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畫龍的老者，青樓的小廝

厚紅樓，是青龍城東流觴河畔最有名的妓院，乃至在整個青龍城，亦能排在前三。(全文字小說更新最快)江湖傳言，厚紅樓的背景很大，它背後的主人是青龍山上能排前五的人物，大燕國有三大花魁，其中便有一位在厚紅樓。

青樓素來魚龍混雜，實為三教九流彙集之地。有一擲千金的豪門公子，也有文才風流的落魄學子，有鮮衣怒馬的江湖豪客，也有出門偷腥的王公大臣。形形色色的人伴著美酒和清官人的笑臉，演繹著不一樣的江湖。不一樣的人在這裡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是除了青樓里的那一眾小廝。

青樓里的小廝俗稱「龜公」，一般人說起多有輕蔑之意，在青樓中地位最是下等，位於清官人、姑娘、調教師傅、管帶、護院之下。陳瘦虎便是這樣一位青樓小廝。

陳瘦虎本是一個孤兒，原本沒有名字，還是嬰兒時候便被人遺棄在了厚紅樓門前的石階上。正是臘月光景，本是個寒冬的早晨，燕國地處東北，其冬天本就較其他地方要冷些，陳瘦虎沒有被凍死，也算是他的命大。也正巧厚紅樓中的一個管帶出門購米糧時發現了這個嬰兒，天曉得平時心狠手辣為虎作倀逼良為娼吃人不吐骨頭的厚紅樓管帶為什麼突然良心發現，居然就動了惻隱之心，將這個嬰兒帶進了樓子里，只是自己卻也就不怎麼管了。之後厚紅樓中有個嬤嬤，原本也是厚紅樓里有名的清官人，年紀大了便人老珠黃，少了恩客，斷了銀錢，樓子里的老鴇，還是有些顧念舊情，於是便讓她在樓子里作個嬤嬤，伺候一些新入樓的姑娘。也正是這位嬤嬤，最後從管帶的手裡收容了這個嬰兒。

這個嬤嬤姓陳，本也是位妙人兒，但凡這厚紅樓做過清官人的人，詩詞歌賦都還是知道一些的。她給這個嬰兒取了一個小名，叫陳清，大抵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可以脫了這厚紅樓的泥塘。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陳清相貌普通，卻也算看起來舒服乾淨，跟著陳嬤嬤學了些文墨。

到陳清十歲那年，陳嬤嬤得了重病，這是當年做姑娘時落下的老毛病，這些年來一直用藥壓著，只是如今，卻再也壓不住了。陳嬤嬤年青時有些積蓄，只是這些年來，無論是花在自己病上的，還是花在小陳清身上的，基本上掏空了自己的所有。病重的時候，陳嬤嬤已經沒有了銀錢。

這病最是難熬，一口一口鮮血從她的胸口嘔了出來，小陳清舉著盆子接著，拿著手帕替這位養母擦乾淨嘴角邊的血。

陳清想去請大夫，可是卻沒有銀錢，她在老鴇住處的門口跪了一日一夜，卻只換來一頓打罵。青樓，本是無情處！

陳嬤嬤早年相識的姑娘們，有的被人贖走，做了他人的小妾；有的年老色衰后被趕出了樓子，生死不知；有的也留在樓子里當了差事，卻也受困於生計，自己尚且顧不上，又哪裡管得上陳嬤嬤；更有些卻是早陳嬤嬤一步去了冥府。陳清告求了好些人，也沒有一點用處。

陳嬤嬤熬了一個月，終於還是去了，據說那死前的樣貌，就連那來收拾屍體見慣了生死的厚紅樓護院，也當場嘔吐了出來。

而小陳清，卻是盯著那具屍體，一動不動。

陳嬤嬤的屍體被那護院扔在了城東的亂墳崗，小陳清趁夜溜出了厚紅樓，找到了陳嬤嬤的屍體，卻是用石頭和木棍，憑著自己孱弱的雙手硬生生挖出了一個土坑，將養母的屍體埋了進去。又撿來了石頭，砌成了一座小墳。小陳清找了一根方正些的木板，上面寫了幾個字——「養母陳嫣兒之墓」。

在陳嬤嬤去世前，其實她還有話給小陳清。

那日，陳嬤嬤摸著小陳清的頭，說：「清兒，我這是要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我一輩子孤苦，天可憐見，這臨了卻是有你陪著我。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你需緊記。」

「母親，您說，清兒一定謹記於心，」小陳清噙著淚，沉聲道。

「我這一輩子，也就在這厚紅樓中了。你卻不同，娘希望你以後有大出息。十幾年前，娘親曾接了一位恩客，那是位來自秦國的先生。他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塊玉佩，說以後有麻煩了，他可幫我一次。娘親瞧得出來，那位先生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前幾年，我出樓子置辦新到姑娘們的行頭，卻是在城西那座城隍廟裡見到了那位先生。貌似那位先生也落魄了，靠賣畫為生。只是為娘卻知道，那位先生渾身上下都透漏著一股子不凡的氣息。你拿著這塊玉佩去找他，說不定這是你的大機緣。」說著，陳嬤嬤從懷裡拿出了一塊通體晶瑩的玉佩遞給了小陳清。只見那玉佩剔透莫名，正面有個古字，陳清卻是認得，正是一個「李」字。

「娘本是宋人，生於官宦之家，住在宋都金陵城外的小明河畔，幼時家人獲罪，致家破人亡。幾經流離，到了這青龍城，后被人拐到了厚紅樓，成了清官人，說來，卻是愧對祖宗。娘小時候，家裡的後院有那一叢桃花，我時常在那裡玩耍，現在臨了，卻是做夢都是那一束紅。有朝一日，清兒有大成就，可能將娘親葬到那小明河畔的桃花林？」

小陳清聽到這，早已哭得如同一個淚人，只是一個勁的點頭！

葬完養母，天已漸白，小陳清溜回了厚紅樓。第二天晚上，小陳清拿了養母給的玉佩，找到了娘所說的，在城西城隍廟賣畫的那位先生。

當時，那位先生，正在城隍廟裡的一處斷牆上，畫著一副水墨大畫。陳清當時卻是被那幅畫上的東西給驚呆了！

那是一條天龍，一條吞雲吐霧的九爪天龍，盤旋於天地間，一顆碩大的龍頭，探出重雲，彷彿盯著凡間。與那巨大天龍相對的，卻是一條通天巨蟒，盤旋於雲下的崇山峻岭，一個如同日月般巨大的蛇頭，吞吐著信子，與那天龍對視著，絲毫不落下風。巨蛇旁，有一隻飛鷹，直衝九天，彷彿那巨蟒的隨從，與那天龍對峙。

龍，從周朝開始，便是皇室的象徵，民間不可私自使用、描繪龍形圖畫，違者徒刑。龍，在皇室中被分為三等。末等為五爪蟠龍，其中五爪金龍為皇室中旁系子弟所用，五爪別樣色彩的蟠龍為非皇室中的朝中重臣受恩旨所用，比如當今燕國北地侯風神秀，便身著藍色綉金蟒袍，上織五爪蟠龍。又有燕南侯，天下第一名將雲山桐，其御賜蟒袍為黑色金邊，綉五爪金鱗白肚虯龍。五爪蟠龍之上，是七爪金龍，為嫡系皇親所用。七爪金龍之上，便是只有帝王才使用的九爪金龍。一國儲君所用，為編製之外的八爪金龍，並不在這三等內，為超品。

而這位身著平常，身材佝僂，腰掛一個酒葫蘆，鬚髮花白，一尺長須如流水蕩漾胸前的老人，卻在以一支畫筆，畫出了九爪天龍。更出奇的是，竟有一蟒，一鷹，與這天龍對峙，這中間，竟是藏著大不敬的意味。

那老人，似乎發現了小陳清，他轉過身來，望著小陳清，也不言語，只是這一望之下，竟有一股滔天的氣勢。

小陳清被這氣勢一逼，當場便慌了神。虧得他自小見慣了苦痛，心智較其他人堅定不少，心思一轉，便從懷中掏出了養母給的那塊玉佩，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那老人看了一眼那玉佩，卻沒有接，而是對陳清說道：「玉佩應是你至親所授，我便不收回了，你留著做個念想。既然是故人要將你託付給我，你從今以後，每月初一與十五晚上，便來這裡找我，數年之後，我傳你一份大機緣。你雙眼呈三角，九分煞氣，一份陰氣，為虎格。無論你以前叫什麼，既入我門，名字便要由我。我給你取名瘦虎。今天你先回去，下個月的初一你便可以過來。」

陳瘦虎躬身退出了城隍廟。

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來到了那位老者身前，卻是執了一個弟子禮，道：「老師，這孩子，真能成虎么？」

「我應當不會看錯。這孩子，出身青樓，十歲便敢偷跑出來找我，卻是個敢賭的性子，只怕其心中早住了一隻猛虎。安之，你出身南楚世家，卻被閻圃害的家破人亡，逃難到這青龍城，」老者悠悠說道。

「是。那日我逃難到了這青龍城，舉目無親，又身無分文，生計存疑，便在這城隍廟前擺下棋局，邀城中高手來破局，靠贏破局者的銀錢過活。老師從旁經過，卻是連破我十局。弟子心悅誠服，拜在老師門下」那書生如此說道。

「安之，你出身南楚名門謝家，自小讀書千百卷，胸中有丘壑，雖不逢時，卻也有鷹擊長空的命格。我收你為弟子，傳你我之所學，但你終究難脫那股子匠氣。他日若與葉巨野為敵，只怕要吃大虧。也莫說你，當年就算是為師，也不是葉巨野的對手，若不是多了一個楊文命，只怕我早便敗了。呵呵。這陳瘦虎，格局不如你。但卻獨獨沒有那股子匠氣。我只教他兵法韜略，兵者，戾氣最重，他心中的那股子不平與賭性，正好補你之不足。」

老者說罷，大筆一揮，竟在那斷壁之上，重山之間，畫了一隻吊睛猛虎，對那巨龍長嘯。

「瘦虎吼，長鷹嘯，以此勢輔巨蟒，說不定真有巨蟒吞龍的一天，哈哈」，老者說罷大笑起來，卻從腰間取下酒壺，飲了一口！

從那天起，陳清便改了名字，叫陳瘦虎。

陳瘦虎自小在厚紅樓長大，從五歲起便跟隨著自己的養母陳嬤嬤做些伺候人的事情。如今陳嬤嬤去世了，他便被一個管帶指派做了厚紅樓前院的小廝，也就是俗稱的「龜公」，白日里在厚紅樓中做著端茶倒水的勾當，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的晚上，則必定偷溜出厚紅樓，去城西的城隍廟，找那位賣畫的先生。也虧得陳瘦虎機靈，偷溜出去竟一次未被發現，否則，只怕早被活活打死。

陳瘦虎雖然年紀小，但並不是沒有見識的人。厚紅樓是整個青龍城都能排上名號的青樓，裡面出入的不乏王公貴族。陳瘦虎見過一品的帶刀武將，見過侯府里的翩翩公子，也見過風流一時的大家，但從未見過他們身上有那賣畫先生如此強烈的氣勢。

陳瘦虎記得她的養母曾給他說過，識人先望氣，文人有文採風流氣，名士養浩然正氣，武夫修凜冽煞氣，氣之長短，人之深淺！

而那先生身上的氣勢，鋪天蓋地，讓他油然生畏。如此氣勢，陳瘦虎只在一位人身上見過，但即便是那人，也比這位先生弱上半分。

那還是他五歲的時候，樓子裡面來了位大人物，好大的架子，包下了整座厚紅樓。陳瘦虎隨著養母躲在伺候的人群里見了那位大人物一面，卻是一個高瘦老者，氣勢滔天。陳嬤嬤對陳瘦虎說過，這人便是青龍山風神秀侯爺帳下的第一謀士，被風侯爺贊為「國士無雙」的梅東陵。

陳瘦虎知道，這位賣畫先生的氣勢強過了那位天神一般人物的梅東陵，必定是極其了不起的人物。所以，當這位先生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晚上給他授業的時候，他格外珍惜。因為他知道，這是他一輩子最後的一次機會，最後一次鯉魚跳龍門的機會！

陳瘦虎相信有朝一日，他能「龍共虎，應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