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恕之罪

第8章 無恕之罪

當日的同一時刻,衛黎正快步走過一條條幽暗的廊道,穿行在王城的界域之內。

這裡無疑是大武最威重森嚴的地方,四處無不激蕩著浩蕩天威。宮道兩側,高樓寰宇傾軋而下,覆沒了視線里的一切,像是某種冷漠的俯視。

踏至正殿的台階之前,迎面而現的,不是恭候引路的近侍,而是一道令他瞳孔驟縮的紫金之影。

是他?

這個人,他實在太過的熟悉。

心間猛震的同時,二人已是擦身而過,他們皆未回身,卻都又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武桓。」衛黎定在原地,聲音漠然,直呼其名,「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為何不能在這裡?」衣著華貴的封侯背對著他,幽幽開口道。

「呵。」衛黎一聲冷笑,他猛地回身,精壯的身軀斥開一地飛散的落葉,怒視向那道負手而立的身影:「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再次回到武都。」

虎目中倒映的人影亦已回身,他寒漠的面孔現於門前微漣的水坑中,邁動的步履沉似重岳,從容不迫地越過了那凶神惡煞般的壯漢,接著用餘光打量了他一周。

「多年未見,不想衛侯還是當年的剛愎模樣,一點都沒有變啊。」他啟唇輕語,言語間既似失望,又似惋憐。

衛黎冷冷橫他一眼,也不再屑於與他廢話,當即抬步就欲離開。

「慢。」

他的腳步,卻被一隻忽而伸出的紫金袍袖所阻。

「不要擋道。」衛黎掃了一眼武桓橫欄在他面前的手臂,強忍著將之打落的衝動,低沉出聲。

「若是要去見王兄的話,就大可不必了。」武桓淡淡開口。

「你這是什麼意思?」衛黎虎目中有凶光浮現。

武桓踏前一步,仰視向上空零零碎碎的雨雲,不露聲色:「內宮傳訊,王上忽而染疾,如今主殿閉宮,太醫皆至,包括本侯在內,今日……自然是誰都不見。」

「王上身體一向康健。」衛黎目視武桓,強壓下心中對他的厭惡,「又怎會突然病倒?」

「本侯方才才到,又豈會知道其中緣由。」武桓冷淡之極地搖頭,「本侯,也只不過是好心提醒你而已。」

「怎麼?」他斜目看著衛侯,似笑非笑,「難道今日王城之事,身為護國將軍的你竟是一無所知?」

衛黎的神色出現了剎那間的變動。

進入宮城后,他也的確察覺到了這裡氣氛的不對,不過皆未曾放在心上。

因為這可是王宮!

不過此時慢慢思及,他忽而憶起,這一路行來,期間他竟未曾見到除他們二人外的第三者,而視線所及之處,也只有格外靜寂和壓抑的王宮,這讓他心中瞬生疑雲。

王城之中,似有暗潮湧動。

深吸一口氣,神色重歸傲慢,衛黎蘊含殺意地走近一步:「桓侯說的倒是很對,我身居護國大將之職,王城之事,又豈能逃過我的耳目。」

「可唯有一事,本侯一直未察其明,還不吝向桓侯請教。」

「哦?」武桓淡淡地笑著,目中卻是無比確信,彷彿早就知道他將要問出的問題,「難道是……關於殿下嗎。」

「你昨日,究竟帶著殿下去了哪裡!又對他說了什麼?」衛黎橫眉豎目,咄咄出聲,句句皆蘊深抑的怒氣。

「去了哪裡?」武桓啞然失笑道,隨後緩緩搖了頭,語調幽淡:「本侯與殿下共游半日武都,武都萬民皆可為證。

怎麼……難道你還是不信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衛黎繼續逼問,心中的憎惡愈發強烈,「你見過殿下后,殿下這兩日來就一直魂不守舍,甚至昨夜還……」

話峰頓收,衛黎粗大的手指抬起,微顫的食指直向武桓,「是不是,你在搗鬼?」

看著衛黎怒氣沖沖的模樣,武桓目中閃爍起危險的光芒,語調也變得更加幽寒:「衛侯,在本侯面前這般無禮,可是很危險的。」

「哼!」他冷聲而斥,錐心刺骨的話語緩緩吐出:「本侯欲會何人,欲予何言,皆是本侯的私事,又豈容外人置喙!」

「要記得,」武桓微微仰臉,看著上空,似是在自言自語,「殿下乃是本侯的王侄,有不可斷的血脈之系。可你,不過只是王兄的一個……稍微有點用處的家奴而已!」

聽到他這番譏諷的話語,衛侯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可后一句話,卻直接令他瞬間怒氣滿盈。

「所以,縱然王兄對你多看重幾分,讓你們父子有幸侍於殿下身側,又賦你侯位,讓你與本侯平起平坐。可你最好……也該斷去不該有的念想!認清楚自己該在的位置!」

「你!」衛侯終於無法按捺,他雙拳緊攥,似要發作,可就在爆發前的剎那,卻又忽而恢復了平靜。

「怎麼?」武桓繼續幽聲道,「難道本侯說的有錯?還是說……就是因為本侯和殿下說了幾句話,竟然就讓你內心有不忿之意?」

「夠了!」衛侯煩躁著打斷了他:「你分明知道,我所言並不在此。」

「王上對你一向容忍,又頗施恩於你。」他冷聲道,「而你這個樣子,有時候就連我都看不下去!」

「容忍,施恩?」武桓幽淡地重複著,目中的危險光芒凝結出了一縷陰狠,「他也配嗎?」

如此壓抑著怨毒的話語竟然被武桓如此直白的說出,衛黎當是聽在耳中,怒在心中。

而他勃然大怒的神色卻是迅速沉下,因為武桓這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顯然他並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把這些話透露給旁人。

「很好。」他突然笑了,「武桓,你如此昭心,終於是連裝樣子都……」

咚!

一聲沉悶的轟鳴自身後爆發,頃刻壓滅了他的餘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還未曾回味過聲從何來,又是七道同樣的撞擊之聲接踵而至,它們從不同的方位處接二連三的響起,聲響化作一股無形的氣浪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猶如是某種急促的危險警兆。

而聲音的來源是……

是所有通往別院的通道!!!

衛黎緩緩環顧,淡目遠望。

華奢的建築在視線中無垠鋪蔓,他陷於樓台殿闕的包圍中,碧瓦朱檐的海浪正將他淹沒。

他猛然醒覺,腳下這片夾在樓海間的狹小空地,竟已成為了滄海中的絕路孤島。

所有的入口,亦是所有的出路,皆無一例外地關閉!一扇扇大門巍然聳立,其間飛舞的塵埃映入劇顫的瞳孔,猶如某種漫不經心的譏誚。

衛黎的神色漸漸暗沉,望天的面孔中有猙獰之色浮現。

「你……居然敢在這裡動手!」衛黎陰沉出聲。心中震怒之餘,還存著幾分驚悸。

他早知武桓素懷野心,可他再怎麼也不會想到,竟然就會是在這王宮!

他受武王傳召,隻身入宮,未帶一兵一甲,所攜之物唯有腰間短劍,根本難以為戰。

衛黎深吸一口氣,一種可怕的念想從心中一掠而過。

武桓……他是昨日才方到武都,亦是孤身前來,未帶一人。

難道他的爪牙,竟然已經延伸到了這種地步了?

還有……他口中所述,「忽而染疾」的王上。

心間驟寒的同時,衛黎終於緩緩回身,只見武桓立於殿前的高階之上,正在淡淡地笑著。

從他身後的正殿內,走出了一個又一個身披重鎧的影子。

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強抑著心中幾欲失控的憤怒,他一一用目光點過這些熟悉的面孔,心魂劇震的同時,流淌更多的,則是難以置信。

「你們竟敢背叛大武!」他低吼道。

「衛兄慎言。」其中一位身材矮壯的將領邁出一步,沉聲道。

而看其語調姿態,明顯是這八人中身份地位最近於衛黎者:「我等一向忠於大武王室,豈敢背叛。此等罪名,恕我等萬萬不敢當!」

「哦?」乍現的驚震已經化作嘴角陰森的淡笑,衛黎的神色變得異常平靜,像是臨近於某種危險的界限,「所以你們擺出這副架勢,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們……」

「難不成是想在這裡……殺了本侯嗎?」衛黎打斷了他的話,俯藐般地笑著。

「……」八道身影定定看向這個宛若凶虎的壯漢,腳步挪動,悄悄縮小著包圍圈。神色陰暗間,目中猶存忌憚和驚潮。

看著他們向自己包圍而來,衛黎卻極盡蔑視地立在原地不動。

明明孤身無援,明明身陷『絕境』,他的氣勢卻從未弱下半分。而目中掠過的,也唯有睥睨!

儘管面前之人幾乎是赤手空拳,沒有任何的反抗依仗,他們八人一擁而上將之拿下也似乎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八個人卻無一貿動。

衛侯衛黎。這個名字在大武的分量,實在是過於沉重。

斷爪的凶虎,亦是凶虎。更何況,是絕境下的凶虎!

那個為首之人猛咬舌尖,快速壓下其它的情緒,斟酌著言辭道:「衛兄,你之威望,你之聲名,素來為人仰慕敬崇,侯爺雖常受你貶斥,但亦不例外。若非不得已,又怎會願意如此……」

「希望衛兄能聽我一言,其實……這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選擇。」

「哦?」衛黎饒有興緻,他的手似是無意識地搭在了腰間,淡笑道,「那就說來聽聽吧,褚衡?」

他的應允當即讓那個名為褚衡的將領目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於是他立刻迅速說道:「衛兄可知,無論王上也好,還是桓侯也好,都是身承武室血脈,乃是正統的承嗣者。」

他言語諍諍,神色慷慨間頗帶激昂:「侯爺曾是先王所擇之人,其才其能,衛兄亦曾親眼目睹,是否有資格居於此位,衛兄心裡應有答案。」

「侯爺曾一度重言:曾經的無神之世,大武歷過最鼎盛的時代,而祖王數百年前的偉業,乃是刻於史書中的不朽輝煌,如今的大武之域雖為『故土』,卻絕非意味著我們應該止步於此。」

「大武擁有著無盡的潛力,亦曾是這世上鋒銳的劍!若熔去這把古劍的時光鏽蝕、復甦那沉睡了太過久的鋒芒。這把曾令萬靈仰畏的利劍將重新刺入當世的肺腑與命脈!此正為天地劇變,乃至規則顛覆之時!」

說到這裡,他目中分明現出狂熱的火焰。

衛黎的五指無聲攥起,微垂的目中一陣恍惚。

褚衡所言,一字一句都分明帶著不正常的虔誠和嚮往。的確,他口中所描繪的曾經,絕非虛妄的杜撰。

只可惜,曾經只能是曾經。『輝煌』也只能是浮於時之江河中的泡沫。

至於當年王儲之爭的真相,身為武桁的心腹,亦是大武如今碩果僅存的三位封侯之一,他當然是少有的知情者。

而武桓的過往,他也極為清楚。

因為當年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忘懷。

桓侯武桓,年幼時就已嶄露頭角,表現出了超乎同齡人的心智的才幹。是這大武最耀目的天之驕子。從而,也得到了先王最大限度的寵愛。

那時,身為兄長的武桁更是在這樣的光環下黯然失色,不過他亦甘願屈於自己這位幼弟的光芒之下,從無怨言。

他當然明白,如此形勢之下,武桓還肯借褚衡之口說出這些話,已是極大程度地放低了姿態,因為他內心的驕傲,從來都是無人可及。

只是,這份驕傲被那份陰毒的心火舔舐、灼燒了這麼多年。於怨恨的發酵和醞釀下,又究竟扭曲成了何許的瘋狂?

異端、禍首、瘋子!!

這些辭彙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復讀著,塗抹上愈發深重的陰影。

因為縱是千般萬般,他也斷然也不該生出妄念,去沾染那個斷然無恕的『禁忌』。不然……先王也不會那般絕情,以致曾經那般的愛之深切,也於失望中演變成了最後的厭忌不齒。

重新睜眼,衛黎的神色反而更深邃冰冷了幾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意。

「難道……衛兄真的只安心於此嗎?」褚衡依舊在苦口婆心地思量著勸辭,他抱著最後一點希望,目中亦是現出了少有的哀求:「於己,衛兄身懷不世之驍勇;於國,亦心存不渝之忠血。可為覆世之先驅,可立曠古之功勛,理應有更宏遠的施展之地,又何苦…陷己於此囹圄。」

「若是衛兄……衛兄願意歸附侯爺麾下……」

歸附二字說出時,他的眼目自覺垂下,不敢再看向衛黎太過刺目的眼睛。

他這番勸說,原本是武桓給予他的『恩賜』,可是他也知曉,那個必定會得到的答案。

「歸附?」面前巍然而屹的男子低聲斥道,不屑一哼。

「褚衡。」衛黎淡淡呼著他的名字,陰沉的神色和冰寒的語調令後者的神情頓時一僵。

手掌逐漸地收緊,衛黎淡淡笑了起來,笑聲格外地譏諷:「真是振聾發聵的措辭,想必武桓給你們灌的迷魂湯可不少吧?」

「規則顛覆……」衛黎低念了一遍他先前提到過的話,然後露出一個極盡嘲諷的笑容,「這種痴妄渾話,他武桓能欺得旁人,又豈能欺瞞過我?」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會覺得這些話可笑。

衛黎幽邃的目光看向褚衡及身後一眾微垂眼目的人,森冷的目光勝過刀刃:「昔日曾並肩與戰,亦同為袍澤摯友,如今卻兵刃相見。你心中的滋味,怕也是如同本侯一般!」

「……」褚衡無地自容地緊攥拳頭,欲言又止。

「不過本侯還是會告訴你,」衛黎並不高大的身軀屹立在庭院之中,彷彿卻成為了這裡唯一的核心:「鑒於曾為同袍的情誼,你這番『由衷』之言,我當然會記在心裡。」

「!」褚衡身軀一顫,猛然抬頭,可下一刻傳入他耳中的,卻是男子漠然的宣判之音:「可你卻聽信妖言,入此歧途。這般的執迷不悟,本侯只恨錯看了你!」

「所以那點僅存的可憐交情,也已滅盡!」

「此番兵刃相見前的勸說,也算盡了你最後的情分!」衛黎目光森冷,每一句話都化作了最狠絕的毒刃:「如此,你也大可絕了那點並無意義的愧疚和不忍,來好好地去侍奉你新的主子!」

「衛兄……」褚衡失魂落魄地垂下了手,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不免黯然神傷。

「拿下他!」

王廷之前,慢悠悠地響起了武桓冰冷錐心的令音。

令音之下,連同褚衡在內的八個人渾身同時一震。

坦白說,他們雖然早有決意。可當真正面對這威名兇悍的大武第一人時,依舊有點縮手縮腳。

「還在等什麼?」屬於武桓的淡漠冷斥驀地響起,頃刻打消了他們所有的猶疑與膽怯。

八道刀劍之影各自帶著不同的情緒齊齊出鞘,於陽光下鋪開一片炫目到無法形容的森冷之海。

鋒芒覆魂,塵土彌散,足足八人,一齊攻向庭院正中,那位手無寸鐵、唯覆侯袍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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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白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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