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26章 張仲 ? 西歸

卷6-26章 張仲 ? 西歸

公叔夨殉國的第三日,齊姜便乘著周王師派去齊國的車馬,匆匆往曲阜城趕來。

在她的懷中,公子稱尚未斷奶,而這個年未周歲的小孩,即將成為魯國的新任國君。齊姜這次回來,難掩眉飛色舞,魯國人或許都還記得,僅在一個月前,她攜公子稱倉皇出逃齊國時,可謂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而今,她最大的政敵公叔夨和公孫伯御已死,公子稱又得了周天子的策命,齊姜繼魯侯戲當政之後,第二次坐上了太后的寶座。

魯國人讚揚公叔夨,痛恨齊姜;魯國人擁護公孫伯御,雖說公子稱只是個嬰孩,但是他同胞兄長魯侯戲在位的那段恐怖的統治,令魯人不敢對未來抱有太大希望。

齊姜也知道她母子不得人心,故而十分急迫,草草地卜了個不吉不凶的日子,便要虢季子白、仲山甫和方興主持大局,正式替周天子為公子稱錫命,成為魯國的正式國君。

周王靜八年,冬十月。魯國夷宮。

襁褓中的公子稱即將受周天子錫命,即位為魯國國君。

仲山甫用匕首挑開御封,將策命張開,皺眉看了半晌,還是硬著頭皮念道:「魯幼公子稱,肅恭明神,敬事耆老;賦事行刑,必問於遺訓而咨於固實;不幹所問,不犯所咨。以其有德,余錫命其為魯侯。欽哉!」這段話可謂十足的官話文章,策命中的每一個讚揚之詞,用在還未牙牙學語的公子稱上,實屬詭異。

照例,新任的諸侯必須要三拜九叩,從天子特使仲山甫手中接過策命。但這位嬰兒魯侯稱哪裡能知禮節,反被鼓樂驚嚇得哇哇大哭,見此糗態,魯國群臣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張仲看到這場景,險些笑出聲來。他本非大周卿大夫,但作為方興同行屬員,也得以與呂義一道,受邀參加今日的錫命大典。

呂義白了張仲一眼:「張子,何以發笑?」

張仲掩面道:「我非笑其他,乃是嘆這齊魯堂堂侯爵大國,國君卻一代不如一代也!」

張仲道:「此話怎講?」

張仲用嘴努向魯世子稱——準確地說,他現在應該被稱為「魯侯稱」,道:「魯武公還算是個有為君主,奈何耳根太軟,聽這齊姜的枕頭風,動了廢長立幼的心思。結果呢,長公子括被廢,換了剛剛弱冠的魯侯戲來作國君,魯侯戲無道,公叔夨又立了六、七歲的公孫伯御,可這才一月未到,天子又廢了素有賢名的伯御,命這未斷奶的嬰孩來作魯侯,也算天下奇聞!」

呂義無奈搖頭道:「哎,我齊國又何嘗不是如此?齊侯無忌壯年薨逝,只留下年僅三歲的幼子赤當了齊國國君。齊與魯,可謂難兄難弟之國也,如此幼君在朝,不知何時才能恢復元氣?」

張仲冷笑道:「齊、魯雖然都是娃娃稱君,但召姬和齊姜兩位太后,可皆非省油之燈。如今魯國沒了公叔夨,齊國也削了國、高兩家,這兩位太后獨斷坤綱,齊、魯之間,也免不了多生是非!」

呂義嘆道:「這便非是我輩所能料及也!」

二人正聊著,突然鍾罄大作,乳母將嬰孩魯侯稱抱離夷宮,錫命儀式宣告結束。

就在眾人鬆口氣之時,齊姜換上重孝,也不撤去現場的樂師和禮官,直接就要給故去逾月的魯侯戲進行柩謚。仲山甫雖讓面露難色,但是客隨主便,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準備給魯侯戲呈上周王靜擬定好的諸侯謚號。

張仲大奇,低聲問呂義道:「魯侯錫命乃是吉禮,先君柩謚則是凶禮,有周以來,可曾有吉禮與凶禮並舉之先例?」

呂義思索了半晌,終道:「怕是從未聽聞。」

張仲道:「這便怪哉。魯國乃禮樂之邦,如何行此無禮之事?再說,所謂『柩謚,,自然是對著魯侯戲的靈柩作謚,可如何不見靈柩,只草草取來靈位充作靈柩?」

呂義道:「我看在場的魯國官員,也大多面露尷尬的神色,想必也知太后齊姜此舉不妥。」

張仲沉吟片刻,推斷道:「她這麼急迫,也許另有目的……」

呂義道:「何許目的?」

「我尚未知,」張仲頓了頓,「或許,謎底不用等太久。」

就在魯侯君臣竊竊私語之時,仲山甫徐徐走向魯侯戲的靈柩,他腳步沉重,顯然多有不滿。

「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仲山甫從屬員處接過另一帛書,匆匆覽罷,轉向眾人,宣佈道,「溫柔賢善曰『懿,,魯侯戲生前性純淑,能和賢良,故賜謚曰『懿,,曰『魯懿公,!」

言罷,仲山甫將帛書交給齊姜,只是淡淡道句「節哀」,便退回席位。

這下,夷宮中的眾位魯臣再次嘩然,魯侯戲被謚號為「懿」,絕對是出人意料的決定。

張仲也是不可思議,謚號是國君一生行為的精鍊概括,而魯侯戲生前逼父、弒兄、殺臣、伐國,可謂是無惡不作,這與「懿」這個代表和善、溫良的美謚,不僅沒有任何關係,反倒更像是一種譏諷。張仲暗忖,周王靜這不分是非、顛倒黑白的本領,已然愈發爐火純青了。

再看仲山甫、方興這些在場的大周卿大夫,他們臉上毫無波瀾,似乎已經對周天子亂賜謚號的舉動見怪不怪。在給齊、魯兩國國君柩謚這件事上,周王靜已經不是第一次視若兒戲了——

此前,齊武公毫無武功而賜謚為「武」,純粹因為對方是周天子的岳丈泰山;而周王靜給前任老魯侯賜謚號為「魯武公」,也是對其迎合天子廢長立幼動議的褒獎。而至於齊侯無忌,在前日仲山甫去接魯侯稱母子之時,也為其舉行了柩謚典禮,被賜了「齊厲公」這個惡謚,天子是真心對齊侯無忌的暴虐不滿,還是為了致敬周王靜的父王周厲王,便不得而知也。

一陣哀樂過後,柩謚禮畢,齊姜卻完全換了個模樣。

幼子如願以償即位,長子也得了理想的美謚,此時的齊姜春風得意,漸漸忘形起來。就算是對虢季子白、仲山甫等大周卿士,也變得不向先前那麼客氣。

眾臣正待退朝,齊姜卻突然宣布:「左右,將賤種伯御的棺槨抬來!」

魯國大夫們連忙阻攔:「太后不可,此乃夷宮,如何能停逝者之靈?」

齊姜冷笑道:「伯御真死了么?」

眾大夫七嘴八舌道:「伯御已被公叔夨用白綾勒死,如何有假?」

齊姜眯縫著眼,不屑道:「是么?公叔夨弒君,是你們親眼所見?」

眾大夫不再做聲,紛紛搖頭。

齊姜陰陰笑道:「既如此,我要親自開棺驗屍,左右,還不去抬伯御的靈柩來?」

左右侍衛剛要出門,仲山甫顯然看不下去了,勸道:「魯太后,容聽我一言!」

齊姜臉上不悅,卻還不敢對天子特使口出惡語。

仲山甫道:「公孫伯御雖非魯君,但終究是魯武公之嫡長孫,乃汝魯國之貴胄。且伯御年幼無知,公叔夨作亂已然伏法,又與伯御何干?死者為大,望魯太后切以周禮為重,勿要行此逆事。」

齊姜顏色更易,似乎不願就範。

虢季子白見狀,也搶步上前,毫不客氣地對齊姜道:「我奉天子之命,乃是要擒拿公叔夨與公孫伯御。此二人畏罪而死,我周王師亦要將其屍首扭送回鎬京,由有司定罪,供天子發落。魯太后若執意開棺,該如何向我王交代?」

魯國眾公卿大夫見周卿們都出頭勸阻,也紛紛下跪求情,希冀齊姜高抬貴手,不要再侮辱伯御的遺體。

齊姜不敢得罪大周天子,但怒氣難消,便想找個折中辦法,對仲山甫道:「既如此,我魯國便將伯御棺槨呈交貴使。只不過……」

仲山甫道:「不過甚麼?」

齊姜憤然道:「公叔夨乃是魯國逆臣,起兵反抗國君,害死懿公,驅逐我與稱兒這對孤兒寡母。我與公叔夨狗賊有深仇大恨,只可惜他死得太過便宜。他雖是大周欽犯,卻亦是我魯國女干臣,周有國法,魯有家法,二者並不相斥……」

虢季子白見齊姜半天沒說重點,打斷道:「魯太后,你欲待如何?」

齊姜目露凶光,哂笑道:「我要將他陳屍三日,遊街示眾,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誰也沒有想到,半個時辰前還裝作弱小可憐的齊姜,竟然會是這等兇狠的面目。

虢季子白還要反對,卻被仲山甫攔住:「大司馬,此乃魯國國事,我等不便干涉。」

安撫完虢季子白,仲山甫又對齊姜道:「便以三日為限,三日之後,務必將公叔夨屍首盛殮入棺,移交周王師。」

齊姜大仇得報,訕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次日,公叔夨的屍體被魯人從棺木中掘出,四肢釘在木板之上,由他生前視若珍寶的御賜馬車載著,繞魯都曲阜全城,遊街示眾。可憐公叔夨死前壯烈,死後卻還逃不過曝屍之劫。齊姜顯然還嫌不過癮,不知何時在公叔夨屍首上又捅了數十刀,遊街之時,黑血遍地,蚊蠅環繞,臭不可聞。

公叔夨屍首每到一處坊巷,魯人紛紛出門圍觀。起初,還有人憐憫公叔夨,朝他行禮作別,可這些人很快就被魯國士兵盯上,被投入囹圄之中。兩日之後,竟沒有人敢再為公叔夨鳴冤,恰恰相反,人群開始向公叔夨遺體投擲穢物,罵他是禍國殃民的女干臣,似有殺父奪妻之恨一般。

張仲和呂義對坐於館驛之中,親眼目睹魯國民眾對公叔夨態度的翻轉,唏噓不已。

呂義嘆道:「分明是公叔夨撥亂反正,除去魯懿公戲,挽救曲阜臣民於水火,如何短短几日,就成了十惡不赦的權女幹了?」

張仲輕嘆一聲,道:「成王敗寇,古道一也。百姓皆烏合之輩,又哪能分辨賢愚?昔日鎬京國人之***,不是亦出此理么?依我看,今日臨淄咒罵公叔夨之民,與十幾年前鎬京城誅殺榮夷公之民,並未有任何分別,皆人云亦云,而毫無主見者也!」

二人又嗟嘆一陣,張仲望了眼院中矗立失神的方興,低聲問呂義道:「呂兄,方大夫近來似乎大有反常?」

呂義點了點頭:「自從公叔夨自戕之後,方大夫便悶悶不樂。那日在魯國夷宮,仲山卿與虢卿同齊姜辯斥,方大夫亦是一言不發。這幾天公叔夨被遊街示眾,方大夫愈發顯得陰鬱了。」

張仲長吁口氣:「方大夫與公叔夨雖無深交,但英雄相惜。或許,方大夫在公叔夨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呂義何等聰明,自然聽得懂張仲的弦外之音。

二人對坐無言,心意難平。

曲阜城的夜空,被陰雲籠罩著,陰晦,無光。

但對於張仲來說,在即將離開曲阜的前夜,收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在昏迷了整整七日七夜之後,阿嵐終於醒了。

「我這是在哪裡?」阿嵐的聲音微弱無比。

「不要怕,是我!」張仲的聲音因興奮而嘶啞,他緊緊拽著阿嵐的手,「這是在曲阜,不是在臨淄!」

「曲……曲阜?」

「是的,曲阜!」

阿嵐的眼神局促而不安,迷離中帶著不可思議,她努力地回憶著,回憶昏迷前發生的一切。

許久。

「這麼說,」阿嵐警惕地看著屋內的岐叟,小心翼翼道,「這麼說,我們不在齊國?」

「是的!」張仲道。

「那……夫人,不,齊太后呢?」阿嵐緊張兮兮。

「她在魯國,沒有跟來!」張仲努力安撫著對方,把那日阿嵐如何在臨淄宮殿內撞柱自盡,張仲如何請求召芷將阿嵐的「屍首」相贈,岐叟替阿嵐入殮之時又如何發現她尚有餘息,「你昏迷了七日七夜,也是老天開眼,你果然醒了!」

阿嵐聽得如痴如醉,難以置信。

透過微弱的燈光下,張仲心疼地看著阿嵐那毫無血色的面龐,一連七日沒有進食,她已經憔悴得骨瘦如柴。

「岐叟?」阿嵐掙扎著起身,「是你救了阿嵐的命么?」她正準備下拜,卻哪裡支撐的住,差點跌下床去。

岐叟趕忙相攙:「此乃姑娘命大,非是老朽之功也!」

張仲將阿嵐重新扶到枕邊,讓她半倚在床頭,岐叟連忙喚徒弟取來老參熬湯,用藥丸沖開,由張仲侍候著讓阿嵐服下。阿嵐小心翼翼地嘬著葯湯,漸漸地,臉上終於恢復了些血色。

「這藥材,很貴重的吧?」阿嵐弱弱問道。

張仲笑道:「也是姑娘福氣,偏生遇見神農派的神醫。若非岐叟他老人家慷慨解囊,夜夜將名貴的丹藥碾碎,撬開姑娘牙關送服,姑娘恐怕……」

岐叟笑著打斷張仲:「此皆老天開眼,神農祖師庇佑,老朽只有這七個丹藥,今日恰恰用罄。姑娘若是今日不醒,老朽亦是回天乏術也!」

阿嵐微微點頭,權作施過大禮:「岐叟真乃神醫也!阿嵐白死莫償!」

岐叟擺了擺手:「姑娘家家,盡說甚麼胡話?老朽不敢妄當『神醫,二字,這些丹藥,亦是由恩師於神農頂上煉製。老朽學藝不精,尚未學會砲制神葯,慚愧慚愧!」

阿嵐訝異道:「老神醫已然如此高齡,那您的恩師,那位老老神醫,怕是已過百歲高壽了吧?」

岐叟聞言,與張仲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阿嵐不知所措。

張仲莞爾道:「姑娘有所不知,岐叟的恩師乃是重整神農派的名醫,集神農、岐伯、黃帝醫術之眾長,可謂千年不世出的醫藥宗師。不過,極少人知道,這位聲名遠播的蒲氏神醫,年齒也只是三旬有餘,而非耄耋之年。」

阿嵐大奇,忙向岐叟道歉:「老神醫,阿嵐無知,多有冒犯。」

「不怪,不怪!」岐叟拈鬚大笑,又用慈愛的眼神望著阿嵐,「我倒是有個愛徒,是個生性調皮的女娃子,算來年齒,也只比你大上兩、三歲,想來也已到嫁人的年紀。哎,只是我與她兩年多未見,還甚是想念呢……」

張仲、阿嵐見岐叟想起心事來,趕緊安慰。

岐叟揉了揉眼眶,轉身道:「時候不早,丫頭你大傷初愈,還要多加歇息。」言罷,便轉身出屋熬藥去了。

張仲又伺候阿嵐吃罷半碗黍米湯粥,也將油燈吹滅,依依不捨地離開。

門外,岐叟在等著張仲。

「多謝岐叟,若非你仁心妙手……」話說一半,張仲見岐叟面色凝重,心中咯噔一下。

岐叟將張仲拉到一處僻靜所在,低聲道:「張子,我有一言,請你不要見怪。」

張仲愈發覺得對方話鋒不對,忙問詳細。

岐叟嘆了口氣:「老朽學藝不精,我看阿嵐這丫頭,怕是時日無多也……」

張仲大驚,努力抑制自己的忐忑:「此話怎講,她不是已經醒轉了么?」

岐叟無奈道:「丫頭雖是醒轉,但傷勢過重,我見她氣促神散,脈象虛浮,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唉,若是老朽恩師在側,或是其所賜丹藥尚有餘量,或許能多支撐月余,可惜,可惜……張子,還望早做準備才是。」

張仲的心涼了大半截,一股急火攻至心間,慘叫一聲,差點暈厥過去。

岐叟連忙施救,用力掐其虎口,又以細針扎其人中,方才讓張仲緩過神來。

這下動靜不小,倒將呂義和洛乙丑驚醒,岐叟又對二人訴說了方才之事,眾人哀嘆不已,除了安慰張仲,也沒有多餘辦法。

張仲沉默許久,突然仰天慘笑。

呂義大驚:「張兄,你如何發笑?莫不是傷心過度,得了魔怔了?」

張仲搖了搖頭,淡淡道:「在臨淄時,我本以為阿嵐已然無幸,有賴岐叟聖手醫治,七個晝夜后居然醒轉,已然是老天眷顧張仲,我又如何敢貪天之壽,奢望阿嵐與我白首偕老呢?生死有命,只要阿嵐一息尚存,便是我張仲的幸事,我又如何不喜,反倒愁眉不展,作喪氣之態哉!」

眾人見張仲如此豁達,也都釋懷,感嘆其胸襟之開闊。

當晚,張仲徹夜難眠。

次日,大周諸卿大夫皆已完成各自使命,齊聚於魯國夷宮,與魯國太后齊姜及眾臣辭別。

齊姜雖然對公叔夨余恨未消,卻也不敢多言,只得命人將公叔夨潰爛見骨的屍首盛殮,與伯御的屍首一道,交與虢季子白,著周王師押運回鎬京。

仲山甫取了魯國的回書,交給方興,讓他面聖時代為轉交當今天子。

方興奇道:「仲山兄,你不回鎬京?」

仲山甫搖了搖頭,無奈道:「愚兄另有重任在身,奉天子之命,還要前往齊國一趟。」

方興問道:「何事再赴齊國?」

仲山甫道:「經過胡公子之亂,齊都臨淄城牆破敗,已難以再次抵擋外敵入侵。周天子念及齊國是姜後母國,於是將重修城池的重任交由愚兄,待魯國之難平定,便赴臨淄營城。」

方興聽罷,皺了皺眉,也沒再答話,只是默默接過魯國的國書。

仲山甫與眾人一一作禮辭行,又刻意囑咐呂義幾句。這些天來,自從方興將呂義引薦給仲山甫后,二人便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仲山甫自升任小司徒以來,鑽研法典禮教甚深,自然與出身政法世家的呂義多有共鳴,在曲阜的這些天,仲山甫常與呂義徹夜長談,呂義亦以師禮對待仲山甫。二人依依惜別,仲山甫這才奮馬揚鞭,朝臨淄而去。

望著仲山甫離去的身影,張仲十分惆悵,心道,這周王靜也太過古怪,堂堂大周九卿,居然被派去齊國監管土木工程,真不知這是何道理。想到此行自己和呂義要去鎬京覲見這位周王靜,心中就愈發鬱結,只是礙於已答應過王子友和伯陽,便只得硬著頭皮前往。

出了魯國疆界,虢季子白也來與方興辭行。

這位大司馬道:「方大夫,你我雖是同往鎬京,但我手握兵權,還需在洛邑休整幾日,屆時再輕車簡從,回京交旨面聖。大軍行遲,方大夫行速,不知可否在途中遷延些時日,以十日為期,你我在鎬京城外相匯合后,再一同振旅入京?」

方興點了點頭:「便依大司馬,我等此去鎬京,正樂得沿途悠閑,賞玩東都雪景。」

虢季子白大喜:「甚善,我為方大夫留下兩百兵馬,權當護衛,以表謝意!」

方興微笑道:「那便敬謝大司馬也!」

虢季子白行過軍禮,便催動王師,朝洛邑先行而去。

這邊廂,方興一行得了王師兵馬衛護,又不需匆忙趕路,樂得放慢腳步,徐徐朝京畿進發。

時至初冬,洛邑方圓百里內已下過初雪,山河披上銀裝素裹,令人心曠神怡。

張仲、呂義詩興大發,竟在途中吟起詩來。

呂義遙望東面,唱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張仲笑道:「此《採薇》之篇也,倒是應景,只是略顯哀傷。」

呂義低下頭去,指了指身上的喪服,面露悲色:「斬衰在身,豈敢言樂?」

「呂子,我聽這詩詞之意,卻也無哀傷之感呀?」阿嵐近來氣力日益恢復,此時覽此雪景,心情也是大好。

呂義嘆道:「姑娘不知,這句詩前半句以雪為賦,後半句卻以家國比興——『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說到這,呂義不由想到齊國衰頹,黯然神傷。

張仲連忙攔住他:「今日我等賞雪便是,如何談起這傷心事來?掃興!掃興!」

阿嵐也吐了吐舌頭,附和道:「是呀,掃興!掃興!」

呂義被二人逗樂,嘲笑道:「你們還未結為夫婦呢,就夫唱婦隨啦?」

「呸呸!」阿嵐笑靨如花,佯嗔道,「呂子,你瞎說什麼呢?」言罷,她顯然是笑得過力,咳了好長一陣,又羞又累,軟倒在張仲懷中。

眾人見狀,皆拍手大笑,少不了說些打趣這對愛侶的笑話。

不得不說,有了阿嵐的加入,枯燥的旅途突然有了樂趣,歡聲笑語不斷。

然而,快樂的情緒並未傳染給方興,他依舊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但張仲又何嘗不是如此?關於阿嵐的傷情,他從未質疑岐叟的判斷,但內心裡,他在虔誠地祈禱上蒼,祈禱奇迹的再次發生……

這一日,過了桃林塞,眼前赫然出現一處險要之關隘。

「好道雄關!」阿嵐感慨道。

張仲見阿嵐心情不錯,笑問道:「阿嵐,可知此是何處?」

阿嵐不答,神情十分肅穆。

「這是潼關!」張仲道。

阿嵐抿著嘴,眼睛始終痴獃呆盯著眼前的巍巍關隘:「張子,你可曾來過潼關?」

「慚愧!」張仲搖了搖頭,「我自誇曾遍歷天下,卻唯獨沒有到過關中京畿,引以為生平之憾也……」

阿嵐擠出一絲微笑來:「看來,這次張子要圓夢也!」言罷,經不住一陣寒風,又劇烈咳了起來。

張仲連忙將阿嵐的手揣入懷中,將其焐熱,笑道:「有你在,去哪都行!」

阿嵐笑靨緋紅,依偎在張仲身旁。這些天,兩個人說了許多交心話,雖未私定終身,但也心意相通,與一對比翼鳥相仿。

「實不相瞞,」阿嵐輕輕嘆了一口氣,「潼關,是我的故鄉……」

「真的?」張仲臉上發燙,心道,原來此地便是阿嵐的桑梓,剛才竟還為她大肆介紹此地風物,羞也不羞。

阿嵐似乎沒有理會張仲的窘迫,她深陷回憶,在張仲的催問下,終於說出了她的心事——

「阿嵐的先祖,本是召康公的旁支,雖非簪纓貴胄,但也衣食無憂,在畿內被封有食邑,便是位於這潼關左近。待傳至阿嵐祖父時,因屢立戰功,家道還算殷實。只可惜,二十年前,國人***自鎬京而起,叛軍欲奪東都洛邑,在潼關與前來救駕的衛侯和激戰三日三夜。最終,衛侯和獲勝,可祖父的封邑,卻因捲入戰火,而被叛軍燒成焦土……」

說到這,阿嵐啜泣起來。

張仲趕緊安慰,他原以為阿嵐只是尋常侍女,卻沒想到她竟出身於肉食世家。

阿嵐平復了下情緒,繼續道:「國人***平定后,祖父、父親失了采邑,積勞成疾,未及三年便相繼故去了。娘親懷胎十月,即將分娩,奈何饑寒交迫,竟在一農家老寡婆門口暈厥。那老寡婆為人心善,施捨口糧救下娘親。當夜,阿嵐也是在這樣一個風雪夜降生於彼,但娘親也因難產,終是棄阿嵐而去……

「那老寡婆憐惜阿嵐,便當起了阿嵐的養母,左近沒有乳母,老寡婆便去富戶家漿洗衣服,以換來些許羊羔乳,以餵養阿嵐。只可惜,待阿嵐長到三歲,關中鬧起飢荒來,老寡婆幾日未食,已是窮途末路。就在這時,太保召公正率兵前往洛邑平叛,路經潼關,老寡婆拚死一搏,豁出命去,衝撞王師,企圖攔駕……

「也虧得太保召公仁善,不僅沒有怪罪老寡婆,聽說阿嵐是召氏苗裔,竟答應收留於我,並將阿嵐送入太保府中,陪伴召氏的女公子左右。老寡婆大喜過望,怎奈燈盡油枯,最終死在老太保車前。召公感嘆老寡婆的義舉,於是命人將其收殮,與阿嵐死去的父母一道,埋葬在潼關下的宗族墓地中……」

說到這,阿嵐已經哭成淚人:「只是,潼關這麼大,哪裡才是阿嵐父母與養母的安息之所?」

或許是因為傷心欲絕,或許是費了太多力氣說話,阿嵐咳得越來越厲害,香帕竟被咳成殷紅色。

張仲趕緊安慰:「阿嵐別再說了,身體要緊!」

「張子,阿嵐否求你一事?」阿嵐強掙扎著,淚眼婆娑。

「儘管吩咐!」張仲忙道。

「要是……」阿嵐喘著粗氣,「要是阿嵐不成了,請張子務必尋訪我父母的墳塋,將阿嵐與他們葬在一起……阿嵐欠他們的養育之恩,只得地下再報也……」

張仲強忍悲傷:「阿嵐,別說傻話……」

「你們不用瞞我,」阿嵐搖了搖頭,「阿嵐的身體如何,我自己清楚……張子……」

話音未落,阿嵐竟昏倒在張仲懷中。

張仲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喊來岐叟。岐叟一會兒診脈,一會兒翻找著葯篋,忙碌得滿頭大汗,卻沒有任何辦法。不得已,岐叟只能用他口中最「下乘」的療法,靠扎針放血,來維繫阿嵐最後的氣息。

天公亦不作美,是夜氣溫驟降,鵝毛大雪鋪滿了潼關官道。

阿嵐高燒不退,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到後來,竟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方興知道阿嵐的情況不妙,當即命令使團原地歇息,派出隨行軍士去找尋乾柴,在阿嵐的營帳盤生火取暖,把月光下銀裝素裹的雪地,照的如晚霞般通紅。

深夜。

張仲忐忑地陪伴在阿嵐身旁,將二人雙手的十指緊緊相扣。他徹夜不敢合眼,生怕一閉眼的功夫,就再也見不到阿嵐那動人的雙眸。他祈禱著,千萬次地默念著阿嵐的名字……

不知到了幾更時分,阿嵐再次睜開了微弱的眼睛。

「張子……」

「在!我在!」

「太后……太后她……」

張仲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忙給阿嵐披上皮氅。

「齊侯是太后……她毒死的……」阿嵐的眼神中充盈著驚恐,「我若不自盡……太后便要殺我……」

張仲腦中嗡嗡作響,但他哪裡還去管那齊國的宮闈之事,只一心期盼阿嵐無恙:「阿嵐,都過去了!我們早就離開齊國了,前方便是鎬京,你要堅持住……」

阿嵐喘著粗氣:「這個秘密……張子不要告訴方大夫……他會更傷心的……」

張仲哽咽著:「好!好!」

阿嵐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張子……老太保於阿嵐有活命之恩……方大夫這些布衣大夫……是他的心血……你一身本領與抱負……休要埋沒山林……望你能替大周出力……也算替阿嵐報答老太保了……」

「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張仲已是哭腔。

「張子別哭……這七天……是阿嵐一生最快活的七天……」

阿嵐努力著伸出手,想最後觸摸愛侶的臉龐,可哪還有任何氣力。

可憐!好一位節烈佳人,終是紅顏命薄,香魂伴著張仲的哭天搶地之聲,如青煙般飛逝,離開了她熱愛且眷戀的世界!

相比於逝者的一了百了,或許,餘生對活著的斷腸人而言,顯然要更加煎熬。

張仲的世界崩塌了,幸福來得很突然,消逝得又太過迅猛。

好在,張仲有呂義這個生死之交。在張仲以淚洗面的時候,呂義已經探訪出阿嵐父母的墳塋所在。眼看方興與虢季子白約定的十日之期將至,眾人不敢怠慢,趕緊將阿嵐埋葬在其宗族墓地之內。

依周人喪禮,墳地內不封不樹,但張仲決定破例一回,他取來一塊半人高的木牌,含淚刻上了六個大字——

「愛妻召嵐之墓。」

呂義不解,正要發問,卻被張仲攔住。

「我與阿嵐有緣無分,做不成陽世夫妻,」張仲頓了頓,堅定道,「阿嵐已逝,我心之弦亦告崩斷。從今往後,我張仲終身不娶,百年之後,請呂兄將我葬於此地,夫妻並穴,長伴於地下,如何?」

「這……」呂義尚在猶豫。

「怎麼?呂兄不允否?」張仲冷笑道,「呂兄若死在張仲之先,便告訴子孫為之,望勿推託!」

呂義那還敢不允,含淚答應。

「你們請回吧,我再陪阿嵐說說話……」

張仲執意留在墓地,眾人不敢有拗,皆默然告辭而去。

關中的夜,尤其漫長。

按張仲往常的心性,他此次隨方興等人回京,只是為了對王子友、伯陽有個交代。即便天子賜官,他也下定決心堅持不受,掛印而出,依舊享受閑雲野鶴的日子。旋即,轉而南下蜀國,前去求見神交已久的鉅劍掌門楊不疑,方不負平生之所願。

但如今,阿嵐的遺言言猶在耳,張仲顯然沒有別的選擇。

「好阿嵐,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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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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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26章 張仲 ? 西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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