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4 章 萬咒皆終34

第 284 章 萬咒皆終34

彷彿久遠的夢變為現實,樓羅伽切實察覺到了有記憶以來最寒冷的一天,無論怎樣努力地去捂那雙手掌,都是冰冷的。

或許是因為氣溫下沉,他總是短暫地、頻繁地陷入夢境,但即使在睡眠中,也能感覺到身體沒有一處不在冰凍開裂,尤其是胸膛裏面,清脆作響。

猶如乾旱的、灑滿鹽霜的農田,升起無邊的煩躁。

他夢見很多東西。

鋪天蓋地的法陣,無處不在的綠色絲絛,還有,見了千萬次的……夜幕般的眼睛。

夢見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無數的符文在身體上浮動,被有鱗目挖走的珠子就藏在胸口,燙著,與那符文呼應,撐起金色的、溫暖的保護罩。

夢見自己變成石怪,有一半的靈魂脫離軀體,高高在上,目光悲戚,看着自己與銀燈打鬥,在他的身上留下傷口。

「……大人!……大人!!」

模糊的呼喊聲逐漸清晰,樓羅伽抬起滿是血絲的雙眸,看見螢蟲焦急的臉龐,「大人,不能停在這裏,會被凍死的!您快起來啊,快醒過來!」

暴風驟起,白雪埋軀幹,螢蟲的睫毛上結滿冰霜,嘴唇已經凍到發紫,身形透明快要消散,她竭力呼喊著,想把魘住的樓羅伽喚回魂來。

樓羅伽愣怔著,他的懷裏還抱着人,身上沾滿了血污。

「大人,他會被凍死在這裏的!」

他不怕死,也從不畏懼別人死,只是……只是為何此刻會如此痛苦?

螢蟲支撐不住,落在樓羅伽的袖口,茫茫雪地不知深淺,更糟糕的是,樓羅伽已經用盡星力,無法乘風而起。

他撕下自己的外袍,將已經奄奄一息的銀燈裹起來綁在背上。

曾幾何時,只笑別人荒謬,如今自己做來,才懂得那時心境,又嘆年少痴傻,懵懂無知。

多年不用的攀崖凍結成冰,少年時攥來合手的石塊已然無法握緊,稍不留意,就要墜落深淵谷底,可沒有辦法,他帶不走這個人,他沒有辦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銀燈送到那個山洞裏,只有上面的山洞可以提供一線生機。

指甲從手指揭起,攀援的指尖鮮血淋漓,鞋子無法使他踩穩,那便脫了鞋子,用腳尖站立,摳不住的石塊甚至用牙咬,一步一趨,都沾著血跡。

還算幸運,螢蟲恢復元氣時,只看見樓羅伽盤腿枯坐,衣擺下露出的一點腳尖已經模糊,血肉凍結,分不清腳趾與腳背,垂在膝蓋上的雙手也是,皮肉都粘連在一起,猶如一團肉瘤。

貼身白袍上的斑斑血跡已經凍結凝固為黑紫,而他就那麼沉默著,直直望向床上的人,猶如老僧入定,什麼都無法打動他。

螢蟲去撿了石怪的星核回來,還未踏入,就已經感受到內部實質的殺意,她腳步微頓,有些驚訝,「大人?」

不應該的。

她和樓羅伽異體同心,樓羅伽不可能不知道是她回來了,要麼是她哪裏惹怒了樓羅伽,要麼……

螢蟲小心地貼著牆壁走進來,並不靠近樓羅伽,只悄悄觀察他的狀態。

不知是不是吸收了那團藤蔓的緣故,樓羅伽此刻很不好,他總是緊繃着,與那團發狂的藤蔓極為相似,螢蟲心中一跳,樓羅伽不對勁,他似乎進入了一種極為敏感的狀態,把所有人都看作是威脅。

「大人,這石心要怎麼處置?」

樓羅伽並未說過用處,她便跪坐在遠處徵求樓羅伽的意見,「若您把它吸收掉,不僅可以恢復傷勢,或許還能再強大一分。」

樓羅伽眼皮都沒抬,他像一盆碩大的花草紮根在銀燈床邊,任何東西都無法使他枝葉搖曳,淡淡道,「燒了。」

螢蟲捧著石心在原地呆愣一瞬,便乖巧答是。

縱想要重新確認樓羅伽的話語,但求生的本能阻止了她,此刻別說是忤逆,任何能引起樓羅伽不安的舉動都會導致她下一秒喪命。

餘光悄悄瞥向床上的人,如果可以的話,能尋求到這位的保護將再好不過。

如嬰兒吮奶,篝火舔舐環繞那枚石心,一瞬就立刻有光衝上洞頂,霎時間,樓羅伽雕刻而成的符文低調亮起,整個洞窟都溫暖起來,眾人得以稍稍喘息,恢復傷勢。

螢蟲仰頭望着那些象徵溫暖與治療的符文,只覺得不可思議,世上之事竟如此湊巧,冥冥之中有什麼在背後指引般,一環一環,推動情節發展。

結果出乎預料,連醒著的樓羅伽都只稍稍恢復,銀燈卻彷彿跳出了此方規則,他恢復得極快,石心燃燒殆盡時,新長出來的眼睛泛著灰,平靜地仰望虛無,猶如一個無生命的有機體,徒留一具空殼。

「銀燈——」樓羅伽猛地撲過去,趴在床頭輕聲呼喚,嗓音略微沙啞,便更顯低沉,比之床上那個,他更像是重病未愈的傷患,「你…你怎麼樣?」

銀燈的眼珠轉向聲音來源,隨後臉頰才歪過來,盯着樓羅伽瞧了許久,才緩慢地煥發些活的光彩,「我沒死。」

樓羅伽露出一絲后怕,他想要抓住銀燈的手,手掌抬到一半又退卻下來,他用胸膛貼緊床沿,抿緊了唇,那樣子像是在發一個極為重要的誓,「你不會死的。」

我不會讓你死的。

螢蟲垂着眼,面前篝火繚繞,她清楚地感覺到樓羅伽的情緒,有如驚濤拍岸,明明心中波動得不知所措,說出的話語卻隱忍平穩,透著股可靠的力量。

樓羅伽是真心地,露出了對方喜歡的顏色。

銀燈意識回攏,勉強能用的視線里勾勒出模糊身影,面前人背對着光源,面孔看不分明,但或許是篝火太旺,衣袍的顏色吸飽了光線,甚至隱隱發亮。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藍,透著詭秘,那樣冰冷,那樣美麗。

樓羅伽見銀燈只是看着他不說話,靠得更近些,小心地詢問,「你……你疼不疼?哪裏不舒服?」

「是你救了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或許是靠得太近,銀燈尤為分明地聽清了這包含擔憂的話語,還有最前面的、他的名字。

樓羅伽愣在那裏,他張張乾裂起皮的嘴唇,不知道說什麼,他……把我忘了?

不動聲色,床下攥緊的手掌卻握出血來。

銀燈不習慣這樣躺着仰望別人,便摸著床坐起來,樓羅伽直起身子想去扶他,手臂卻彷彿千斤重。

銀燈腦中千迴百轉,失去意識前的記憶緩慢浮現,他想起來了,那個人,那是假冒天道的那個人。

是了,這是過去的雲之上,他就是被特意召喚到這裏的,召喚者知道他的名字並不奇怪,說得不客氣些,他的名字或許就是這些人給取的。

銀燈閉閉眼,昏暗迷濛的情況並未衰減,他不喜不怒,扭頭看向床邊的一抹藍,「就是你召喚我到這裏來?」

樓羅伽一眨不眨地看着銀燈,他該怎麼回答?是,又好像不是,不,應該是。

是他促成的召喚陣,也是他讓召喚陣成為雲之上的必然,是他,因着一絲貪念,拉着銀燈到這裏受罪,讓他渾身是傷,受累受寒。

對,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我,他拒絕我是應該的。

樓羅伽喉結微動,「是。」

「你要我做什麼?」

「我……」樓羅伽深深望着銀燈,欲言又止,他的手掌攥了又松,鬆了又攥,心中百設想了無數種說法,最後,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下去,唯有私心升騰。

已經這樣了,反正,已經這樣了,「你只要乖……只要呆在這裏就好。」

「不是說此地水深火熱,黑暗縱行嗎?我就這麼呆在這兒,豈不與你們的願望背道而馳?」銀燈眼眸微眯,突然道,「還是說,你要圈禁我?」

「怎麼會。」隨着時間推移,樓羅伽慢慢鎮定下來,逐漸恢復平日的神態,「太陽在升起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帶來了足夠的光明。」

「至於圈禁……」他不著痕迹地嘆口氣,囈語般,「我怎麼抓得住你?」

樓羅伽拿目光描摹銀燈微怒的五官,只這一面就已經耗費了我多年的運氣,若是能像圈禁一樣日日見你……罷了,你出身高庭,應當最愛自由,我怎麼捨得拘着你,讓你無法騰空而起。

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愛意像春日漲潮的河水,自然而然地溢出來,當初那些陰暗的、自私的想法竟一個都想不起來,他只坐在這裏看着他,就知道該怎麼愛他,彷彿與生俱來。

銀燈眼前依舊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辨認出一團色塊,離得他如此之近,那般冰冷的顏色,卻好像燃燒起來,恍得他心暈,不知為何,他察覺到了一絲熟悉。

我怎麼抓得住你?

「你——」銀燈心中錯漏一拍,本能地想靠近一點看清楚,手掌卻按了個空,整個人都倒下去。

樓羅伽瞳孔微縮,迅速側身,用肩膀抵住歪斜的銀燈,把他慢慢推回床去,這一動作過於怪異,樓羅伽後知後覺,正要後退,卻被抓住了衣衫。

銀燈湊得極近,幾乎要貼在一起,說話的氣息噴薄,惹得樓羅伽呼吸微閉。

可縱然靠得這樣近,還是什麼也看不清楚,銀燈聞見了血腥氣,他順着樓羅伽的臂膀往下摸,卻被樓羅伽抽回手拒絕了。

要怎樣心善的人,才會為救一個陌生人惹得遍體鱗傷?銀燈的手空在那裏,心卻越跳越快,填滿溝壑。

他不由得有些心急,「你,你叫什麼?你是不是……是不是叫雲——」

銀燈猛地頓住,呼吸微屏,他不敢說,他害怕。

世上哪有如此湊巧之事?他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態到這裏來的,可若……可若聖者垂憐,「你……叫什麼?」

對面沉默了很久,就在銀燈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低沉的嗓音傳入耳際,「樓羅伽。」

樓羅伽微微仰頭,望進銀燈的瞳孔,「我叫樓羅伽。」

「樓羅伽?」銀燈喃喃重複,他想起雨中的那抹紫色,只覺得造化弄人,「原來是你……你是樓羅伽?不,樓羅伽也是你……都是你。」

你又找到我了。

「你……」銀燈欲言又止,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的心裏有好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不要怕。」樓羅伽輕聲安撫,「我對你沒有惡意。」

樓羅伽曾說,有沒有惡意這種東西不要聽別人說,真正有惡意的人是不會明晃晃預告『我今晚要殺死你』的。

但此刻,他卻只能無力地用單薄的言語來證明自己,來洗脫自己。

銀燈垂眸,「我不怕,我敢到這裏來,就什麼也不怕。」

樓羅伽不由得微微睜大了雙眼,心如擂鼓,多美麗,這樣孤注一擲的決心與無所畏懼,他或許永遠都不會擁有。

控制着自己別開目光,些許沉默后,他突然聽見銀燈再次開口,「你很漂亮。」

樓羅伽腦中一白,攥緊了自己的衣袍,耳廓緩慢冒出一點紅,正要回話,就聽銀燈接着道,「你的羅袍很漂亮,這樣純粹的藍在後世已經遍尋不見了。」

藍?

猶如一盆冰水兜頭而下,冷意橫生,樓羅伽僵硬在那裏,方才升起的熱意消失一空,找了多年藍羅袍的螢蟲自然敏感地沒漏過任何一個字,也疑惑地抬眸看過來。

為什麼要說樓羅伽身着藍羅袍?

「你方才說……什麼?」樓羅伽不確定地再次詢問,言語小心又忐忑。

銀燈以為他沒聽清,便耐心地重複,可樓羅伽沒能完全掩飾的震驚,讓他很快意識到有什麼地方出現了偏差。

見銀燈遲疑,樓羅伽迅速收斂,立馬又問,「藍,是什麼東西?」

他不知道藍?銀燈不疑有他,以為是他們之間的表達不一樣,「藍是一種顏色,就像天空,像海洋。」

樓羅伽的心涼了半截,他仔細地去瞧銀燈的雙眼,不放過任何異樣。

銀燈知道藍是天空的顏色,那他就分得清白與藍,天空不會是白色,他怎麼會把白袍看做藍?一定有什麼問題。

方才見到他時,除了被挖走的左眼,銀燈的右眼狀況也堪憂,連眉骨都泛著青紫,暗色的紋路佈滿整個臉頰。

想到之後銀燈雙眼並無大礙,他還以為可以恢復得好,但怎麼可能?

眼睛即是光明,光明即是力量。

星子除了作為能源之本的心臟,最重要的就是會能看見光的眼睛,那是星子誕生之時凝結星雲得來的,是心臟的外在表現形式,被偷去眼睛不只是單單失去一個物件,還代表着失去力量。

現在乍一看完好無損,可樓羅伽不著痕迹側身讓篝火的光亮透進來,靠近了才發現,有一種幾乎察覺不到的藍色縈繞在銀燈右眼眼膜上,形成一個薄殼。

原來……竟是如此。

「是,這樣的顏色不好找。」樓羅伽盯着銀燈的眼睛,平靜沉穩,「是深淵裏的裸眼蝶,它們的鱗粉總是熒熒發亮,像落下的天空碎片。」

「原來是深淵產物,怪不得沒有記載,我確實未曾見過。」

「嗯,那種東西算是稀有……」

螢蟲化作一點瑩綠盤踞在洞頂,聽着樓羅伽對銀燈的談話,識趣地未發一言,沒見過才是正常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種東西。

他們彼此詢問,各自回答,擁有同樣的期待與好奇,但很明顯,銀燈對待樓羅伽的態度十分曖昧,像是認識了很久,談話之間便不由得露出幾分縱容。

他們的感情並不對等。

越是如此,樓羅伽就越是焦急,他太想知道關於銀燈的一切了,恨不得能一口吃掉那些東西,讓他瞬間就能完全了解眼前這個人,明白那些情緒從哪裏長出來。

銀燈累得很快,他終究初來乍到,並不適應神山高冷的氣壓,等樓羅伽看着他躺下,螢蟲已經在意識海中輕聲提醒,「大人,時間到了。」

樓羅伽動作不慌不忙,他貼著銀燈輕聲道,「我出去一下。」

銀燈迷糊中只覺得白色一閃,洞窟里便沒了任何生人氣息,他看見不遠處被擋起來的篝火,橙紅色的火焰燒得正旺。

樓羅伽站在洞窟門口,身後螢蟲跟上來,「那位大人不在了。」

果不其然,陰陽轉換之時,他們的時間就會重置。

樓羅伽特地走出來,想着下次若能掐著時間見銀燈,就可以不讓他知道神山時間錯亂的事情,就像隱瞞他眼睛的問題一樣。

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很擅長等待了,但他不想讓銀燈等,那種什麼也不知道的等待太痛苦了,他一個人受過就夠了。

「你呆在這裏,我需要去辦件事。」樓羅伽身上的氣壓很低,一種隱隱的暴戾浮動,預示着他要做的事情不算和善。

螢蟲忍不住提醒,「大人,您的傷勢還未好全,若要去深淵……」

言語未盡,意思已經明了。

「不。」樓羅伽許久不曾點亮的眼睛染上暗紅,「我去高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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