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第五回

第五回

過大年那天,奶奶媽媽早早做好了中午年飯。全家人從中午等到太陽偏西也沒回來,菜都熱過一遍了,也沒有等到叔叔回來。丁香和二哥去寨下水車邊都接了二次,丁香和二哥失望的看著一個個回寨過年的人,可就是沒看見叔叔的身影!早上呷的那點東西早已經消化,肚子餓的第二次回家時連門檻都邁不過去了。

掌燈時分,奶奶說道:「不等了,可能你叔有事晚些回,我們先吃,給他留著份咧。」當晚丁香和二哥吃得挺香,餓的。奶奶和媽媽沒怎麼大吃,一晚上都沒有說話。

初一那天沒有按慣例去舅舅家拜年,一家人都在等叔叔回來。又是太陽偏西了叔叔仍未回家,這時奶奶媽媽都急了,商議著明天姐夫要是來拜新年就派姐夫去縣城看看。

初二茶時姐夫兩口子早早帶著小外甥來拜年來了,吃茶時奶奶同姐夫說了叔叔沒回家過年的事。姐夫怔了一下,姐姐忙說:「你快去,免得媽媽奶奶擔心。」

姐夫忙起身急匆匆下寨子去了。

丁香和二哥時不時跑到路口向山下張望,看叔叔回來沒有。到中午時丁香看到一群人正在山下向上走上來,打頭的是舅舅。這下丁香高興的掉頭就往家跑,過門檻時大聲叫道:「奶奶,媽媽,舅舅和叔叔回來噠!!」

聽到丁香叫喊,奶奶媽媽忙放下手中的活,小跑著來到土牆院門外迎接。院外沒見叔叔,只有二桿黑洞洞的槍對著媽媽奶奶,兩邊路口還有幾個拿槍的在探頭探腦的張望。舅舅沒來,在公祠旁的大楓樹下低著頭垂手蹲著。當時媽媽一見這陣勢嚇得一屁股坐地上了。

領頭的還是上次帶爹走的那個絡腮鬍,上次來穿的綢衣,今天穿的棉沃。只是這次沒有了上次的和氣,一進門就大手一揮,沖路口的兵丁嚷:「給我搜,莫跑了匪徒曹玉石!」聽到玉石二字,媽媽手一攤已倒在地上,丁香和二哥忙跑去推著照看媽媽,姐姐也抱著外甥俯身查看。

這時路口兵丁已邁過門檻,全然不顧倒在地上的媽媽,有一個還直接從媽媽身上跨過衝進了堂屋。好一陣乒乒乓乓搜尋后,幾個拿槍的兵丁回到院內,對絡腮鬍說道:「報告陳隊長,冒發現曹玉石!」這時抱著個手的絡腮鬍把手放了下來,轉頭語氣略顯兇狠的對奶奶說:「伯娘,討擾了!你家曹勇竄通共產黨搶監牢,已就地正法!嫌犯曹玉石已逃竄藏匿,如發現曹玉石回家不得包庇,勸其立即自首從寬,一經查實有知情不報情形,國法不容嚴懲不貸!!」

聽到這個消息,一生剛強堅毅的奶奶已淚流滿面,好久才緩緩對絡腮鬍說道:「今天仍叫我聲伯娘我滿意,只是玉石真冒回來,今天白幸苦你們跑一趟,只是煩勞隊長講下曹勇咋了,現在停哪?」這時絡腮鬍示意手下倒杯水來,喝完水后語氣和氣好多了:「伯娘,曹勇同我一起也搞過好幾年,算知根底的,這回子也不曉得犯的么子瘋,蔣曄帶人搶牢時他監守自盜,還幫共產黨打開牢門,放走曹玉石——當然弟兄情義可以理解,可上面有國法啊。他人還在縣裡停著屍!」說完沖奶奶拱下手,又說道:「明早叫人來領一下,伯娘,做侄的吃衙門飯,今天得罪噠!」說完朝手下擺擺手,全一個個拎個槍走了。舅舅一直蹲在樹下沒動,當絡肥胡到公祠時同他們一起走的。

從那以後,丁香再也沒有進過舅舅家門。

等兵丁走後一柱香工夫,姐夫左右張望著回來了,一起幫忙把已搬到躺椅上的媽弄回屋裡。半個時辰后同族親友都來了,大家你一嘴我一句商量著明天怎麼安排。

第二天天剛發白未亮,姐夫帶著一群族人一起去縣城接叔叔,另一拔人去山邊荒地挖墳坑去了。中午過一刻時姐夫他們抬著叔叔上山回了家,丁香姊妹已被同族嬸娘拉到了一邊,沒看到叔叔死的樣子。在奶奶的執意要求下,處理停當后叔叔裝進了奶奶60大壽時為她準備的已做好的棺材里。

這時丁香姊妹才被大人們領到棺材邊看一眼叔叔。叔叔睜著的眼睛沒了往日的精神,泛著像死去多時的魚的眼睛一樣的灰白色,丁香還特意仔細看了叔叔的頭,發現叔叔的頭和脖子好好的連在一起,沒像公祠被鋤掉的人那樣,雖這樣丁香還是哭得很傷心。

叔叔第二天就出葬了,沒有像以往寨里死的人那樣擺上二三天,是族長不允許。主要是因為情況不同,二則怕連累鄉里族親。

雖如此奶奶還是堅持請了道官法師,熱鬧了一整晚。安葬的開銷是把房子抵給了寨中富戶劉三爺,族長做的擔保,二哥同媽媽畫的押。

抵押是活當,定下一個月的期限,出了正月冒得錢就得交房屋。這還是劉三爺與玉石爺平時交好,怕落個趁人之危奪人產業的話柄。恐倘若日後丁香爹出來噠,大家臉面不好看。

下葬時丁香帶孝走在頭裡,奶奶安排的,因為叔叔過小年時已認下丁香做女兒。叔叔的墳地是一塊邊角廢地,因時間只有一天,加上土中夾有石礫不好挖,棺材放下去時棺蓋離地面只有尺把深。

80年代后丁香回寨子給叔叔立碑時還哭過一回,同兒子們講當年二外公冒埋好深,對不住他老人家,二兒子還安慰她說:「淺葬後人緣。」

丁香聽了,抹去淚水,虔誠的說:「你們二外公對我好著咧,肯定會保佑你們的。」

過了幾天才搞清,過年那天九龍鄉的安化共產黨縣委書記蔣曄帶著他的人攻進縣城,打開了牢門,救出了關押的一百二十多人,其中有玉石爺。

其實過小年認丁香做女兒時叔叔已同某個共產黨人有聯繫,牢門都是叔叔打開的。當時爹開始怎麼也不肯出去,他想要個清白,畢竟還有一大家子人。最後叔叔都跪下同爹講:「哥,你走南趟北的見過不少陣勢,應該曉得比我還多,你在重犯區關了半年噠,沒砍腦殼的這裡只有二個人噠,前些天清塘熊家灣那個送的錢和禮比我們還多,半個月前都送長沙噠,你醒醒吧!!!」

說完后兄弟抱頭痛哭,爹拉起叔叔一起走,叔叔卻擺了下手,說:「哥,你先走,莫回屋裡,去洞庭湖草尾街等我!我有點事忙完就來找你!」爹沒得法交待幾句叔叔一定小心后,依依不捨同監友一起先跑了。

爹走後剛一柱香工夫,陳團長率挨鄉團殺回來了,丁香堡的桂孝桐爬到土城牆上卻怎麼也不敢往下跳時,叔叔急的一腳將他踹下了城牆滾到洢水河了。這時背後一個挨鄉團兵丁開了一槍正中叔叔後背,子彈都從前胸射出嵌入了土城牆,噴出的血把牆都染紅噠。當放完槍的兵丁上來查看時,一身血的叔叔突然躍起,抱著他從土城牆台階邊沿著階梯,一直滾到了城牆下街邊的路中間,那個兵丁半天才從他身下爬出來。

叔叔一生都不著調,年少時頑劣成性,成年後狐朋狗友,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來日在何方;爺爺奶奶先後給他娶了兩房媳婦,一個死了,一個跑了,卻仍一個人自娛自樂沒心沒肺的胡鬧;生死關頭,為了親哥拚死一博打開牢門,盡現孝悌仁愛;縣衙城牆頭上,為一萍水相逢牢友兩脅插刀捨身相救,真正義薄雲天;作為前清武舉,叔叔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證明了他的武勇剛毅。

叔叔死了,爹下落不明,家中只剩下婦儒老幼四個,叔叔安葬時還欠下大筆的債,雖如此,生活還要繼續的。

出了正月,族長領著借錢給奶奶的劉三爺上了門。進屋時劉三爺遞過一個紙封禮包給奶奶,口中念道:「龔媽,不是什麼好東西,就一點小意思給二個孩子呷!」

奶奶遲疑一下,接下了禮包,帶些愧意的答道:「三爺,前些日子你幫噠大忙,還要讓你破費,實在過意不去。」這時堂屋裡媽媽已擺好茶水,大家一起坐下,劉三爺沒在吱聲,用眼望了望族長。族長叫曹望生,論輩份與爺爺同輩,平日里丁香他們都叫望爺爺。

族長回了劉三爺一眼,偏過頭看了看我們一家,怔了好一會,緩緩說道:「老嫂子,你們屋裡出噠這麼大的事,我作為族長,都是曹家裡的人,無能啊,也幫不上手,玉石他們弟兄——唉,不講噠。」族長停了下來,略思一下又說:「剛才來的路上三爺同我說了,當時情況緊急才簽的協議。玉石的事還沒了結,那個抵押房屋協議可以不要做數的。匆忙把房子抵掉等將來玉石回來噠,大家都不好講話,還是等等玉石看看。三爺是個心腸慈軟菩薩心好人,地方上沒得講的。」

說到這,族長又停了下來,用雙手撐著桌子用手指輕敲了幾下,想了好一會才又講道:「這樣吧,我來講句話做個中,對與不對老嫂子三爺你們兩個都擔侍些,房子呢還是暫時不動,協議重新改一下,等到八月間,嗯,八月間如果玉石還冒回來再來交房不遲,三爺你好人做到底,吃些虧!如果將來玉石冒得事噠,二年工夫又發噠家,那還不報恩報答你老人家!」

說完望著劉三爺,劉三爺忙不迭說道:「都一個寨里一個祠堂的人,幫忙應該的,慢些日子不要緊!」

奶奶聽了,忙謝道:「將來玉石回來噠,一定感謝三爺再造之恩德!望爺爺,我替三個侄孫向你感謝噠!」

聽到這,族長擺了下手,說道:「一家人講么子客氣,只是有些話當講不當講還請老嫂子擔待,定八月間主要是為你們作想,如果玉石三五年都回不來,屋裡老的老,小的小,總要點用度,將來還要過下去的,你們兩婆媳講呢是的不?」媽媽奶奶忙謝道:「感謝您兩個長輩可憐,將來玉石——還有仨侄孫一世都記得您們的好呢!!」

吃茶后又重新簽下抵押協議。留飯時兩位執意不肯。望著遠去的背影,奶奶忍不住對媽媽講:「世上還是有好人的!」

媽媽是小腳出門做不了事,在家操持家務,幹些洗涮縫補的事,奶奶雖年事已高,仍帶丁香,二哥開園種菜,上山挖野菜摘些野果,挖些草藥艱難渡日,期待著爹的回來!姐姐日子也不好過了,作為親堂兄弟,王先生的事多少連累了他們,姐夫膽子越發的小。加上爹的事花費不少,日子也苦了好多,根本幫不了丁香她們,偶爾送點吃的都是牙縫裡摳出來的!

三月油菜結籽的時節,丁香有一天照例挎個竹筐去山上挖野菜。快中午時候,又累又餓在山上胡亂找些熟識的野果走到五雷洞去休息吃點東西。忽然山下一頓嘈雜聲,丁香轉頭望去,只見舅舅領著一夥兵丁沿河邊尋找什麼,丁香再回頭時,幽深洞內傳出一聲機警的叫喚聲:「滿姑,進來!」

這是梓陽的聲音,循著聲音丁香小心走近洞口,還沒來得及看清,早被梓陽一把拉入洞內,跌跌撞撞進入二十餘米時,梓陽鬆開了手,漆黑洞內伸手不見五指,完全看不見梓陽的樣子。只是梓陽的呼吸極為平和,不似自己一般。

平靜了二柱香的工夫,原來漆黑的洞內能些許看見梓陽樣子。面孔不是很清晰,卻能看到梓陽明亮的眸子正盯著自己,丁香忍不住順著梓陽的眼沿耳朵直摸到梓陽的脖子,頭和脖子還連著好好的。

丁香鼻子一酸,小聲抽啜了一下。「好著呢,滿姑!」黑暗中梓陽露出了笑著時雪白的牙。

這時梓陽又小心向洞口挪去,約摸一柱香工夫又回來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如釋大負般的說道:「狗腿子走遠了,冒事噠。」接下來梓陽與丁香摸黑聊了好久,關於爹,王先生,叔,還有梓陽自己。

現在梓陽已經是共產黨的小交通員了,還是那次學堂不見時就幫王先生送過一次信。上次大年暴動時王先生帶梓陽從長沙又回到了安化,初二那天就傳來失敗的消息。丁香爹和幾個監友還與梓陽他們照過一次面,王先生告訴了叔叔的死訊,後來爹執意不同王先生他們一起走,決定一個人去漢口討生活去了,說待將來日子好了接丁香他們姊妹幾個一起去的。

幾個月了第一次聽到爹的消息,丁香忍不住哭了起來,梓陽忙掩著她的嘴,用另一個手撫著丁香的背,「滿姑,莫哭,你爹好著咧,」說完後轉頭朝洞口望了一眼,口中念道:「招來人了就不好了!」丁香停著哭聲,停了一會,忽然自個笑了,爹還好著呢,這是大半年來最好的消息呢!

接著梓陽講到王先生,王先生幾天前被人告密抓走了,抓的時候梓陽沒在。在街上梓陽遠遠看見了王先生,王先生也看見了他,王先生假裝漫不經心的眼睛示意梓陽不要過來。三天前綁在縣衙前丁香上次見過的長滿刺的皂莢樹上,滿身都是血,後來還打了槍。說到這時梓陽自己也忍不住小聲抽啜起來。

後來梓陽又同丁香聊起學堂時夥伴們開心的事,無意中聊到丁香舅舅時,梓陽小聲咕嚕一句:「就是姚先生告的我爹,平日里和我爹好著咧!」說到這,兩個都沉默了好一會,丁香想起了叔叔死的時候帶著兵丁來家時蹲著楓樹下的舅舅。

等回家時天己黑,站在洞口的丁香聽到了對面奶奶媽媽焦急的呼喚:「滿妹,滿妹!!」但丁香沒有答應,一個人慢慢地摸索下山,背後洞口梓陽還在小聲叫:「滿姑,小心莫摔噠!」

在河邊水車邊碰到用油燈照著河坑的奶奶,見到奶奶時,奶奶一把拉過她,「妹幾,你如何搞得這麼夜深,你媽媽都擔心死噠!」丁香輕聲淡定回道:「走遠了,弄刺窩裡了出不來。」奶奶聽了用油燈上下照了一遍確認無事後才放下心來牽著丁香回家,走到院門時,在暗淡的油光中看到了媽媽擔心的慘白的臉。

吃過飯丁香小聲的向媽媽奶奶二哥講了今天的事,那一晚全家人都很高興,很少出門的媽媽半夜好幾次走到土牆外張望,好像在等著什麼。

第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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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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