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好仇

第6章:好仇

夜漸深,僧人皆回房休息。

老僧正數十年如一日的在案前虔誠地詠誦佛法,與此同時在老和尚頭頂三尺,房梁之上一小賊已經百無聊賴地盯了他小一個時辰。

那小賊自然就是唐貓,唐貓萬萬沒想到,唐姑花明明功夫不錯,可腿力實在一般,這一路唐貓是等了又等。這日頭腿腳可是比唐姑花快得多,而且還不等人。眼看着就要真真切切要落到棲霞山去了。他倆才到寺廟牆根。結果唐姑花居然不會翻牆,這小官老爺竟還有走正門,她以為這個時間,這時節,守夜的僧人還能讓他倆大大方方進去。

自打咸淳九年,蒙古人找到了回回人里的兵器大師改進了蒙古投石機的攻擊距離與準確性,順利攻下樊城,襄陽一無糧草,二無援軍,襄陽守將呂文煥力竭之後,只得降元之後,蒙古鐵騎肆意踐踏南國大地。雖說事後忽必烈嚴禁擾民,但戰爭過後,民生還未來得及恢復,又趕上乾旱瘟疫肆虐,於是各地流寇四起,至今也沒有完全勦滅。從那時起寺廟到了夜裏便緊鎖山門,不再供過往行人留宿。

鬧到最後,唐貓的如意算盤到底因為唐姑花不會爬牆而落空了。唐貓只好一個人溜進來,讓唐姑花在牆邊等著接應。

唐貓百無聊賴間再次掃視這間快看出花的禪房,傢具少得可憐了,但質量應當是不錯的,畢竟好幾樣東西從磨損來看應該都不比唐貓歲數小,尤其是榻上的茶几看包漿的話,估摸是傳輩的,少有新一些的就是放茶几的床榻。

「人當自勉,莫做梁上君子,不然日後如何在兒孫面前自處。」老僧言語中聽不出一絲波瀾,就像是在和客人客套的寒暄,亦或是隨意的與熟人攀談,總之就是不像再和一個監視了自己將就一個時辰的毛賊講話。

唐貓心頭一緊,可多年養成的直覺告訴他老和尚並無惡意,而且看老和尚的身形似乎並無功夫傍身。於是直接翻身而下,兩腳落地,發出的響動還不及敲一聲木魚聲音大。隨即拱手道,「晚輩見過高僧。」

「施主是為了虞家二郎來的。」話罷,老僧撇了唐貓一眼,只見眼前人神情自若,顯然是有恃無恐,哪怕剛剛藏身於房梁之上,此刻一身錦衣不見纖塵半厘,老僧由此察覺來者不善,仔細定睛一瞧發現倒還是張熟悉的面孔,頓時便猜出其來意。

唐貓挪到老僧身後,道:「小的是為虞家三郎來的。」

「果然如此,不過小施主站在那個位置是要趁貧僧不備時,扼住我的脖子嗎?」老僧語氣依然平和。

但就是這一番平和的語氣,聽得唐貓心驚肉跳。這老僧單聽聲音,便能清楚他的意圖,必然是功夫不俗之輩,可即便以唐貓的眼力居然看不透老僧的修為。

當今世上,唐貓看不出修為的無非兩類人,一類是水平太差,身形舉止幾乎與常人無異;另一種則是修為深不可測,到了還璞歸真的境界。而眼前的老僧極有可能就是後者。

對未知的事物產生恐懼,是人類的本能。

老僧聽從唐貓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微微一笑又道:「施主莫慌,貧僧在改換門庭入三論宗前,曾是禪宗子弟,在少室山學了些自保的手段罷了。」

唐貓聽后先是暗暗鬆了口氣,又猛然意識到老和尚話中的信息,直接愣住,心中的恐懼抑制不住的蔓延開來。

禪宗!少室山!少林寺!達摩老祖!

江湖上門派林立,尋常門派立業三十年,興旺三十年,

敗亡三十年。極少有門派能屹立不倒百年,少林就是這極少中最為顯赫的存在。如果說江湖高手更迭不斷,昨日孫家公子大殺四方,威震天下,今日卻又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三兩招斬去首級,諸如此類的事情在江湖上可以說已經見怪不怪了。可是自打達摩東渡創立少林以來,在江湖上近千年屹立不倒。放眼黑白兩道沒有一個門派敢於其掰掰手腕,甚至那些名震一時的天縱奇才里,也沒有一個敢去碰一碰天下第一的寶座。由此足以看出在江湖人心中少林是何等重量。

「原來是少林的神僧啊!今夜是晚輩唐突了,還望神僧海涵。」唐貓雖然臉上帶笑,但腿止不住得哆嗦。腦子裏瘋狂思考脫身之法。看着背對自己的老僧,左腳後撤半步,左手緩緩伸進暗藏短劍的右手衣袖。

「是蜀中的手段。」老和尚紋絲不動坐在那裏,口中喃喃自語。

唐貓知道心中所想已然敗漏,撲通一聲看似誠誠懇懇跪倒在地,語氣頗為無奈道,「神僧,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

「門就在哪,我亦沒攔你,何談讓我放你。」老和尚慢悠悠起身,搖曳燈火映出其佝僂的身影。他靜靜轉身俯視唐貓。唐貓看到了一張衰老的臉,臉上的肌肉鬆弛得厲害,幾乎要耷拉下來。額上兩三條溝壑般的皺紋被一道極利落的刀疤一分為二,這道刀疤從額頭直到右臉的腮部,老僧的右眼只能勉強睜開,並且眼珠上像是附着這一層白蠟,顯得尤為恐怖。

刀疤老僧話音剛落,唐貓果斷起身,垂著頭躲避着他的目光,一點一點挪動腳步朝門的方向移動。老和尚見狀,又道,「施主是不想知道虞家二郎之死的真相嗎?」

聞聽此言,唐貓剎住腳步,試探問道,「神僧是想說什麼?」

「施主,咱倆也算故人,何必如此提防。」刀疤老僧做出請的手勢,又道,「坐吧,我把前因後果都與你講分明。

唐貓出於對老和尚實力的畏懼,看似老實地坐到竹榻上,實則順勢將手伸進自己懷裏將一個白瓷小瓶的塞子輕輕撥開,悄無聲息的完成一切后,淺笑着對老和尚說道,「神僧客氣了,小的與您好像是今天頭回見,哪裏算得上故人。」

「你是處州來的那個孩子,大約是十六七年,仲獬帶着你與一位長著兩顆尖牙的施主在虞宅里和貧僧有過一面之緣。」刀疤老僧並未察覺到唐貓的細微的動作。略略回憶了一番后,補充道,「貧僧依稀記得那天,那位施主還把虞宅池子裏的魚撈上來烤了。」

「原來如此,沒想到神僧不僅知道小的的出身,還認得我家殿帥。我想知道您是誰?」唐貓也模糊的記得韓盧和他陪殿帥道虞子盈家的第一天,韓盧就把人家觀賞的魚給撈了吃了。而且老和尚居然知道自家殿帥字仲獬,故唐貓覺得這老和尚的話應是有幾分可信的,但又不免對老和尚的身份生出幾分好奇

刀疤老僧依舊不緊不慢道:「過往不值一提,我不過是個畏懼死亡,在佛法中逃避命運的紈絝,中年又改換門庭,做不到善始善終的庸人罷了。」

老僧緊緊攥着手中的佛珠,直視起唐貓犀利的目光,繼續道:「我的先祖曾經在唐河、徐河大敗遼軍,位列昭勛閣。我的父親官至三品上護軍,我二十七歲那年出家為僧,我未出家前姓李,是家中長子,你家那位殿帥是我親侄子。我少年時與你祖父也有過幾面的緣分。」

「既然有幸可以和您攀上交情,那虞子清的事,還請神僧告知真相。」唐貓默默收起假笑,他最善察言觀色,看得出老和尚所講應非虛言。而且在他們所處的時代貴族出家並不是什麼稀罕事,甚至可以說出家是專門為那些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提供的。自從唐肅宗聽從裴冕的建議,為了預防有人為了逃避地稅、徭役而出家,由國家授權的度牒從那時起,便開始收費了。至於價格也絕非是尋常人家能支付得起的,基本上是把後半輩子該交給國家的錢一次性付清了,相當於是自己替佛祖花錢把自己從國家手裏贖出了。

據史書記載,宋朝高宗天子曾下令支付兩百道度牒給岳武穆,用以充當軍餉。這足以證明度牒在那時已經可以商品出售了。而在經濟繁榮的時代,隨着擁有購買能力的人的增多,僧人的數量也隨之增多。唐貓本家就有幾個族叔在王朝覆滅后,剃髮做了和尚,所以他對眼前老和尚是殿帥伯父,甚至認識自己祖父並未表現出太多驚訝。

「施主應該已經知道虞家二郎是死於老僧給他的人蔘對吧?」聽刀疤老僧說完,唐貓眉頭微皺,不解地問道:「您莫不是故意為之?」

老僧口中輕飄飄吐出兩個字:「正是。」

「那明明一株人蔘便能致命,為什麼要送兩棵。」唐貓聲音語氣愈發低沉,他實在看不透老僧背後的意圖。

刀疤老僧道:「不留破綻,你怎麼來尋我;你不來尋我,我如何告訴你真相;世人不知真相,我如何瞑目。」

「願聞其詳。」唐貓言簡意駭。

就在唐貓與老僧交談的同時,建康城裏,冷月灑下白光。

如荒原蠻熊般的糙漢一手牽着匹矮小精壯的駿馬,緩步行走於空蕩蕩的建康街道上。這糙漢正是前日與唐貓對視的朝廷暗探,此刻他懷裏揣著虞子盈所管轄的莊園向叛軍提供軍需的證據。綁架和拷問那些莊園佃戶花了他不少力氣,雖說手中的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但心裏還是難免有些激動,他估摸著把這件差事辦利索了,自己也就可以沖一衝更高的位子了。

就在他幻想着黃金美姬的同時,一道幽靈似的身影飄忽到他的身後,他出於本能的心頭一顫。側目而視時,他見到了一雙陌生的眼睛,那人的眸子裏像是有團暗紫色的詭異火焰在不斷燃燒,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快要被焚燒殆盡了。

可他終究還是只見過狂風驟雨的雄鷹,遂即撒開馬韁,悍然抽刀如風回電擊那人閃躲時腳不點地,霎那間居然無影無蹤。

他不敢掉以輕心,警惕地環顧四周,生怕那人從角落裏殺出。憑藉多年廝殺積攢下的經驗,他處變不驚,他清楚得很,那人是在等自己露出破綻。他決定將計就計,於是低下身段,看似俯身折腰,實際是在蓄力。直待時機一到,自己反身一刀,那人縱然不死,也必然受到能使其無法活動的重創。

他全神貫注,甚至能著自己之外的呼吸聲,現在不是在比眼力、或是聽力,這是耐力的較量。

「哐啷。」

他緊繃的神經隨之鬆弛,身體不受控制地揮刀,刀鋒劃破長空,發出猶如鶴唳的聲音。他無需低頭,心中也很清楚,那聲響動不過是塊拇指大小的石頭罷了。此刻的他不得已面對這一幾乎無解的局面:

「想取他性命的敵人,就站在他的背後。」

他坦然轉身,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恐懼,更不許他求饒。他轉身無非是想在回歸長生天之前,看一看是摘下他肩膀上這顆高貴頭顱的人是誰。

可哪怕他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可他還是被眼前的人驚住了。

那張臉竟如此稚嫩,分明是兒郎模樣,肌膚卻如他故鄉的羊乳一般細膩。

銀光閃過,他連少年拔劍都沒看清楚,只覺得喉嚨微微刺痛,慢慢滲出血來,最後的不甘也跟着這一抹劍光化作虛無。

他想用手捂住傷口,哪怕知道是徒勞無功。龐大的身軀如高樓轟塌,轟然倒在地上。

少年從他懷中取出供詞,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街巷裏。

馬兒俯視着自己的主人,靜靜走的他的身邊。馬兒不是狗,不會舔舐傷口,只能默默站立着。

他不願去想殺手是誰派來的,他明白那些事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費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抬起手臂,一點點張開手掌。馬兒彷彿知曉主人最後的心愿,便把臉貼在他的手掌上。

他最後撫摸了這個不會說話的朋友,心滿意足地合上眼睛。

傷痕纍纍的老鷹終於結束了它的旅行,安穩地躺在了長生天柔軟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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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貓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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