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第四十二回

第四十二回

自鄒龍上大學后,丁香苦日子似乎看到了頭,鄒龍的出息讓鄰里父老鄰居高看一眼。平日丁香串村走隊給人打粽繩時,人人都會奉承幾句,說老嫂子你日後有福亨,你家老三將來要是做了縣太爺,放以前你就是太君老夫人噠!丁香聽聞總是淡然笑笑,說當縣太爺就不想了,他能扔掉鋤頭把,掙口輕鬆的飯呷我就知足噠。

鄒龍自大學畢業后參加了工作,年紀輕輕才二十五六歲便當上了鄉長,那時的大學生精貴著呢,比現今博士生都少!只是他仕途不太順暢,人家三十而立才開始奮發出頭,他卻在二十九那年任過新橋一屆書記后便開始了官場下坡路。主要是那時的計劃生育工作難搞,黨委書記是負全權責任一票否決的,雖盡心儘力卻一點不討好,手段過激了百姓怨恨,稍一疏忽超生游擊隊們一年下來隨便給鄉里超生個把連的娃娃,為此他挨了處分。加上他娶的老婆寧老師是個情商不在線的人,與縣裏地方都沒有發揮太太外交賢內助的作用,人緣不是很好。

就這樣鄒龍起起伏伏在安化多個鄉鎮當過幾任書記后,臨退二線時才弄了個三級調研員,亨受副處待遇而己,離縣太爺還差那麼點點意思,但較家中兩位老兄紅腳桿桿屁股曬臭好多噠。

生育政策放鬆后,先是允許生二胎,後來直接開放了三胎——人口紅利的消失讓國家着急了。雖如此,現今的年輕一代全沒了父輩們當年東藏西躲超生的勇氣,即使國家變相祭出了公務員產假延長,福利獎勵也不濟事。年輕人觀念變了,多生一個所要付出的精力財力是不可想像的。房貸、車貸、年邁長輩贍養、孩子上學天文數字般的補課費及各種培訓費用讓他們知難而退。

退居二線搞後勤支援工作的鄒龍見到這種情況,還自嘲的同後輩年輕同事們摳挪笑說道,當年我用自己的委屈和前程換來了如今新橋木孔幾個鄉鎮的人口紅利良好局面,看來我還是給國家、黨組織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的呀!

有福當了幾年隊長后,因為做人做事正派,被鄉里提撥當了村治保主任兼看山員。有福為人耿直剛正不阿,公私分明,村裏有個扯皮打架的他總能不偏不綺公正調解處理,鄰里之間甚是稱道。看山員的工作是得罪人的事,那年頭人們燒飯取暖全靠砍柴渡日。

有福看到被小媳婦孩子們砍柴時順便砍去的半大樹木時心痛不已,為此他抓過無數次此類情況,教育嚇唬等等手段全用上了,但仍有個別人屢教屢犯。有福礙於鄉里鄉親一般也沒有上綱上線罰錢,沒有法了也處罰了那麼一二個人,由此招來了許多恨。

最後有福思來想去,乾脆人們砍一棵,來年春上他補上一棵,一來二去砍樹的人都不好意思了,慢慢的各個山頭重又披上了層層綠衣。

封山育林十多年後,紅星村鍊鋼鐵時砍得光禿禿的山頭重新長滿了莽莽青松翠竹。松濤鳥語下,有福躺在柔軟青草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與泥土的芬芳,心中甚是愜意。

看着當年被自己那代人親手砍去重又復生的青山綠水,老了的夏生不無感慨的對有福念道,有福啊,你是真的給地方造噠福,還了當年伯父那一輩人造下的孽的債。

近十年的村領導工作最讓有福得意的事,是當年他成功挽救了一個失手傷了父親的年輕小伙的命運。

那個小伙叫桂周星,按輩份管有福叫聲伯。他自小脾氣火爆,老是在地方上扯禍惹事,三天二頭鄰里老少找上門來討說法尋不是,為此讓他父母傷透了心。一天早上桂周星扛着鋤頭去地里鋤草,因為前晚賭錢與人吵架的事,他父親桂任為在後面喋喋不休的數落着他。念得煩了的桂周星按捺不住吼了他老子一句,「你再啰嗦一下,莫講崽打爹,冒王法!」

桂任為聽聞氣得臉都抽了,一把抓着桂周星的鋤頭,口中叱罵道:「你個忤逆不孝的畜生,我……我……」

話音未落,不知身後情況的桂周星見老父親抓住了他的鋤頭,氣惱得猛的一掙脫,口中還吼叫道:「你快些鬆開,小心我一鋤頭打怕你!……」言猶未了,只聽得身後桂任為哎的一聲,撲通一聲栽倒地下!

桂周星回身看時,只見他老子已倒在地上,耳際太陽穴處被他掙脫的鋤頭敲了個洞,鮮血汩汩流了出來。當時見此情況,桂周星頓時人都嚇傻了,跌坐地上喘著粗氣豆大的汗沿着下巴滴落泥地,眼晴里不曉得是汗還是淚的沿着鼻頰流到嘴角,鹹鹹的。

聞訊趕來的人們圍了過來。

見到倒在血泊里的桂任為和驚魂未定手足無措的桂周星倆父子,一時群情激憤的人們叱罵着闖了禍的桂周星,兩個長輩上前打了他幾個耳光,一個堂叔還用腳踹了他好幾腳。踹倒在地的桂周星全沒了平日的驕橫,趴地上嚎哭起來。

未己爬到父親身邊,正要作勢扶起父親時,他那堂叔早又一腳將他踢倒在地,怒氣沖沖的對其他人叫道:「文之,渥哥,快些把這噠忤逆不孝的畜生綁了,莫讓他跑了!回頭掐他到檀山河灣里溺死!」眾人一聽,便一擁而上拿了桂周星,用綁稻草的籮索將桂周星結結實實綁在路邊的大樹上。

桂周星沒有掙扎反抗,任由眾人綁縛,只是口中哭叫道:「鑒爺爺,文之叔,你們做做好事,快些送我爹去醫院,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屋裏都冒得活路噠呢!」老邁的桂順鑒一聽,白鬍子都氣得翹了起來,哆嗦着數落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你……也曉得桂任為是你爹啊!……」

得了信的有福趕了過來,見到倒在地上只剩了一口氣滿頭是血的桂任為與綁在樹上聲嘶力竭哭叫着的桂周星,片刻遲疑后立即喚叫道:「文之,你快開了你的拖拉機來,車廂里多放些稻草!渥哥,你懂些醫道,想法子止個血處理一下,幸苦你同車去趟醫院,先救人要緊!!」

大家一聽在理,便分頭忙活起來。

這時有福才放下心來,走到綁在樹上的桂周星旁邊,眼晴死死盯着驚嚇之下一面慘白臉色愧疚的他,訊問道:「你也曉得錯噠,我以為你是石縫裏蹦出來的不曉得是爹娘生的?!你自己講,今天的事如何搞?……」

桂周星見到有福,掙了一下綁得有些麻木的身子,頭像搗蒜一般的亂叫道:「福伯,我曉得錯噠,我真的是不小心碰噠我爹的!你做噠好事救噠我爹,我周猛子一世都記得你的好!你們快些去醫院,我真的是無心的!……快些呢,我爹還在那裏出血噢!……」

旁邊那堂叔聽了,又衝過去扇了他一耳光,回頭對有福說道:「福老兄,周猛子這畜生放老時候掐到河裏溺死了事!而今社會不行噠,也不能放過他,把他綁了送公安局派出所去!他爹老子打死噠讓他呷洋泡子,殘了也要他牢底坐穿!」

有福皺了皺眉頭,沒有接他堂叔的茌,徑直問桂周星:「你真的曉得錯噠?」

「曉得噠,福伯!你先把我爹送醫院去,要殺要剮我認命由你們!」

有福圍着那顆樹轉了一圈,停了下來盯着桂周星問道:「伢幾,伯只問你一句話!如果今天我暫時不把你送派出所,由你去服侍你爹老子!至於你爹活得活不得你都不跑做得到嗎?!你爹死了,伯帶你去伏法,活噠殘身到時再論長短,行嗎?!……」

那堂叔一聽急了,沖有福吼道:「福老兄,不能這麼便宜了這混帳王八狗東西!送派出所去,不活活打死這狗東西就已經寬饒了他!……」

有福沒有爭辨,待那兄弟發過一通勞騷后才平靜的語重心長勸道:「老弟,做老兄的理解你做叔叔的心情!怒火歸怒火,你靜下心想下,現在任為生死不知,一旦救活噠,醫院裏不住個一兩個月也是很難康復的,你講如果這樣的話誰又能接屎接尿服侍這麼久?另外今天這事周猛子這伢幾是有點凶,但也確是無意的。年青人犯噠錯,要教要改,但弄牢裏去又能教他些么子?!如果任為死噠,兩話不講,把這混帳玩意交政府處理!如果任為饒幸殘生,就讓這混帳東西服侍悔罪,從此做個好人也未必不可能的?!隋唐演義里講程咬金打搶也是個初犯,給這噠猛子崽一個改過悔罪的機會也算積噠德,你老弟認為呢?……」

那堂叔垂著個頭想了好一會,忽的跺了一下腳,抬頭沖綁樹上的桂周星吼道:「畜生,今天看你福伯的面子份上,暫且饒你一回!你爹活噠就冒得事,要是死噠你自求多福噢!」

鬆了綁的桂周星當即跪在地上沖眾人磕起了頭,然後與眾人小心翼翼的將父親弄上了文之的拖拉機。

一路上桂周星摟着父親,悔恨的淚水滴落着父親面上。

經過醫院一番急救,桂任為得救了。看到醫生手術后取出的碎骨,桂周星再次號陶大哭悔恨不已!

餘下的一兩個月康復治療期間,桂周星一絲不敢馬虎,日夜鞍前馬後盡心儘力服侍著。

自那后,桂周星洗心革面像換了個人,後來成了家還買了貨車拉起了運輸致了富。

他逢人便說,是福伯給了他重生的機會。

丁香六十時,兒女們給他張羅了盛大的壽席。那天親鄰好友們都來祝賀,很是熱鬧,當鄉長的鄒龍還請了電影院的師傅們放了電影。鄉親們都說丁香八字好,苦盡甘來,要多亨些清福呢!

兒女們大了,本已亨福年紀的丁香卻是個閑不住的人。用她的話講,她就是一賤骨頭苦命人,一天到夜不活動做點事一身都會不舒服的。

丁香想起兒時在娘家養過羊的事,按捺不住趕集時買了三隻羊回家來養。幾年下來,她的羊隊伍壯大到了十餘頭,一長溜的很是壯觀。

同住一個屋堂的胡桂娥聞不得那羊的騷味,丁香趕羊回屋時她都是背過身捏著鼻孔出氣的。但又不好說她,只得逢人便說,只有我家雄英他叔幾是個賤骨頭,老噠還當么子羊司令,搞得一個灣子人的人都安不得生。今朝羊啃了人家的杉樹,明天呷得下邊灣里的白菜,落雨落雪還要備草備呷的服侍這些祖宗,硬是找時背!圖個么子,我們有福幾個侄兒子還少她那口呷的?!

話傳到丁香耳里,丁香明白了胡桂娥話中話,平日趕羊時盡量繞後面園子裏出入。

丁香她餘下的日子,雷打不動的功課是早上放了雞,吃過早中飯後便把羊趕到山裏用長繩拴在樹上吃草,順便扯些草藥給鄰里治個痔瘡腫痛用。太陽斜西時趕着羊群回家后,稍息片刻后便操起幾十年來好老本行打制棕繩,到掌燈時分隨便弄口呷的填飽肚子就行。

責任承包制后,棕繩不再有大批大批的大隊公社要了。丁香便買些棕葉自己在家加工,製作好了讓人家自己上門來挑揀購買,多餘的趁趕集時挑鎮上賣了。

丁香手藝好,做多少賣多少。

後來尼龍繩出來了,棕繩的用途漸漸被替代了。雖如此,原來許多的熟客仍然念舊上門來買那麼幾付棕繩捆籮筐用,他們都說還是丁香的棕繩牢實又不溜滑,比那些么子尼龍繩好著呢!

開始時有福兄弟對老母親喂點羊做些活是樂意的。丁香一不打牌,二不喜歡串門嘮嗑,自幼起苦水裏泡大的人,生為女兒身實為男兒骨,讓她閑着會讓她活活憋出病來的。

到丁香七十歲時,力氣比不得以前了,打大些的棕繩漸感吃力。尤其是她養的那些羊偶爾扯些禍偷吃了鄰居家的莊稼,啃掉了山地里的樹苗,為此有福兄弟還替她賠了許多不是。最讓人擔心的是丁香趕羊還摔過幾跤,雖無大礙,但想起來還是有些后怕的。有福兄弟說什麼也不願意再讓她養羊打棕繩了。

經過一番與有福鬥智斗勇的周旋下,丁香終於妥協了,在七十四歲那年放棄了打棕繩的生涯。主要原因是棕繩的作用已基本被尼龍纖維類的繩索替代,賣棕繩的人越來越少了。西醫的普及,找丁香扯草藥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就這樣她扯得一手好草藥的祖傳技藝,後輩子孫們也沒有傳承下來,成了絕唱。

看着伴隨了自已近一輩子的已被棕繩勒出一道道勒痕的棕紡子,丁香像對一個終身摯友般的對它念叼著,老夥計,我老了要退休噠,你也累了一世噠,也息息吧!

自那后,方圓百多里內最也沒有棕匠師傅了,這個行當隨着丁當十來年後的過世,也一同隨着丁香一起埋進了墳墓。

她那四孫周祥還有些惋惜的說,奶奶這門手藝可惜斷了傳承,要不是申請個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都是有可能的。

羊的規模也在慢慢縮小,主要功勞是幾個孫子陸續結婚辦喜酒時殺掉招待客人了。丁香曾許諾過每個孫子結婚時她做奶奶就送頭羊做賀禮的,幾年下來消滅了不少。剩下的七八隻也讓有福兄弟偷偷的趕到集上賣給了需要養羊的農戶。只剩下最後一隻老母羊,是羊販子嫌又老又瘦,賺不了錢不要才無奈趕回家的。丁香得知后沒有吵鬧生氣,她也曉得兒子們的好意。

她對有福兄弟講,就剩這個伴了,你們莫逼我,讓我同它打個伴吧!它靈著呢,懂我意思,又聽話從不扯禍的!

有福兄弟默然了,順了她的意。

年老些的丁香,自知來日無多,孤寡多年的她對死去多年躺在墳山裏幾十個年頭的秋生與她那心頭肉四兒父子的挂念心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更趨濃烈。

多少個清風拂曉夕陽餘暉下,身子有些佝僂的她牽着老母羊來到秋生與四兒埋身的鳳形崗。

鳳形崗是桂氏一族的公共墓地,到處綠草灌木從生。老母羊無拘無束的嚼咬着各種美食,丁香則陪在秋生與四兒的墳縈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念念叨叨的訴說着她對丈夫兒子們的思念。

老母羊看着丁香涕泗橫流的丁香,似乎明白些什麼,顫悠悠的走了過來,用它那長長的舌頭?去丁香臉上的淚水。

後來老母羊實在太老了,有一回過溝澗時摔在了溪溝里最也爬不起來。丁香想盡了辦法也幫不了它重新站起來,當老母羊最後沖丁香凄慘的咩了一聲后便頭一歪,死了。

看到老母羊死了也沒有閉眼,眼角還留出一行濁淚的樣子,丁香心中觸動不少。她唏噓的對着老母羊說,老夥計,你先走,過不多久我也來同你打伴的。

丁香拒絕了有貴將死去的老母羊賤賣給羊販子的想法,執意自己親自挖了個坑將它埋了,埋的時候還刻意放了不少老母羊平時喜歡的食材。中國人視死如生的觀念深刻影響了丁香,丁香深信六畜生死輪迴的佛家思想。

堆好最後一把土時,丁香老淚縱橫。口中含混不清的念道,你一世也從未偷吃,禍害過人的,到閻王爺那裏保個好出身,下世投胎做個人吧,免去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命!

自那后,丁香日常除了逗逗幾個曾孫子們外,餘下的功課便是養十多隻雞了。

夏生七十八歲那年過世了,他的幾個兒女均在外工作常年不在身邊,自此後胡桂娥便與丁香兩妯娌相依為命。

原先胡桂娥同丁香表面客氣,其實內心是有些隔閡的。

婆婆在世時,婆婆偏愛丁香許多。主要原因是丁香與秋生平日夫妻恩愛沒讓她操心,加上秋生病亡后,丁香孤兒寡母的讓她更加擔心憐愛。胡桂娥則不一樣,婚史複雜不說,與夏生的結合也是不明不白的。雖然後來雄英的出生讓婆婆開心不已,但內心深處總隔了那麼一層膜,這一點讓胡桂娥一直耿耿於懷。

加上丁香年紀老些總是整些羊啊,雞啊,棕繩草藥啥的。胡桂娥愛乾淨受不了那些煩擾,平日裏心情不好時還甩門甩戶的給些臉色給丁香看。

丁香自知有些不妥當的地方,便容忍了胡桂娥的許多不是。等過些時日,丁香總是先主動與胡桂娥拉家常化解些沉悶。胡桂娥與丁香也無什麼過不了的結,見丁香示好,便也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的好似往常了。

就這樣兩妯娌不咸不淡一個屋檐下相伴了許多年。

第四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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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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