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奇人陸法和(六)

南朝奇人陸法和(六)

十七,經營

蕭紀既已平定,信州全境都歸入陸法和掌握。陸法和興奮的進軍白帝,開始經營這來之不易的一州地盤。

兩年多來埋頭搞土木工程,大師風度已經很久沒有展示。如今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陸法和心情大好,當即又來了一出。他對部下說道:「諸葛孔明也算是一代名將了,當年我跟他很熟的。他曾在白帝城旁埋了一斛箭簇,咱們挖出來用吧。」

他在城外某地做了個標記,讓手下開挖。果然挖出一斛銹跡斑斑的箭簇。屬下當然個個驚嘆佩服。

陸法和又禁止手下官兵打獵捕魚。要是有人私下違犯,半夜就會見到猛獸向他攻擊(李大爺說了:這一招很熟啊!)。或者他的船纜無故斷開,船隻漂走。

有個小徒弟用刀砍下一條蛇的頭來玩耍,陸法和見了,當即嚴厲批評道:「你為什麼殺蛇?」

他用手一指,弟子猛吃一驚,蛇頭突然掉下,咬住他的褲襠不放。這個弟子非常害怕,陸法和讓他懺悔,為蛇做功德,使之往生。(陸法和所展示的,應該是催眠術的一種。從描述來看,水平相當高了。但天竺術士還有更高的,他們的群體催眠術,能讓一群人產生共同的幻覺,比如看到施術者將一根繩子擲上天而不墜落,然後術者沿繩爬上去,消失在空中等等。據後世知情的印度學者透露,這不可思議的種種事實上都是群體催眠術。但施展的對象場合很有講究。一旦觀眾中有人意志堅強不受催眠,對施術者是非常危險的。筆者在此小做發揮,以利讀者理解)

又有人拿一頭牛來試他的刀利不利。結果一刀下去,牛頭就斷了。那人將此事告訴陸法和。陸法和說:「這頭牛的魂魄正在找你索命,如果不為它做功德超度,一個月內你就有報應了。」

但是那人不信,不肯按陸法和的指示做,結果沒幾天就死了(這是懲戒和立威)。

陸法和還為鄉民的房子、墳墓看風水、畫圖紙以避禍求福。這是一種親民政策,以之可收攬人心。

陸法和又曾經嚴肅的告誡某個部下:「不要將馬系在水碓上。」結果該人在下鄉辦事的時候,看到這戶人家大門旁有座水碓,居然忘了陸法和的告誡,隨手將馬系在水碓的輪軸上。剛進門不久,突然想起陸法和的告誡,匆匆出門一看,馬的韁繩已被纏繞進去,馬頭被石碓擊中,已經倒斃在地。

這一招看似玄奧,解釋起來也並不困難。常人就有這樣的經驗,一件事情,如果十分重大,經他人或自己反覆強調要注意,某些時候反而越容易遺忘。這是心理學上的一個特性,事實上即是強迫症的癥狀之一。當然歸結到此事則未必如此。事實上用催眠術來解釋更直接。即陸法和給其人下了一個「后催眠指令」。(關於催眠術就不予展開,讀者自己查查相關的書即可了解)如此而已。

陸法和花費大量時間精力來做這些,當然不是無故發神經。他有兩大意圖。一,是給自己這個團體建立一種獨有的價值觀。或者說,是努力灌輸一種文化,使之與別的人,別的團體區分開來。

文化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然而對於區分群體極為重要。我們中國文化的特性,比如長輩的權威,官本位,男尊女卑等等,平日里自己可能也不太注意。可一旦與文化有別的群體接觸,立刻就會發覺對之不習慣,感覺不舒服,非常難以接受。兒子對老爸直呼其名,當個官根本耍不了威風。在社會上到處裝小,回到家本想展示下權威,哪知老婆完全不買賬,那種鬱悶與打擊,都是文化碰撞下中國人的痛苦根源。所以社會越開放,接觸到的外來文化越多,越是有國人鼓吹本土文化,要求復興國學。原因即在此。

簡言之,一種文化,即是一種生活方式。一旦建立,即具備甄別「自己人」與「外人」的強大功能。陸法和以平民起家,從宗教入手,當然明白自己的優劣之處都在哪裡。只有建立一種非主流文化,從精神上牢牢控制一個團體,自己的地位才能穩固。

陸和法第二個用意,則是做給江陵城那個忌刻的老大看,自己可是一個純正的佛教徒,處處以宗教約束弟子,甚至不讓手下這些兵胡亂殺生。這樣的搞法,你蕭繹總該放心了吧。

陸法和一邊努力整合內部,一邊片刻不停的關注蜀中的情況。尉遲迥圍城五十多天,永豐侯屢戰皆敗,最後只得投降。西魏一下子獲得益州的大片地盤。蜀地若失,梁國的長江防禦鏈便斷了頭,不但喪失向北進攻的一塊基地,而且連防禦都會捉襟見肘。

陸法和本以為蕭繹會趁戰勝之威,令陸法和急速西進,與西魏爭搶蜀中地盤。畢竟南北朝以來,南北文化差異很大,南朝人不會樂意接受北朝的統治。尉遲迥趁蜀中空虛,憑軍事手段佔領此地,統治遠未穩固。如果蕭繹啟用一批蕭紀的蜀將為先導,一面令大軍西上,一面傳檄蜀地,完全可能將局面翻轉。最不濟,也能搶佔沿江地盤,將戰線推進到蜀中腹地。

然而,進軍命令始終不下。八月五日,蕭繹下詔令西線部隊退回各自駐防地區。陸法和本想自己討來西征的差使。便他深知蕭繹多疑,沒有合適的時機和理由,輕易開口只會惹來猜忌。

正在努力想辦法,找出說服蕭繹的理由。九月十七,蕭繹突下詔令:改任陸法和為郢州刺史。

陸法和如遭五雷轟頂。這一下,計劃完全被打亂了。

十八,反擊

從表面上看,陸法和接到的是個美差。信州地狹民貧,又處在邊疆地帶。郢州處於梁國腹地,地盤大,人口多。按梁國制度,從小州遷到大州是一種升級方式。何況除調職外,蕭繹還給陸法和加了都督頭銜(全稱應該是都督郢州諸軍事,即郢州軍區司令,有統兵權),封他為江乘縣公。陸法和應該沒什麼不滿。

但陸法和胸中自有大志,處在邊疆,那才充滿機會。一旦調到梁國腹地,要有什麼動作就很難了。按陸法和本意,是要向外開拓地盤發展事業。若是遷到郢州,要想成事,除非又打一場內戰。這當然不合陸法和的心意。

陸法和慨嘆良久,最後也只能接受任命。帶著自己擴張后的數千人馬,前往郢州接收地盤。

猜測蕭繹的用意,他未必疑心陸法和有什麼異動。但陸法和是個神奇人物,舉動讓人捉摸不透。他在蠻人中威望又過大,放在信州這種地方總是不能放心。弄到眼皮底下,東有王僧辯、陳霸先。西是首都重地江陵,陸法和就弄不出花樣了。

兩人鬥法,陸法和輸了一招。但他不甘這麼被蕭繹耍弄。經過謹慎推算,陸法和於承聖三年(五五四年)三月給蕭繹上了一封文書。文書上他不稱臣,只蓋了一個「司徒」的印章。

蕭繹看了覺得很奇怪,他問僕射(副總理)王褒說:「陸大師刻司徒兩個字,這算什麼意思?」

王褒努力想了想,回復道:「陸法和這傢伙能夠未卜先知,或許是猜到陛下要加封他為司徒,所以預先刻了這麼個印。」

蕭繹目光深沉的思索了很久,最後答道:「陸法和這回的功勞確實夠大的。封個司徒也夠格了。」

於是他加封陸法和為司徒,其餘官職不變。

事實上,蕭繹本來沒有授予陸法和司徒職位的打算(司徒是三公之一,已經位極人臣。稱帝前蕭繹自己就做過司徒)。陸法和其實是巧妙的用了一招攻心戰術,為自己弄來這個官位以做補償。

東西方都有「君權神授」的觀念,在隱性意義上神權還大過君權。對於代表神權的宗教人士,或者具備先卜先知之類異能的神秘人物,統治者絕對難以放心。陸法和這一招「未卜錯知」,使蕭繹暗中大大鬆了口氣。只要陸法和並無異能,蕭繹才懶得追究他是騙子還是無賴。給個司徒不算什麼。

陸法和高明的「逆用」先知能力,不但討來一個三公的高官,還巧妙的安撫了蕭繹,使之對自己的警惕大大減少。

十九,鬥法

雖然小小扳回一局。陸法和仍然心中鬱悶。蕭繹身為皇帝,畢竟有他的「先發」優勢。不管有意無意,就這麼輕輕一調,便使自己居於主動。陸法和陷在郢州,官再大,地盤仍只小小一塊。處在蕭繹眼皮底下,又四面受敵,想有大的動作極為困難。

可是陸法和知道蕭繹並非中興之主,他的器量制約了他的作為。可是此消則彼長。南梁若不主動開拓,西魏與北齊才不會坐視你的恢復。趁侯景之亂的時機,北齊搶佔了淮南江北大片地盤。西魏先佔漢中,又侵入蜀地,實力得到極大增強。又聯合襄陽的蕭詧,隨時可能發動對江陵的突襲。

南梁內部在經歷這麼多劇烈變亂之後,對蕭氏皇朝的向心力也已大不如前。各路豪傑虎視眈眈,稍有機會便會爭先動手。若是安穩的坐等,南朝前途堪憂!

雖然處境困難,陸法和仍不放棄。他深信自己的能力遠在蕭繹之上。自己若不起而拯之,南朝在蕭繹或是別的什麼人治下,恐怕早晚會被北方那群虎狼吞併。

陸法和綜觀天下大勢,比較各國君主,認定蕭繹不是拯救南朝的人選。他決定以自己的努力力挽狂瀾,一舉破除自己事業的困局,同時為南朝的存亡盡上自己的一份心力。

於是,陸法和首先加強對自己部下的控制。這幾千人都是精心挑選,又經歷過大戰檢驗。離開他們,自己的宏圖偉業只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他將所有部曲都收為弟子,用宗教戒律和神道手段約束,完全不用梁朝的刑法。很顯然,這是在努力使之自成系統,削弱其對「梁朝臣民」身份的認同。郢州是長江上的通商大埠,商業非常發達。但陸法和不設市場管理官員,只在路上放一隻空的木箱,上面開一個小口,讓來往商人自己對貨物估值,該交多少稅,自己投錢進箱里。管理人員只在晚上收市時開箱一次,將錢登記上報。這是在讓利於民,收攬人心。

陸法和擅長製造各種軍事器械。他借郢州財力充裕的便利,大造戰艦、投石機,鍛刀鑄劍,儲備戰略物資。

這一切當然是公開做的。陸法和雖然是郢州的一把手,軍、民、財三權獨攬,但郢州畢竟不是他的獨立王國。一舉一動是瞞不過蕭繹耳目的。陸法和向來的成事手段,就是「借勢」。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不但大張旗鼓,而且公然喊出意圖:沿漢江北上,消滅襄陽的叛逆蕭詧。私下對蕭繹打的報告上,他的建議是:以他的郢州兵為主力,先滅蕭詧,然後尋機西上,奪回被西魏搶佔的漢中舊地。

這種舉動有一定風險,但陸法和估計以蕭繹的性格,打著滅蕭詧的口號行事,是有可能得到批准的。恢復梁朝舊疆,也是蕭繹最近一再跟西魏交涉的大事。可惜一再碰壁。陸法和主動做「武力解決」的準備,應該也能被蕭繹體諒和默許。

哪知連年戰事早已弄虛蕭繹的膽魄。王琳的兵變更令他對臣下深懷猜忌。致使他在政策上嚴重傾向於「虛外實內」。即在外交上竭力交好北朝,換得邊境上的安寧。自己大力整合內部,調整撤換各地諸侯,使用各種手段防範臣下的異動。王琳這個不安定因素即被他遠遠打發到嶺南,替換了趁亂佔據該地的蕭勃。在他的謀划中,此事一石兩鳥,一是除去一個非嫡系的地方大員,二是將王琳的部下打發到蠻荒之地,對自己的威脅就會大大減少。

不用說,這裡面充滿荒謬的一廂情願。然而蕭繹胸懷不廣,智勇有限,做事向來在很瑣細的小處用聰明。一得陸法和舉動的報告,蕭繹大皺眉頭,當即派出特使制止,要求將所造器械予以銷毀。並嚴令陸法和,國家飽經戰亂,目前正要休養生息。未得中央指令,地方將領絕不可擅自用兵,破壞最高當局苦心打造的和平外交政策。

陸法和如挨當頭一棒。他實在沒料到蕭繹此人如此荒謬,對內奪權時動物兇猛,對外開拓時溫柔敦厚。起初野心勃勃,為奪皇位將父親和大哥都出賣。時機一到,又偽造密旨,大殺親屬,似乎極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梟雄性格。如果說極權政體下,為實現個人抱負這是不得以而走的路子,那麼如今大位已得,正該對外開拓,干幾場漂亮戰,才可洗刷自身內鬥的惡名。從現實利益來考慮,蕭詧與他已成死仇,背後靠著西魏這個嗜血成性的胡人政權,自身又具備對梁朝的繼位法理。於私於公,都是不得不除去的危險人物。相比之下,王琳不過是一條有時不太溫馴的惡犬。蕭繹居然將家犬遠遠趕走,放任敵人在家門前安養生息。陸法和主動請纓北伐,蕭繹卻不喜反憂,這種算路,絕對是昏謬之極。

然而這些只能腹誹,陸法和只得一一按使者的指示照做。並對使者說道:「我陸法和是修佛之人,唯一目標就是覺悟成佛。連大梵天王都不稀罕做,難道我會去爭人間的皇位嗎?只是我前世跟主上在空王佛之前有過一段香火因緣。不忍見主上遭受刀兵之劫,所以自作主張想幫他一把。現在老闆既然懷疑我,那我也沒招了。想來是劫數如此。唉,隨它去吧。」

二十,分析

這段話的內涵極為深厚。細加分析,裡面有多重預言,多重文化。還夾雜著陸法和言難盡意的深沉感喟。

首先,他解釋或者說掩飾自己行為的用意,挑選的「入點」就很不簡單。他先自高身份,順便巧妙的抬了抬蕭繹,說蕭繹跟他前世都是佛前的高徒,彼此有一段香火前緣。這種說法十分合乎中國人的思維習慣。中國人在長期的極權政治實踐中,已經習慣給成功者附會神聖。認為只要是在現實中成功的,必然都具備「天命」。反之,則已自證其偽。

此心理的一個外推,即對現實力量的尊崇遠高於未知力量。演繹到極致,便出現網路小說《二鬼子漢奸李富貴》中的經典喜劇場面:因天時久旱,地方百姓聚到龍王廟求雨。兩江總督李富貴做為後世穿越者,當然不信這一套。他囂張的拔劍威脅龍王,說如果三天之內不給點雨,他就將龍王廟砸個稀巴爛(事實上他得到了颱風即將過境的電報)。在場的信眾大驚失色,認為龍王肯定暴怒,必將殃及百姓。但也有另一些認為未必。因為李總督赫赫武功,當然是武曲星下界。他跟龍王或許有得一拼。後來果然下雨,百姓頓時對李富貴這武曲星敬畏如神,認為一般龍王不是對手。

如明白了這個故事的蘊義,對於「藉助宗教造反,在中國沒有前途」這一事實便能瞭然。無他,百姓更信以成功註解的成功,不信你「說理誘導」的力量。如果信神不能帶來眼前利益,他們絕不會去信。即使信仰較虔的信眾,也很容易屈服於現實的力量,自己造出種種解釋來消解所信神的權威。不但民眾如此,事實上中國人的知識分子,歷來也是如此理解事物,並以之解決疑難的。

在假道伐虢這個典故里,宮之奇諫阻虞君借道。講了很多現實利害的關係。但虞君利令智昏,最後到無話可說時,還搬出一條,說他對神的祭祀很講究,神一定會保佑他的。但宮之奇的邏輯很厲害。他不從破前提入手,而是承認虞君論證的前提,以之推理道:「你敬神,沒理由說晉國國君就不敬神啊。假如他滅了虞國后,用無比的虔誠心,再加豐富的祭祀品向神敬禮,神難道會把吃進去的祭品吐出來?」

對此的評價,只有一個字:絕!

理解了這個故事,我們便理解了中國知識分子中的精英。他們並不缺乏智慧,只是太重現實政治,比較輕視形而上的事物。用梁漱溟先生的說法,即東方知識人與西方知識人在道路的選擇上有異。如是而已。

這樣的情況下,你要藉助神道力量起事,又能怎麼玩呢?純說虛的,沒人理你。要麼就用義和團那招,號稱信神之後可以刀槍不入。但是真上戰場,很快就拉稀了。本來不太信的自然哄然散去。即使信仰頗深的,也會輕易造出一種解釋:即對方那個神更狠,咱們這邊的罩不住了。如此等等。

既然論述了如此篇幅,我順便舉個現代證據。司馬南等人在反偽科學的事業上大名鼎鼎。可是某些所謂「特異功能大師」的支持者很快便造出一種論調,說其實司馬南等人也是功力深厚的大師,只是屬於邪派,專門對付那些「正派」大師。所以每當他們在場,各路大師的神功當然就不靈了。

這是反面的一種註釋。如明白其中之理,解讀中國歷史的線索差不多便能把握了。

所以不論陸法和預言了多少事物,玩了多少神道把戲都沒有用。他完全不具備與蕭繹翻臉的資格。蕭繹身為皇帝這個事實,便能輕易壓過他的所有神奇。如果宣揚陸大師才是真命天子,蕭繹無才無德之類,鬼才會信他。除非他能打倒蕭繹,再狠狠踩上一隻腳,百姓的尊崇才會轉移到他的身上來。陸法和深明此理,話中充滿無窮的蘊藉。他著重指出自己的宗教身份,也是對蕭繹暗示這個事實:即華夏史上從來沒有以宗教手法成事的,你不必過於猜忌。

不光如此。在這段話的最後,他還暗示蕭繹:你真正的威脅不來自於我這裡。而且這個威脅很近了。這個威脅的性質是外來的攻擊。說到這裡,這個預言已經明確得不能再明確。那即是:防備西魏。

陸和和的言外之意則是:我話只能說這麼多,盼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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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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