

桂淳道:「反正被拿到時,她兒子的一嘴牙沒剩下什麼了。」

眾人再沉默。

桂淳繼續講述。

萬貴娘把兒子背到廢棄窯洞裏偷偷養,也沒瞞多長時間,待她夫君龐某養好傷能下地不久,便知道了消息,本打算去把兒子打死,扛着鋤頭到了窯洞邊,忽然改了主意。

原來萬貴娘怕兒子有意外,找了根鏈子暫時把他拴在洞裏,附近的孩童待她不在,就到洞前往裏丟吃的扔石子,逗傻子取樂。

龐某到時,看見一群小娃在門口敲盆編歌,往裏面扔石子,萬貴頂着一床被單,在地上一邊蠕動,一邊呲牙咆哮,小娃們咯咯直樂,手舞足蹈。

此情此景,竟令龐某有了一個主意。

他好吃酒賭博,趕上那年天災蝗災,交不上租子,他又被兒子咬傷,眼看要喝西北風,居然有個賺錢的門路送到眼前。

龐某便拼湊了一套行頭,下面是個木桶般的容器,將癱了的傻兒子放在其中,捆住手腳,再在上面蓋一個大花單子,又從村祠堂內尋出個舞社戲的廢舊青面獠牙頭套,鑲了一圈毛毛,貼了一對耷拉耳,做一個怪模怪樣的獅子頭模樣,套在傻兒子頭上,牽去城裏市集。他一敲鑼,傻子就晃頭,彷彿獅子搖擺點頭一樣,如此給人取樂。

常村正嘆:「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啊,怎忍心讓孩子去做這種把戲,唉……」

燕修面無表情道:「一直打老婆孩子,能有什麼慈父情。父子差點同歸於盡。此人或覺得沒殺了孩子就挺厚道了。」

柳桐倚道:「可,這屬於行話說的,混江湖了吧。聽聞這樣的行當不是輕易做的。」

冀實微笑:「未想到柳斷丞世家出身,竟如斯淵博。」

柳桐倚忙道:「大人謬讚,曾聽長輩提起罷了。」

鞏鄉長道:「小人亦聽說,做這樣江湖生意,都得拜山頭,有人帶,尋常人做不得。」

桂淳道:「可不是么。那婆子的夫君當時沒錢沒門路拜山頭,三人被打了個半死。但據她說,她年輕時頗有幾分姿色,砸攤里有個挑頭的看上了她,龐某就把她送給那人。那□□妾甚多,都不好惹,沒幾天她便被打回去,差點命也沒了。」

萬貴娘回去,又被龐某一通打,幾腳踹在肚子上,她昏過去,睜眼發現自己竟沒死,街上的野郎中看不下去把她救了。可她這輩子再不能生孩子了。

龐某倒能繼續耍把戲。傻兒子天天聽鑼響,竟不暴躁不晃頭了,他就往披在桶上的大花單子上裝了倒刺,扯了根繩牽着,他一敲鑼,一頓繩,刺扎在傻子身上,傻子吃疼掙扎,獅子頭晃個不停。看客特別樂,賞錢得挺多。

龐某越來越開心,常常數完了錢,一邊打她們母子舒活筋骨,一邊盤算再娶個年輕漂亮的小娘子。

豈料樂極生悲,某日有貴人路過市集,龐某想帶着傻子過去給老爺們逗樂討個賞,驚了一匹馬,龐某被馬踩死,傻子連人帶木桶翻倒在地,披在身上的花單子滾到地上,倒刺扎住馬蹄,竟然讓他保住了一條命。

馬主是個富商,挺厚道,也不想得罪江湖人,曰若能私了就賠些錢。萬貴娘本來就沒打算報官,得了錢挺開心。常在把戲攤邊賣餅的老太太卻同她說,你趕緊跑吧,剛得了這麼多錢,你個孤身女子,帶個傻兒子,能拿得住么,不跑連命都沒了。你兒子這樣,你如何養,把他擱在哪個廟門口,自有神佛跟善人替你管。待你有了着落,再來尋他不遲。

老婦講到這一段時道:「我那時尚算青春,模樣是而今那幾個小妮子的千百倍!本來我一個人,拿着錢,哪裏都去得,傍個漢子還不容易?但我知為女子的本分,我兒雖外表看着痴傻,心裏明白得緊,我們娘倆一心同體,我養他,他護我。兩回都是他救了我,我豈能棄他不顧?」

她買了個推車,推著兒子往城外去,剛到荒郊野外,即被人圍了。圍她的人里竟有那個賣餅的老太太,原來盯着她這點錢的人不止一派。老太勸她跑,是想知道她往哪個方向跑,方便她準確落入自家彀中。

老太見她如此,嘆息曰:「老身也是女人,深知女人之苦,為母之苦。你兒子這樣,你還顧着他,也是不易了。」竟向匪首討情面,保了她一條命,但要她做一件事。

當時有對外地來的員外夫婦到本城遊玩,員外突然中風,癱在客棧內。員外夫人急急讓家人去送信,又找人照顧員外。

本城不少人都盯上了這對肥羊,但客棧老闆是個豪傑,知道這對員外夫妻來自江寧,員外姓尹,沒中風之前談吐不俗,夫人舉止也非等閑,保不準就與哪位大人有關,所以吩咐下去,絕不能讓尹員外夫婦在客棧內出事,還暗中派人護衛。

尹夫人天天在客棧內,匪寇都不敢動手。老太便舉薦萬貴娘去伺候員外,讓她摸清夫人的底細,一一報與她。

見員外夫人須有身份文牒,賣餅老太現給萬貴娘做了一份。萬貴娘不想跟龐家姓,正好萬字很可以做姓,她從此改姓萬。賣餅老太說,若拿貴娘做名字,恐怕尹夫人覺得此名太大,心生不喜,又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蕙心。

穆集感嘆:「萬蕙心此名竟雅,賣餅老婦也非一般,說來今天總聽到奇異老婦。」

柳桐倚道:「我曾聽聞,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不顯山不露水,非書上或戲文中的那般,一位紫面虯須身長八尺的大王,金甲銀帶坐在虎皮交椅內。首領之人更是旁人想不到,如江湖行會的首領,多是挑擔賣梳篦的。像吾等尋常人聽戲,總以為生旦出挑,實則戲班中丑角地位最尊。」

冀實又向柳桐倚看了一眼。

鞏鄉長拱手:「斷丞淵博,實實令卑職欽佩,受益匪淺。卑職亦曾略略聽聞此說,如斯推想,那些強人蟄伏城內,必得掩飾妥善。誰會懷疑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誰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實笑道:「如此卻更合書家風味,不知後來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話,慚愧桂某沒看多少書,不知有沒有。」

冀實道:「無事,捕頭先請繼續說,吾等聽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繼續。

賣餅老太通過另一位中間人,將萬蕙心推薦給尹夫人,萬蕙心有照顧癱子的豐富經驗,尹夫人讓她試了一下工,十分滿意,將她留下。

萬蕙心伺候着尹員外,一面留心計算員外夫婦攜帶的錢財家私,傳信給賣餅老太。賣餅老太對她特別滿意。

豈料算盤還沒打響,晴天便降霹靂。尹員外真的是位有來歷的老爺,乃江寧城一位大儒。賣餅老太一夥強人以為暗算了員外家送信的家人,誰知此人跳水未死,潛水逃生後向尹老爺的一位門生求救,此人竟是臨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爺本打算在此遊玩之後,再去見學生,給他個驚喜,哪知竟生變故。知州即派人來接老師,並報知本城有悍匪,聯合本城搜查剿除。

賣餅老太一夥是外來的,遭本城幫派舉報。萬蕙心以為自己要完了,誰知竟沒事。本城幫會怕這夥人攀咬他們報復,在官府圍剿時暗下黑手,賣餅老太所在的幫會竟未留下一個活口。城內的匪徒繼續互斗,最終都被官府端盡。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舉發萬蕙心來路不明,行動常有鬼祟,知州派來的人排查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萬蕙心的傻兒子。

萬蕙心趁機向尹夫人賠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沒說出之前的生計和傻兒子的事。夫人反而對她十分憐惜。又因為她確實伺候老爺妥帖,帶她回了江寧。

尹家甚富,宅內規矩森嚴,夫人是位續弦。前一位夫人的三個兒子惟恐繼母挾癱了的老爹把家產都謀給弟弟,各種找事,欲將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趕走,盡安排上自己人。

萬蕙心亦備受牽連。少爺們說她的傻兒子怪噁心可怖的,怎能進宅子,要把她們母子趕走。她遂去找大爺及大奶奶說,自己是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兒子是老萬家唯一的獨苗,她活着就是為了傳下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只管掙錢,聽主子們的吩咐,把老爺伺候好了。

大少爺暴躁,但大少奶奶是個聰慧明事理的婦人,勸大少爺把她留下。這時不論夫人這一派還是三位少爺一派,都覺得枝枝葉葉尚未盤清理順,各種事情也沒準備周全,老爺子絕不能離開人世。

癱在床上的病人極難服侍,調撥宅內僕人肯定得加工錢。不如繼續用萬蕙心實惠。她要賺錢保傻又癱的兒子這根獨苗香火,還怕她生歪心么?她要是做出什麼事,跑得遠么?

這般,萬蕙心竟超脫在夫人和少爺們的爭鬥之外,還同廚房的一位糕點師傅有了點露水情緣。

她趁機向糕點師傅學了做糕點的手藝。

穆集感慨:「此婦這時仍有上進之心,可見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後竟將天然良知泯滅。」

桂淳頓了一下,道:「稟大人,當時那婆子是這麼說的……」

萬婆曰:「尹家的夫人裝得溫柔寬厚模樣,說話慢聲細語,端出姿態,最愛聽人誇她賢德厚道,其實,呸,就是個看不起人的老*婦!老娘伺候那糟老頭這麼久,她只讓我干端尿擦屎最髒的活,連乾淨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頭子,才有旁人來換乾淨衣服,喂飯又是一波人。便是她們在屋裏吃茶,我打廊下過,都有人攔住我,推我走別處,她們把門窗關上,彷彿看我一眼都會怎樣了似的。」

連小丫鬟們,都不同她講話,先說給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轉給她,一見她就避出十萬八千里。

大家一般都是人,憑什麼如此?

既然這樣,老娘就要讓你們嘗嘗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難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爺們成天掛在嘴邊的,都在因果循環內,寰宇亘古不變之道理!

萬婆說到這裏,咯咯笑了起來。

她勾搭上的老糕頭,做得地道蘇州和揚州的點心,是尹老爺當年高價聘來的。老糕頭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師,不讓府中廚子幫手,在一個小院小廚房單獨製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說他老婆死了,說不嫌棄萬貴,全為騙我同他睏覺。反正我也是為了別的。」

老糕頭已上了歲數,又要風流,精力難繼,加上萬蕙娘不要他錢,他覺得這是個憨女人,教她做點心,她也搶不了自己的活,還能當小工使喚,一魚數吃,簡直太合算。遂傳授萬蕙娘制點心的技藝。

「他其實是個懶蛋。待我學會了,我說我幫你做,他就答應。哈哈,來取糕點的,都是夫人和少爺少夫人們跟前體面的丫鬟,拿精細碗碟裝了,雕花提盒裏還要墊幾層錦緞,小心提去。一想他們必翹著小指頭兒,捏著湯匙兒,端著碗碟兒,拿着腔兒調兒,細細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麼,簡直……哈哈哈哈——」

當時聽她敘述的白如依和吃過她糕點的捕快衙役們,腹中都一陣翻騰,暗想,這婆子賣的糕點,會不會也……

尹老爺在闔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數年,方才圓滿離世。

萬蕙娘即被辭退。

無人對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頭當時已搭上了另一個僕婦,更巴不得她走。

萬蕙娘也毫無留戀。尹家雖待她刻薄,但她擅長觀察,總能發現別人藏錢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覺的一點半點,積攢了一筆小錢。

她原打算在江寧城裏賣糕點,但街邊做小買賣,哪怕提個籃子賣糕,都有競爭。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麼的,都說她臟,不能買她做的點心。

倒是有人聽說她伺候尹老爺妥帖,又來請她。

她前後伺候了幾個癱在床上或痴傻的,長則幾年,最短的不到一個月。不知不覺,又十來年過去。

她攢足了錢,立誓絕不再伺候人。她心裏就一個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點心,還要把買賣做大,讓人都來吃她做的點心。

江寧城做不成這買賣,她就換地方。

她早聽說明州繁華,從江寧出發水路可達,方便她帶着兒子。主意一起,她們母子便來到明州。

先在碼頭,后又搬遷輾轉,最後在這條街買了帶着小鋪面的宅子,從此安家。

常村正又長嘆:「此婦為何不能如此安頓……」

桂淳一挑眉,繼續講述。

萬婆說完自己經歷,問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爺們請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頓,總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裏,立起一份家業,靠得是什麼?」

史都尉道:「你確實是一位勤奮婦人,倘若一直心懷善念……」

萬婆哈哈大笑:「錯。都座見多識廣,難道覺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奮?倒是富人為惡的頗不少哩。」

史都尉問:「莫非你想讓吾等誇一誇你聰慧有運?」

萬婆正色:「老身從不覺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賣到龐家,那般遭遇,怎敢稱有運?」

白如依開口:「着實想不明白,懇請解惑。」

萬婆更肅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當要安守本份,順從天命。老天將我兒賜我,即是賜予我命。我順之,無論我兒如何,我都盡為母之本份,愛他,護他,天亦因此降我福報。我屢逢難關,化解之關鍵,都在我兒。女子此生,不可貪於富貴,不可冀於情愛,更不能迷於浮華,唯要在心中立定念頭,盡為母之本份,撫育子女。」

史都尉問:「鄭家姑娘亦是鄭家的女兒,你怎忍心如此對待別人的孩子?」

萬婆道:「我確實無心害鄭家丹娥。這一帶的丫頭,我着實看她還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實她和我兒本是宿世姻緣。那條街偏僻,買賣做不大,我為何選在那裏開鋪?當年,經紀帶我來此處看屋,我那時才五旬年紀,秀髮竟已斑白,容顏亦顯滄桑,嬌媚美色,所損甚多。我思想,身已虧損,還可照料我兒多久?他與旁人何異,憑什麼不能享受人間至美至樂之事?正想着時,有個婦人牽着兩個幾歲的小妮子,從我身邊過,就是鄭家喬婆子帶着她的兩個丫頭片子。有一個一抬頭,對我一笑說,阿婆安好。我說,你當叫我姨姨,怎喚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賠不是,我當然不會跟三四歲的小賤妮子計較,只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蒼天啟示。而後老身就在這裏住下了。」

鞏鄉長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歲的孩子,叫她一聲阿婆,她記恨十幾年?」

桂淳道:「不止這些。」

萬婆繼續道:「鄭家這兩個妮子,還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長大的。明州城其實道德敗壞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陽剛。良家女子,塗脂抹粉,當街招搖嬉笑,竟比不上樓子裏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們,根在她們的娘身上。就說那鄭家的喬婆,今年三十來歲了,也是要當祖母的人了,竟還同她夫君發嗲發顛的,夫妻竟不用敬稱,當街哥哥,哥哥地喊,什麼「哥哥呀,這籃子好沉,給你提着唻~」,有這樣沒羞沒臊的娘,怎能教好閨女?」

史都尉幾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遞茶給都座降火,自己順着萬婆的話說:「於是,你以為……」

「老身規勸過她,這蠢婆豈能懂?她的倆閨女越長大越隨娘。荷家的小騷蹄子也是,見了那衙門裏的小年輕,喔呦,那姿態,嘖……還穿那帶蛾子花朵兒的衣裳,豈是良家女子裝束!且家裏本沒有那個錢,還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們的娘也不攔著,竟要去賣針線了!哪有未嫁的姑娘干這個?」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開鋪子,針線活計本是閨閣技藝,換些零用有何不可?」

萬婆正色:「老身的鋪子是正經買賣,我乃為撫養我子為之!為夫為子,天經地義!她們為什麼?塗脂抹粉,裝扮成她們以為的富小姐模樣,賣弄風騷!老身看不過去,規勸她們兩句。丹姐兒那妹子,小翠,就橫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唚起來。這丹姐兒,比她妹妹心眼兒多,遇事都攛掇她妹妹出頭放炮仗,她再不陰不陽補上兩句。我看着實實不像話了,這丫頭怎麼多染上了一層毛病!本來準備正經找個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從權,只得先□□□□她。她既想錢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誘之。那日我趁沒人時同她講,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幫我,錢不會少給。那妮子果然貪財,立刻答應。」

萬婆又對丹娥說,你妹妹不久前頂撞了我,你娘這人心氣兒高,若你幫我做衣裳,恐她們阻攔,只悄悄地便是。

於是約定那日傍晚,丹娥出來買東西時,順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適。

丹娥從針線鋪、醫館回來,又在糧酒坊給爹爹買了金波酒,走進點心鋪。

「我讓她到內屋坐,端茶點給她吃,茶點裏我確實擱了點東西。大人們請想,我見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習氣,有心在她墮落前將她拉回正途。但老身與她非親非故,憑什麼教導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順,我得先讓她跟我家萬貴圓房……」

一群小兵拚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頭冷靜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覺得年輕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墮落,但你如此行事,將一未論婚嫁的少女迷暈拖與你子,又該叫什麼?」

萬婆詫異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說了許多,先生怎的不懂?這是她的命。順命則生,逆命則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里餅里都放了不少葯,是頭豬都該睡了,她為何偏偏沒睡沉?她還犟,要喊要叫,我當時能如何?只得把她摁住了,誰知她就沒氣了,這能怨我?不是她命該如此?像我,經歷了種種,她這輩子,連她那老母,她妹子,加一塊兒,能比得上我片刻?我現在如何?她又如何?怎的芝麻星點大的坎就卡死了她?該她過不去!那本圖冊更是證明!冊子裏早有她,可不是老身讓人畫的,真是她死了以後我才聽說,也是老天安排我聽到!那晚鄭家好多人,偏荷家妮子跟那小郎君一拉扯,我就看見了。他們又非在花牆根說話,我悄悄一過去,隔着牆聽得明明白白,當時我都想跪下。果然什麼都是註定好的,鄭家妮子命當如此,老身乃替天行道!」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鞏鄉長道:「這想法……一般人不能有。她怎麼萌發出來的?」

穆集道:「某以為,說萌發不如說滋養。此婦一生着實曲折不易,要活下去,心裏得有點支持。她若不給自己編點命定之類的,可能早垮了。只是編著編著,就編到偏處了。像她早年做仆婢,十分受氣,心態亦扭曲。」

鞏鄉長又道:「在下其實有個疑惑,此婦說這一堆,她自個兒真的信么?」

冀實緩緩道:「此,外人難定論也。」

眾人再沉默片刻。

又是鞏鄉長先拱了拱手:「是了,捕頭講了半晌,在下老打岔,竟耽擱忘記詢問,那個在婆子之前殺了五位女子的兇手也找到了吧。」

桂淳抖擻精神:「自是必須落網了,在萬婆之後才抓到,所以桂某順着先說了萬婆,忍不住扯多了閑篇,最要緊的竟一直沒講到,實實是桂某的錯!」抬手抱一抱拳,「那名兇手,確實比萬婆難抓,因為被害的五名女子,除卻都年輕,皆是女子之外,相似之處不多。」

鞏鄉長道:「捕頭厚道,已是告訴了我們,殺這五名女子的兇手只有一個人?」

桂淳再一抱拳:「鄉長聰慧,從桂某一句話看出真相。若鄉長查案,定也是位神斷。鄉長和村正可能亦已猜出,兇手是個男人。」

鞏鄉長和常村正都一笑,鞏鄉長謙虛一番。桂淳喝了杯茶繼續講述。

前五名被害的女子,有未婚者,也有已婚者;身段有高挑的,也有玲瓏的;有豐腴的,也有弱不禁風的。面龐五官更各不相同,居住之地分散在城中。

兇手簡直像蹓躂到街上,臨時起意,隨便從人群里挑了個女子下手。

難以判斷他殺人的緣由,也琢磨不透路數。

史都尉和手下堆了好幾個大沙盤,推出無數條路線,一時難確定哪裏最可疑。

這廂白如依又想到一個關鍵——

那個僱人畫蝶花美人圖冊報復錦華庄的商販,鮮戴。

鮮戴仍被關在州府衙門的牢裏。

他也不想出去,非常安靜乖巧地待在黑牢的小單間內。

白如依去見他,道,鮮老闆不可能在這裏住一輩子。有無想過出去后怎麼辦?

鮮戴在牢房角落裏瑟縮了一下。

白如依搖頭:「鮮老闆買賣做得不算小,怎就糊塗了,再氣也不能做那樣的事。可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亦搭上自個兒。你猜那些姑娘的家人,待你出去後會怎麼歡迎你?」

鮮戴抖個不停。

白如依等他抖了一時,才道:「但鮮老闆或能幫衙門一個忙。」

鮮戴立刻衝到牢門前:「請先生指點!小人願粉身碎骨,肝腦塗地!」

白如依道:「這倒不必,只請鮮老闆仔細想一想。幾名被害的女子,為什麼你都認得?」

鮮戴愣了愣:「小人已交待過了,因小人的買賣多能與人打交道,整座明州城的人家沒幾家我不認得的。」

白如依道:「我記得鮮老闆還說,她們都多少得罪過你。」

鮮戴說:「前幾位沒有,是小人喪盡天良,因她們的不幸想出畫這本缺德冊子。之後的十一位女子確實與小的有小小糾紛……不,糾紛都不算,只是小人覺得,買賣做得不暢,是我缺德無良,心中記恨!」

白如依問:「她們都因什麼與你有糾紛?」

鮮戴道:「小人的小買賣,很容易起爭執。詳細的也記不清,可能就是看了不買,討價還價,訂了物件又不要了,或我去他們家佈置,她們挑三揀四,或明明是她們反悔想退貨,甚至自己損壞了物件,卻說小人的貨不好之類……」

白如依道:「這些女子性子都挺活潑?」

鮮戴皺眉:「也有看起來蠻溫柔賢惠的吧。有些看着嬌嬌弱弱的,亦不好惹。」他忙又改口,「不,都是小人的錯!她們全是仙娥一般的女子,壞的都是我!」

白如依又道:「請鮮老闆再想一想。你得知前五位女子被害后,才作了這本冊子,后十一位女子都是你選的。正如你所說,你的買賣,極易與人有衝突,似你方才所說的糾紛,可能每天都有。為何你卻選了這十一位女子?或有什麼你自己都沒發現的關聯,令你由前五位被害的女子想到了她們。」

鮮戴直着眼懵懵愣了許久,才怯怯道:「小人真的暫時想不出,除了做生意時有些小糾紛外,可能就是……這些仙娥姑娘們都十分美貌……」

白如依也沉默了一瞬,又問:「鮮老闆平時印的吉祥畫卷,多是什麼教,什麼派,哪些神佛?」

鮮戴又縮了縮:「小人其實……啥也不信,所以沒拘束,啥都賣……明州城什麼人都有,小人那邊,不單儒釋道諸聖像吉語經文,連夷國的經卷,胡番人士供的天神娘娘像,卷鬍子神仙像,小人也有。」

白如依讚歎:「鮮老闆這是別樣的一體同仁,不分內外。萬一送錯了或觸了忌諱恐有麻煩。」

鮮戴再縮縮:「一般特別講究的也不會來小人這買。小人這隻有保平安吉祥的。」

白如依又詢問幾句,鮮戴確實一時想不起來。白如依親切地讓他慢慢思索,臨離開時,又迴轉身道:「對了,有個好消息告訴鮮老闆,你雇的那位畫師甄仁美找到了。等他被帶回州府衙門,問兩句話,鮮老闆就能從牢裏出來了。」

鮮戴瞠目結舌:「但,但,但小人仍有殺人嫌疑……」

白如依道:「當下鮮老闆嫌疑已不算大,待甄畫師回來,鮮老闆可能連嫌疑都消了。白某是個閑人,不太懂衙門的規矩,隨便聽了幾耳朵,好像說是,鮮老闆出去后,暫時別離城,在自己家待着,能讓衙門隨時問話就成。」

鮮戴癱坐在地。

白如依這話並非在詐鮮戴,甄畫師確實已找到,正在江淮知府柳知的船上,即將抵達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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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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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蝶花美人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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