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嶺南往事

南朔之戰，難在地理，山川險峻，道路崎嶇，糧食運輸進來，過程中損耗要到七成。

當時信陽侯等人接受了謀士的意見，正組織民夫修路開河，要打通兩處要地，使糧草軍需能夠大部分通過河流運抵前線。

大軍沒有戰事的時候，信陽侯令軍隊就地屯墾，開荒種田。

軍中一個文官又提議去說服當地土著的首領，開設學堂，普及王化——這個文官也是雲長影他們熟悉的人——柳長蔭。

他們的這些行動也的確引起了當地部分土著首領的好感——隨便什麼時代，能帶領大家脫貧致富都是善舉。

正因為如此，駐軍平日的戒備並不嚴格，士兵們閑暇時也會到村寨中換點野味，或者淘些稀罕物品。

信陽侯至今還記得，那是近秋的一天，他正在營中寫戰報。

「將軍，不好了！左營嘩變！」

等他趕出去的時候，事情已經平定。

左營當然沒有嘩變，而是一群七八個士兵忽然發狂，拿著武器對弟兄們砍殺起來。

在付出三死九傷的代價后，這些人被控制住。一共八名士兵，三人當場被格殺，一人重傷，剩下三人也根本無法正常溝通。

軍醫很快趕來，判斷是中了毒。

到底什麼毒，他也說不清楚，還是那句老話——嶺南地方煙瘴叢生，異於中原的動植物太多了，至今也沒有什麼醫生能夠深入此地，好好梳理一下，所有人面對這些地方的東西都是一頭霧水。

這位軍醫師從京城名醫，很有些見識，判斷說是那種能讓人產生幻覺的毒物，他聽老師說過，西南有些毒菌子就會讓誤服者產生幻覺——比如妖怪張著血盆大口在追殺他，之類。

果然，在被灌了一些解毒湯藥后，第二天三個士兵恢復了神智。他們只記得當時自己陷於戰陣，周圍都是敵人，他們只能拚命廝殺——

這件事不算嚴重，信陽侯下令軍中士兵不允許隨便吃野外挖來的東西，特別是菌子——雖然嶺南產的菌子也不多。

然而這一類的事情還是不斷發生，士兵們越來越恐慌，軍中很快出現了怪神亂力的流言。

這個地方的人信奉青幽神。

青幽神居於某山的密林之中，下有山嶺水魅無數，他始終庇佑著這裡的生靈。

當地百姓每年會舉行兩次祭祀，奉上大量山珍，當場宰殺牲畜等等。

具體儀式士兵們也不清楚，但也沒有類似抓人生祭的事情，信陽侯他們從不過問。

傳說中，青幽神生活的區域正是齊軍開挖運河的地方。

剛剛動土的時候，當地土著反對的十分激烈。雙方發生了多次衝突，還有部族大巫做法詛咒他們必將受到青幽神的懲罰。

為此，隨軍文官們耗費了很大力氣去說服當地的部族頭領，向他們描繪運河修通之後將給當地出行和物資運輸帶來的便利度。

又承諾給他們修一座青幽大神廟，並且上書朝廷，請求皇帝正式冊封。

這些努力最終贏得了當地大頭領的認可，在他的說服（或者鎮壓）下，各部族也相繼平靜下來。

發生在齊軍駐地的詭異事件越傳越廣，各部族也逐漸騷動起來。

他們擔心青幽神的報復會綿延到他們這些願意和外人合作的部族身上。開荒拓河的齊軍不斷受到攻擊，徵調的民夫也瘋狂逃跑。

這是整個嶺南之戰中，信陽侯最煎熬的時間。

直到有一天，

有人向他密報——軍中發生的詭異事件都是巫蠱之術的結果，而施行巫術的就是一直和他們相處不錯的一個大部落。

這個部落因生活區域被稱為「小河寨」。小河寨人並不信奉青幽神，他們有另外一套更為神秘的信仰體系，因此在齊軍進軍途中，他們抵抗不強烈，也最快被金錢收買。

來密報的也是一個部族的人，當地稱作黑山寨，和小河寨之間是世仇。

兩族幾十年前爭奪河谷的豐腴土地，黑山寨的人慘敗，被迫遁入深山。

小河寨在此後二十年間依然對他們不斷追殺，迫使他們三次遷移，最終躲到人跡罕至、煙瘴叢生的黑山嶺。

那地方的自然條件實在是太差了，連百越部族都不願意冒險，就這樣總算安穩下來。

他們在黑山嶺找到一片不太被煙瘴影響的山坳，以洞為居，在山崖上開墾農田，在煙瘴不厲害的日子裡進山打獵。

即便如此，部族依然生活的極端艱苦。疾病和極端艱難的環境大大縮減了他們的壽命，全族沒有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更痛苦的是人跡罕至，使得部族的婚姻十分艱難。他們只能部族內婚配，這更進一步增加了後代早夭、疾病的比例。

他們所在的地方荒涼到什麼程度呢？

齊軍作戰兩年，在此開山挖河大半年，黑山寨才剛剛知道。

除了一點也不美好，封閉程度和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有得一比。

黑林寨的人告訴信陽侯，他們當年之所以失敗，也是因為小河寨的巫術。

小河寨信仰一種無影之神，沒有明確的形態又無處不在。巫師通過物靈和無影之神產生聯繫。

他們在月圓之夜，在一棵最有生機的大樹下舉行儀式，將所要詛咒的人的信息傳給主神，然後就可以安靜等著無影之神的詛咒降臨。

在這個過程中，會使用到被詛咒者碰觸過的東西——只要有一點關聯就行，不用頭髮不用血，哪怕收集對方的生活垃圾也有效，堪稱巫術界最環保行為。

信陽侯當然不相信，他和郭述等人一樣，敬鬼神而遠之。

內心深處，有舉頭三尺有神明的敬畏。遇到困擾之時也會求神拜佛取得心靈的安慰。看到針插小人、鞋底打紙片人之類的行為也會心生厭惡和恐懼。

可你要真和他說，這場關聯數千人的異事只是巫師在月圓之夜的叨逼叨。

堅決不信。

黑林寨的人又說了一個事情。

借用木靈實施詛咒中，會消耗大樹的生氣。近期這個林子里應該有不少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參天大樹莫名枯萎。

他讓信陽侯派人去尋找那種「周邊都鬱鬱蔥蔥，只有一顆大樹枯萎死亡的場景，然後在樹下挖掘，必定能找到填埋的軍隊物品。」

信陽侯的確派出了人，也真的找到了這樣的場景。

士兵們從樹下挖出來的雜物中甚至找到了軍旗、軍刀和士兵的號衣，充分說明這裡真的不是小河寨的垃圾填埋場。

信陽侯他下令刺探他們行巫術的場景，務必要在下一個月圓之夜抓個人贓俱獲。

事實上他們直到兩個月後才成功，還是在黑山寨的幫助下。

數百士兵和兩名將領，三名文官親眼目睹了一次大型封建迷信活動。

人贓俱獲，而且文官之一的柳長蔭在過去半年多的駐紮中已經學會了周邊四五個寨子的方言，他準確翻譯出眾人耳中天書一樣的巫術禱詞。

和黑山寨說的一模一樣。

儘管到這個時候信陽侯依然打心底里不相信詛咒能殺人，但小河寨假降實惡的行為大白天下。他們毫無疑問，受到了齊軍的圍攻。

在對待嶺南百越上，信陽侯一直是接受懷柔政策的。

最初，他只想抓住部族首領、大巫，將他們押送京城即可。然而，小河寨上下一心，拒絕交出頭領們。

殘酷的戰鬥開始了。

小河寨的反抗得到了不少已經被彈壓的青幽神信徒村寨的相應，這一次，以信仰為號召，山民們前赴後繼，悍不畏死。

齊軍損耗巨大，加上補給運輸的困難，被迫連連後撤。

齊軍和部族的戰鬥最終又引發了南朔漢獠衝突，南朔州一時之間，處處戰火。州城陷落，山寨被毀，相互的屠城屠寨反覆上演，並開始向朔東、朔北蔓延。

朝廷上，彈劾信陽侯的摺子和雪片一樣。

明聖帝連派三批觀察使，督促他快速平叛。

之所以明聖帝沒有把他直接摘了帽子打進天牢，實在是因為嶺南之地沒有一個勛貴大將想要去。

據說明聖帝兩次在朝堂上問「何人能替朕分憂」，武將們一片安靜。他前後任命了三名平南大都督，對方都稱疾逃避。

這些都是關隴集團的核心，明聖帝能奪衛建齊靠的就是這些家族的支持，不管多麼憤怒，這個時候連皇權都無法徹底抗衡世族。

如此一來，同樣出身關隴勛貴，卻踏踏實實在嶺南掙扎了兩年多的信陽侯就分外可貴。

儘管百越山民悍不畏死，但是齊軍背靠一個國家的力量。

江南大地和嶺南傾向中央正統的區域，以及生活在嶺南的漢民們，不惜代價的向南朔齊軍輸送給養物資。

在聽聞南朔巫術橫行后，篤信佛教的明聖帝派出了自己最信仰的高僧，在南朔州講經說法，開壇驅邪，進行了一場魔法對魔法的「看不見的攻防戰」。

經過五個月殘酷的廝殺，戰爭終於進入尾聲。

齊軍包圍了小河寨最後的據點。

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支童軍。

年紀最大不超過十二歲，最小隻有五六歲。

他們穿著祭祀的華服，臉上畫著繁複的圖案，站在第一線。

他們手上拿著簡單的武器，有些孩子太小，根本提不動刀槍，赤手空拳，橫眉冷對。

士兵們恐懼了，面對數百孩童，他們根本舉不起刀。

文官們上前勸降，反覆強調明聖帝的旨意——只除首惡，不涉平民。

至於信仰，齊國朝廷不干涉他們的選擇。

不相信的話，你們看看青幽神，這個地方神靈已經被明聖帝冊封為青幽護國定南大帝，規模宏大的祖廟也已經開工。

勸降毫無效果。

不管是用糖果點心引誘，還是刀槍威懾，童軍只是不斷用他們民族的語言唱著古老的歌謠。

柳長蔭給信陽侯做了翻譯。

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們都是某某神的子民，死亡是奔向美好的世界，那裡繁花盛開，四季如春，人們永無天災之危，也不會有仇恨之心。

不要畏懼戰鬥，敵人的血是通向神域的階梯。

等等……

此後的事情，信陽侯很少和人提起，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回想。

小河寨在熊熊大火中化為廢墟。

此後三個月，運河開通，軍需物資，後勤增援源源不斷的抵達南朔。

五個月後，嶺南平定。

朝廷對這片土地採用羈縻制度，同時重用當地的漢族豪強和部族首領，相互制衡，維持地方安定。

柳長蔭等人堅持的教化也逐漸生效，嶺南獠人接收了齊軍留下的農具器械，改善了耕作技術。地方神不斷受朝廷冊封，他們建立漢式廟宇，規範了信仰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