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

《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

引子

2009年,我大學畢業,早已做好報考碩士研究生準備的我,像往年一樣,不打算回家,想著一邊在京城做家教,一邊複習考試資料;以前可以在學校找份暑假短工做,住在學校宿舍,畢業后,這好事沒了,又不想花租房子的錢,正考慮怎樣找到一個既能打工又有房住的工作,忽然想到我的大學老師陳方春教授,他曾對我說過,退休后找個離城市不近不遠的山村,過幾年清凈日子;好像記得他那年暑假到退休年齡了。我曾給陳教授說過,我可以幫他實現那個夢。

陳教授是我們學校文學院教古典文學的,人正德高,學養深厚,教學能力特強,很受學生歡迎。他喜歡和學生來往,我們沒少去他家聽他課餘下給我們聊文學聊文化。他一米八的大個頭,身材瘦削,常在課堂笑話那些大腹便便的老師,說那些人一肚子肥油半袋子學問,腦滿肥腸;他雙目有神,課堂上總是搖頭晃腦,眼睛掃過講堂角角落落,哪個沒認真聽課,看的一清二楚,隨時點走了神的學生的名。我們對他既怕又敬又夾著滿腔喜歡。

陳教授給我們上課時,每當講到古代詩詞,特別是那些有歸隱傾向的詩詞,總要停下來發幾句感慨,說讀那些詩詞常與作者心有戚戚焉,跟著看著台下的幾百雙眼睛,又說,「噫,獨此林下意,杳無此中緣,乘桴浮於海,我將誰與歸」?逗的滿堂大笑,氣氛那個熱鬧。有一次,和朋友去他家聊天,我問陳教授:「老師,您常說山中得一屋林間聽禽語,此生心愿足矣,是真的還是說給我們聽著玩的?」他說:「這哪有假,可惜四海皆歸公,我獨不容足,沒這個機會了。」我說:「您可以找個地方住下啊,那地面不一定非要歸你所有,等您待煩了,再回城。」陳教授彷彿夢醒,說:「這也是個路子,可是我去哪裡找這個住的的地方?」我告訴他,我老家在山區,一符合老師要求的居住環境,二有閑房子可居。

陳教授便詳細的問我家怎麼個情況。我告訴他,我老家在本省東南一片大山中,農村空房不但多,而且院落大。我對陳教授說:「我爸爸是村支書,你想住什麼樣的房子他都能給您解決。」陳教授有些激動地問:「那裡通電嗎?」我說有,就是交通不便,沒有自來水,沒有網。陳教授說,只要有電就行;並囑咐我,給家裡打個招呼,這一兩年裡他就去住。

那之後,我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為陳教授不過說說罷了,果然,後來他沒再向我提起。我那年能想起陳教授的這個願望,完全覺得陳教授有可能接受我的建議,理由是陳教授單身好幾年了,三個孩子又都不在身邊。

我去了陳教授家,當他聽了我的來意和建議時,立刻高興地說:「你來的太準時太及時了,我六月底到期,學校早給我打過招呼了,徵詢我的意見,是一退到底呢,還是接受學校返聘。我正琢磨著怎麼辦呢,你就帶來了這個好消息。」

陳教授便去和學校商榷退休的事,商榷的結果是陳教授先去鄉村生活三年,三年後,學校如果不嫌他老,可以再回校教書。

從那時起,我住在了陳教授家。我特地回了一趟老家,安排陳教授到我家居住的事宜后,我去兗州火車站接陳教授來我老家。

我父親著手給陳教授準備房子。在農村,2009年時代,年輕人結過婚,大多選擇在城內居住,那些在城內機關企事業單位工作的人不說,即使打工者也不回鄉下種地生活了,

空餘房子自然有不少。

給陳教授找的院落在我家東院,三間瓦房,高高的大門樓,原是我家大哥的,大哥全家跟我大嫂去大嫂老家重慶去了,房子交給父親照看,最好有人住——農村人都知道,再新再結實的房子,一年不住滿堂塵,三年不住屋漏雨,五年不住兔作窩。大哥搬走整兩年,打掃下塵土,那房子和新屋沒什麼區別。但父親還是簡單的重裝了下,玻璃窗門白瓷牆新泥抹瓦新火坑。我父親還把陳教授的情況下給鎮政府做了彙報,掛了臨時戶口。

陳教授去的那天晚上,當地鄉鎮領導去我家給新陳教授一起接風。陳教授後來給我回信說,對我的安排一百個一千個滿意。

陳教授在我們那個叫北方庄的村子安居下來。

這一住,本來住三年,中間出了情況,陳教授只住了一年零幾個月,一年多后,他老人家回城了,我碩士研究生的書讀的差不多了,但等準備畢業論文和答辯。除了逢年過節,我和陳教授都不回家,我住在陳教授那個三室兩廳的家裡,陳教授住在我大哥那個院落中。

這一年多內,我收到幾十封陳教授寫給我的信——在與時俱進方面,陳教授並不落後,卻習慣用筆墨寫書信和人交流。

這些信中,大多數內容是陳教授對往事的回憶,甚至還有他以前寫的日記,在徵得陳教授的同意后,我把這些信有所選擇的整理出來,作為對陳教授的敬意,其中有幾封我給陳教授的回信。

陳教授回城八九年了,身體依然健康,如果說一年多的鄉村生活帶給陳教授很多值得回憶的事,使他對山村生活有了更多更深的探究,我覺得,陳教授收的一位知心朋友,才是他最大的收穫。

北方來信(1)

向明:

你好!首先感謝你給我介紹了這樣一個美麗舒心的環境,讓我在花甲之年找到一處安心養的桃源。

我來北方庄一周了,這是寫給你的第一封信,把我的所見所感給你聊聊吧;雖然,這是你的故鄉,是你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生養之地,你比我更熟悉她。

你可能沒注意,我們那天來北方庄,自省道轉向鄉村小路后,我一直暗地計算路上的彎道,到你們家門,正好365個彎。我不由欣喜,也許這是個好兆頭,一年365天,象徵一天邁過一道山彎,前邊就是艷陽天,風光無限。我的北方之行,每天都是明麗的。

我看北方之村,路遠山長,崎嶇窈窕,丘穴雲傍,山繞巒聚,深岩疊嶂,岩腰崚嶒,紅瓦石房;虎榛金榆,青檀白楊,栗木沙棗,胡桃楓楊;山餚走兔,野簌莧香,一畦綠韭,半畝方塘;東崮風急,西川滄浪,石徑圍村,坡陡轉牆,苔痕上階,古槐郁蒼。

這一周,我幾乎天天和村民吃住在一起。好比「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我成為靖節先生筆下的「漁人」了。村民好客,似同鏡花緣;古道熱腸,恰是白鹿原。每臨卧榻,禁不住想起陶淵明的詩句:「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來此七天,一張書頁未翻,幾壺佳釀入腹,幸甚至哉!真箇要「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了。

說到陶淵明,很容易想起國人津津樂道的梭羅和他的《瓦爾登湖》。這幾年,我在參加高考作文評改時,經常在試卷中頻頻發現這個名字這本書,書中崇尚的熱愛大自然的風光主張過簡樸的生活,和我們中國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並無二致。但不知從何時起,一股梭羅熱把國人燒的暈頭轉向,彷彿找到一道符籙,包醫百病,能消泯官場的貪腐逐臭,國人的急功近利,張口「瓦爾登湖」,閉口「亨利·戴維說」,而對自己文化里的精華棄而不學學而不用。我知道,這和那些留學西方「海龜」的盲目崇拜有關。我們的傳統文化,歷經五·四、WG、開放大潮的衝擊,不斷式微,以致國人國學知識少得可憐,更何談深入學習理解。民國時期,留學歐美的鄙視中國文化,留學東洋的尚能談國故,今天的留學生包括國內大學教育,對國學文化涉及甚少。其實,高談闊論西方文化滿嘴西方典故的人何嘗不知,他們販賣的那點西方文化知識不過是趕時髦,解決不了什麼問題。至於中學生跟著起鬨,不過跟著媒體學舌或是老師刻意的點金,為自己的考場作文貼金而已。

你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魏晉文學的時候,對陶淵明的評價嗎?那不過是公認的理論,在我的心中,陶淵明真正偉大之處,在於他揭開了中國古代官場無路可走,官者,管也,管別人,別人也在管你;一級一級把人的心靈完全摧殘了。陶淵明是第一個徹底與官場告別的人,蘇軾文才再高,也寫不出一首《飲酒》那種境界的詩歌,蘇軾是用筆寫,陶淵明是用心寫,因為蘇軾離不開官場。離不開,只能產生悲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告訴世人的不是武陵人對自由對苛捐雜稅的追求和逃避反抗,而是統治階層亘古不變的一條真理:人的自由只有完全皈依自然方可獲得。

《詩經·小雅·北山》歌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可是三千多年前的詩歌總集啊,這種王道思想可怕又可愛。可怕在中國從來沒有私有財產,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是天子國王皇上的的。公有制是中國一貫的經濟模式,在一個沒有個人財產的社會裡,根本就別想有個人思想,自由?天方夜譚。《紅樓夢》所表現的絕望,就是對三千年強權文化的總結。

《桃花源記》描寫這種思想表現在一個細節描寫里。那個發現桃花源的漁民,剛「及郡下」,馬上「詣太守,說如此」,轉眼背叛了「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叮囑。是漁民不講信用嗎?否。是專制的必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思想深入骨髓。你怎麼能在王化土地上獨善其身自成王國?真是大謬不然。

我由此想到那塊和氏璧,那個獻璧的卞和,三上三獻,手足砍斷而不悔,但總要完成獻寶的任務,因為這塊寶物是在楚國土地上發現的,它生於斯長於斯,與卞和與整個楚國不分彼此,一切都是楚王的貢品,朝廷的私有財產。

曹雪芹為什麼絕望?你看《好了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

哪怕你是貴胄,哪怕你是皇親,哪怕你富可敵國,那怕你今日坐了金鑾殿,一切都可變,唯有不變的這塊土地地是一個王朝的。只不過一朝天子換一個主人罷了。

所以,中國制度的穩定,千古一體,「天地之道,恆久而不已也」。

《桃花源記》展示出皇權社會下的極度貧窮,

中央帝國的強大,全部資源歸為國有,是為好事,但也有弊端,妨礙經濟發展,阻礙生產力,所以魯迅先生說,中國是一個做穩了奴隸和沒有坐穩奴隸的國度。坐穩奴隸,好官在也;奴隸不穩,政風壞也。百姓的最高理想是企盼生活在一個四海昇平有糧吃有衣穿的王朝中。

此,孟子的描寫很誘人: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因而,王朝其興勃,朝廷有人焉;其亡也速,官貪腐敗也。「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這種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好皇帝上的夢想,不能說不是一種天真。

而當社會腐敗,官貪吏虐的時候,百姓的貧窮是可以憑想象描繪的了的;而事實上,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國強民富的時代從來就沒有過。生逢盛世,不過做穩了奴隸而已。

何以知其然也?

《桃花源記》有記載:「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這可是避秦亂以後「與外人間隔」的村落,怎樣的「悉如外人」,陶淵明沒有做細緻的描寫,但我想,歷經二百多年,不論「往來種作」還是「男女衣著」,竟然仍「悉如外人」,除非陶淵明隨意落筆或是帶有什麼不可說的秘密,一個「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村落,那樣的封閉,怎麼會衣著與今人相同?而「往來種作」一如晉太元年間,不過是寫出了耕作文化下的穩定與故步自封,毫無技術進步。

看看晚清時代,就知道我們的農業文明的發展是怎樣的頑寧不化了。

《桃花源記》的另一個描寫是農業文明下的淳樸品質。

我一直想,工業文明下的資本運作,給世界帶來的不止迅猛的科學進步社會發展,更重要的是人類慾望的貪婪,大自然的一步步走向毀滅。資本社會利大於弊,社會革命風起雲湧,技術進步扭曲了人性,誠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主義社會把人變成畸形的、片面的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不過是一架為別人生產財富的機器,成為某種局部勞動的工具;奴隸式的分工使人畸形發展,使人變成片面的人……」「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都被這一切感覺的單純異化即擁有的感覺所代替。」「資本以及資本的人格化的資本家在自己的實際活動中不理會人類將退化並將不免終於滅種的前途,就象它不理會地球可能和太陽相撞一樣,每個人都知道到暴風雨總有一天到來,但是每個人都希望在自己發了大財並把錢藏好以後,落到鄰人的頭上。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我列舉這麼長的馬克思的名言,無非想告訴大家,你們從這些話里是否看到資本主導的社會真的人情炎涼天性泯然。

在資本運作下的現代化現代文明其實就是浪費化資源枯竭化你死我活化。

在農業文明體制下的淳樸善良出於天真的熱情,永遠感動著這個無情的現代化。

《桃花源記》描寫到:「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試問,你在當今都市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嗎?

宋代陸遊的《游山西村》寫到的「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的景象恐怕只有在原始狀態下的國度還能找的到。

也許你看到了發達國家的裸捐各色慈善活動,但他能給我們帶來「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悠然和自由嗎?

當然,《桃花源記》還是隱逸文化的集大成者。

陶淵明的時代,是一個禮樂崩潰的時代,戰亂、民族紛爭,殺伐、傾軋無時不在上演,動亂時代必然出思想家,更出幻想家。思想家是為這個社會尋找出路,幻想家是為自己尋找出路,甚至是痴心妄想自欺欺人,即但如此,總有思考,總渴望有個出路。

也正是如此吧,那個時代出了很多《搜神記》似的書籍,比如《誌異》《拾遺記》,這些篇什大多是短章,幾十個字內製造出一個被異化的世界,這個世界和上古神話比如《山海經》不同,往往是一個和現實差不多的域外方寸,也就是那個時代隱逸之士所幻想的世界——沒有壓制沒有逼趨沒有戰亂沒有壓迫。

比如《旌異記》卷九十九描寫到:「高齊初,沙門實公者,嵩山高棲士也。且從林慮向白鹿山,因迷失道。日將過中,忽聞鐘聲,尋響而進,岩岫重阻,登陟而趨,乃見一寺;獨據深林,山門正南,赫奕輝煥,前至門所看額,雲「靈芝寺。」門外五六犬,其大如牛,白毛黑喙,或踴或卧,以眼眄實,實怖將返。須臾見胡僧外來,實喚不應,亦不迥顧,直入門內,犬亦隨入。良久實見無人,漸入次門,屋宇四周,門房並閉,進至講堂,唯見床榻,高座儼然。實入西南隅床上坐,久之,忽聞棟間有聲,仰視見開孔如井大,比丘前後從孔飛下,遂至五六十人。依位坐訖,自相借問:今日齋時何處食來?或言豫章成都長安隴右薊北嶺南五天竺等,無處不至,動即千萬餘里。末后一僧,從空而下,諸人競問:來何太遲?答曰:「今日相州城東彼岸寺鑒禪師講會,各各鞧義,有一後生,聰俊難問,詞音鋒起,殊為可觀,不覺遂晚。實本事鑒為和上,既聞此語,望得參話,希展上流,整衣將起,咨諸僧司:「鑒是實和上。」諸僧直視,忽隱寺所在,獨坐磐石柞木之下。向之寺宇,一無所見。」

頗有清代的《聊齋》風格。

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情節飽滿,人物有始有終,描寫精湛,其影響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以至為中華文化貢獻了幾個詞語名句,一提「桃花源」「武陵人」「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個中國人,稍讀點書,甚至天啞瞽叟,莫不知之。

文人者,書生也,書生紙上談兵,遇事浮想古今,往往剎不住車。不知你報考碩士研究生的志願是哪一方面的專業,今日之言,權當拋磚,也許能供你提示。

這幾天,你沒少打電話詢問我的生活起居情況,我一切都好,謝謝你和你的家人的照顧。我有信心,在北方十年八年不厭足。下次聊。祝

學習愉快!

2009年9月9日,農七月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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