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山

青龍山，為神州東北第一雄奇山脈，延綿數千里，東北西南走向，起於北海之南，落於草原之東。

自燕國北地侯神威天將軍風神秀於青龍山間築風中北城，已有二十年。也只自那之後，這青龍山，便成為了燕國北地州真正的中樞。北地十二路府縣軍政要務皆出於此。往來地方大員不絕如縷，公文消息傳遞絡繹不絕。

初春的燕國，亦是寒冷。通往青龍山深處的山道兩旁，梅花並未隨著春天的到來而凋謝。殘雪，像天空的雲，在黑色的山間潑墨出好大一片白，如神來之筆，令人心曠神怡。

一輛黑色的馬車在山道上前進，駕車的是一位書童打扮的侍者。這輛馬車很大，拉車的駿馬共有六匹。自周以來，帝王出行有八駿拉車；帝王之下王侯座駕有六匹寶駒；三品以上文武官員的座駕有四匹馬，品級不同，馬匹成色不一；三品以下官員出行則並無明文。而今天上青龍山的這輛馬車，便是六馬齊出。

馬車裡，一位公子身著黑色綉金邊長衫，披了一件貂皮小肩，端坐在車的里側。公子身前的桌案上，有一張黑色的棋盤，上面擺了一個局。馬車顛簸，一般的棋子卻是放不穩的，然而這張棋盤上的棋子卻是紋絲不動。定睛去看，原來這些棋子，居然是生鐵打造，而那面黑色的棋盤，上面卻布了一層磁粉。

棋盤的另一面，一個文士打扮身著青衣的年輕人，正在長考，似乎在想著下一著棋該如何落子。另有一位年輕人，低著頭，坐在棋盤的左手邊，整理著一些寫滿字的紙張，顯得極為細緻。

「安之，你看這青龍山道，說是山道，卻修得如此寬闊平坦，可比官道，卻是不凡」那黑衣公子緩緩說道。

「公子說的是。青龍山是青龍城東方屏障，一向是兵家要地。當年燕家立國，從燕家第一代皇帝開始，便開始營造青龍山，百餘年經營，自非比尋常，這山道皆是那個時候修建的。燕惠帝時，燕國六州生平，天下九國安然，便斷了這青龍山的營建。直到雲山桐叛燕，風神秀領兵於青龍山禦敵，之後又在青龍山築城，才重新有了如今這青龍山繁盛景象。」那與黑衣公子對弈的青衣謀士如此答道。

「原來如此。看這千里青龍山，看這如神來之筆的青龍山道，也不知當年耗費了多少百姓之力。興亡之間，百姓皆苦啊，」黑衣公子嘆道，「瘦虎，義父的探子回報的具體軍情如何？」

那旁邊整理文案，一身灰色長衫的年輕人恭聲道：「雲山家兵馬三十萬，先鋒五萬由雲山虎為總大將，已經到了離青龍山二十里的今川駐紮。又有雲山勝領兵五萬，駐守在今川以北五里，以為護衛。雲山桐自領本鎮人馬二十萬，以雪源和尚為副將，已經到了浚河府，距今川不過十里。青龍山兵馬不過七萬，風龍秀率了本部五千軍馬，沿青龍山東山道紮營，其餘青龍山兵馬還未調動。」

「雲山桐到底是老成持重的手法，風神秀自是處變不驚。瘦虎，你師從義父學習兵法，到底是紙上得來的。今番卻是有天下間最頂尖的兩位名將沙場對決，你可要好生看著，用心記著。」黑衣公子喃喃道。

「是，公子。」陳瘦虎恭聲道。

馬車行了一日，直到夕陽西下，卻是行到了一座寨子的門前。這座寨子不過是普通的軍營城寨，並無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有一個人，站在了寨子的前面。

人到車前，車便停了下來。

但見那人，裝著普通，並無出奇的地方，五十歲上下的年紀，普通的身材，普通的相貌，總而言之，一切得一切，顯得太過普通。

天下間的任何東西，沒有兩件是萬全相同的，就像人無法從地上撿起兩片萬全一樣的樹葉。任何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地方。比如青龍城西賣油麵的老張，左臉上便長了一顆紅痣。再比如青龍城南郊做驛丞的小馬，額頭上便有一塊青色胎記。比如那位黑色馬車裡的黑衣公子，他有一副招牌式的微笑，如三月春風，還有一雙比月華還要清亮的眸子。再比如在那位公子身旁的青衣謀士，永遠緊鎖的眉頭上掛著濃濃的寥落。還有公子身邊那位低著頭的灰衣青年，在永遠恭敬著的言語中似乎藏著不知名的什麼東西，彷彿有朝一日會破土而出，與之相處，人們總有一股子膽戰心驚，生怕那股要破土而出的東西傷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任何人，總有與眾不同十分突出的東西，即便是拋開其他因素單就相貌而言，也沒有人是絕對普通的。

可是如今站在黑色馬車前的那個人，卻是那麼的普通，普通到你根本找不出一點特殊的東西，彷彿見了一面后立馬便會忘記。極其普通，便是極其不普通。

黑衣公子領著青衣謀士和灰衣青年，出了馬車，卻是對來人行了一禮，道：「初來青龍山，卻是東陵先生親自相迎，不勝惶恐。當年在青龍城，多謝東陵先生照扶多年，不勝感激。」

是的，這位普通到不普通的人，便是東北燕國第一謀士，青龍山的二號人物，被風神秀稱為「國士無雙」的梅東陵。

「呵呵，當初見你，你還是一個才過十歲的孩童，後幾年相處，也並沒有發現你有突出變化，想是那幾年一直在身邊的緣故。後來我回山，這才幾年不見，竟發現當初的小秦缺，已然是翩翩佳公子。難怪問起靈曦那丫頭你的近況，那丫頭總是語焉不詳。看來莫不是風家的掌上明珠，在你這大秦俊皇子面前動了春心了？哈哈。。。。。。」梅東陵哈哈大笑，如同鄰家的老人一般。

「不敢。風姑娘驚才絕艷，豈是我這等俗人可以配得上的？」秦缺道。

「大秦的龍種，李家的血脈，半山先生的弟子，如此人物都配不上，還有誰配得上？呵呵。」梅東陵笑道。

梅東陵笑，但是秦缺不敢笑。梅東陵的一句話，強調了自己的李家血脈，明顯是在暗示自己的，提醒自己，自己的身份特殊。這未嘗不是給之後與風神秀見面定下調子。而後半句「半山先生的弟子」，卻是讓秦缺心中一驚。李半山入青龍城，利用了李家當年殘餘的力量，做得十分隱秘。后與自己相處，也是十二分小心。風神秀是不讓當年李家平湖公的一代雄才，梅東陵國士無雙，秦缺從來未曾想過能瞞住他們十餘年。然而今天梅東陵卻堂而皇之地將此事說出來，卻也不知道是何道理，意欲何為。

不知其原因，便可假作不知，秦缺微微一笑，緩聲道：「李家半山先生早已在當年的洛都便去世了，天下皆知。梅先生稱我為半山先生的弟子，卻是何故？」

梅東陵深深地看了秦缺一眼，笑道：「呵呵。公子有李家血脈，我當初在金樓也曾贈你半山先生所著的一些典籍，以公子的悟性，必有所得。想半山先生與李家的淵源，稱呼公子為半山先生的弟子，也無不妥吧。」

秦缺笑而不語！

梅東陵，是秦缺上青龍山後見到的青龍山迎接自己的第一位大人物，也是自己所熟悉的人物。這段對話也是秦缺上山後和青龍山一方的第一次對話。

其實這些話都是廢話。廢話，顧名思義，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如果一個人認真去將自己每天所說的話刪選一遍，會發現，自己所說的話，有九成九都是廢話。

廢話沒有意義，那為什麼每個人每天都要說，或者說都會說呢？因為廢話有他存在的價值。比如有些熟人見面，會談一下今天的天氣，會聊一下今天的飲食，也會談一下其他的家長里短。這些話都是廢話，但這些話卻不可或缺，因為這些廢話也會起到自己的作用，比如緩和氣氛，比如拉近距離。

秦缺和梅東陵的對話也是廢話，但卻有很重要的作用。

梅東陵在見到秦缺后說了三句話，第一句話，是點明秦缺到青龍城后，是青龍山上的風神秀，照扶他多年，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讓秦缺知道。第二句話提了李半山，是為了告訴秦缺，他在青龍城中的一舉一動，青龍山都了如指掌，今番上山，青龍山是主導。前面的兩句話是重點，第三句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圓場，但也是一個收尾。

入了營寨，梅東陵告訴秦缺，這座寨子便是風神秀所營建的二十七座營寨之一的西寨。進了這座寨，才算是真正上了青龍山。之後一路向東，過九座營寨，便是風中北城！今日時辰晚，便是要請秦缺在這西寨安歇，明早便入風中北城。秦缺無有不從！

華燈初上，秦缺接過小書童遞過來的一杯茶，望著下首坐著的謝安之和陳瘦虎，道：「今日進西寨，觀往來兵丁不過百人，皆是老弱，一座寨子幾乎是一座空的。」

謝安之道：「當是如此。青龍山兵力不過七萬，雲山家大軍三十萬，由南而來，想是各寨的人馬，皆去了山東邊。」

秦缺笑道：「如果此時，有一支人馬從青龍城殺來，你說這青龍山，豈不是覆滅在即？」

「風神秀縱橫天下二十年，武道入宗師境，兵法韜略號稱兵神，座下梅東陵、風龍秀、梅三、風靈曦等都是當世人傑。青龍城的動向，燕家皇帝的意思，我們知曉，難道金樓就沒有消息傳出？想是風神秀自有主張，」謝安之笑道。

「有些籠中鳥，偏要做困獸斗，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天下事大多如此，不去說他。單說我們上青龍山，也是不得已為之。人在青龍城中，風神秀相請，誰敢不從？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啊。不過能在歸國之前目睹風神秀與雲山桐一戰，卻也是這世上難得的事情。瘦虎，正如我今日白天與你所說的一般，此番你可要好好看清楚。義父說你有虎狼這命，他日必是名將之姿，此番龍虎之戰，對你定有裨益，」秦缺對陳瘦虎笑道。

「公子放心，小人省得，」陳瘦虎恭聲道。

「瘦虎，你也是義父的弟子。既然跟了我，不必如此見外，你和安之一般，不用自稱『小人』，明白？」秦缺道。

「是，在下明白，」陳瘦虎道。

「無論如何，待明日上了風中北城，見了風神秀，一切自有分曉。」秦缺放下茶杯，喃喃道。

青龍山七十二峰，延綿數千里，雄渾壯闊。自風神秀經營青龍山，青龍山上人煙漸多，不過大多數的地方，還是人跡罕至。

在青龍山東邊山道旁的一座側峰上，有一位老者，遺世獨立。

這位老者看不出年紀，一襲灰色的長衫，上面罩著裘皮小襖。他背有些佝僂，花白的鬍鬚，落在胸前。老者的腰間掛著一個葫蘆，葫蘆上有手繪的龍紋，葫蘆身上用小篆寫著一行字「眾鳥高分盡，唯有半山亭。」

老者從腰間解下葫蘆，喝了一口，望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林子。今夜有雲，故月光不甚清明，林間也是一片漆黑，似乎中間有陰影閃過。

「事情辦妥了嗎？」老者望著林間緩緩說道。

「啟稟先生，都已妥了。」林間有聲音傳來。

「好，那就去吧，」老者輕聲道。之後林中再無動靜。

老者又飲了一口酒，喃喃道：「缺兒啊，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一定不會去做。人還能拗得過天？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二十年前李家闔府上下以及那被牽連的三千兩百一十四條人命，總是要老秦家的血才能還清的。天道循環，這便是天道，這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