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夫凡立書傳記者,皆將相王侯,聞達聖賢,或名動天下,抑合青史標名。我陋居窮鄉僻壤,晨起暮伏,顛佩流離,行年近知天命年紀,終碌碌無為,無寸功縷績立言立德。鄉野痴長四十餘年,雖無寸功可表,然識人識事卻不少。識得本邑一老太太長輩,自幼耳聞目染,深感教育,懂些做人做事道理。自多年前,便立意為她寫些字以表相識相遇執教之恩。因長年為生計四處奔波,無論精力還是時間都不充許。去年來,謀得一閑事,工資低但一日三餐尚好,最大妙處是有充足時間感悟歲月,感恩所有。於是今年仲春起,便執筆寫了些東西,從老太太艱辛苦難、堅韌剛毅八十餘載的往事中,選錄其民國內爭、抗戰、解放新時代,改革開放三五傳聞故事。不論風月,無關說教,管中窺豹述說本地風土人情,傳略普通人之家國情懷。

世人謂:紅塵路,前程渺渺紅塵望斷。殊不知,紅塵望斷,紅塵豈是能望斷的?多少路,淹沒於埃埃黃土;多少人,苦難飄零自風流;多少事,沒於僻野山鄉,唯遺佚事任人謠。

零七年南方那年的冬特別的怪,農曆十一月時天氣氣溫奇高,天天20多度,快接近初夏時的感覺了。不想進入臘月後天氣忽然出現了??逆轉,初五那天中午仍然艷陽高照的,下午時分天開始慢慢灰濛濛,太陽鑽進了雲層,繼而颳起了北風,大地迷漫着滿天塵霧。先是涼,到黃昏時呼嘯的北風捲起滿天的灰塵,各種輕質垃圾膠袋之類物品在空中零亂飛舞,夾雜着沙礫打得門窗乒乓作響。從門窗縫隙處傳來陣陣悠長的凜冽寒風呼嘯怪叫聲音,空氣中透著刺骨的冷。傍晚時分,大街小巷僻野鄉村原來人來人往的各處大道小路上空無一人,大家都各自歸戶,各找各媽了。

在離鎮十裏外的一處名叫丁香堡的地方,一大家子人正圍在一個名叫丁香的老婦人病塌前。幾個孫輩正在手忙腳亂的發炭火取暖——顯然忽然而至的寒冷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本來看天氣預報明天才降溫,更想不到天氣會陡然下降這麼多。

「周康,周祥,周瑾,辛苦你們噠,你們大家都歇會,給你們添麻煩啰。」丁香老人略顯無力但堅毅的言語中透着絲絲無賴,老人一貫獨立特行,能自己辦的事絕不依賴別人。

幾十年了,爹娘賜的那付好身板不論寒冬酷夏,從不要打針吃藥,有個頭痛腦熱時憑着自己祖傳的醫術扯點早葯應付一下就好了。而今卻只能無力的躺在床上,好多次想努力掙扎著起來,一是周邊兒孫們不肯,二來自己也有心無力了。

「奶奶,不累叻,」周瑾憨憨的臉蛋滿面通紅,己旺盛的炭火照在滿屋明亮,炭火映紅了每個人的臉,丁香老人慘白的臉也映得一絲通紅,全沒了二十天來的頹廢。

老人十一月初時都身板硬朗,初九開始老人忽然覺得吃什麼都無味了。頭二天尚自己弄點稀飯拌糖吃上一小口,慢慢的只能喝點水了。開始時兒女孫輩都不在意,畢竟老人幾十年來有個茶飯不思時,老人自己鼓搗一下三五天就自然好了。

等到十二那天,大兒子終於發現了老娘這次不同往日,有些佝僂的身板撐不住了瀛弱的身子,無人時偷偷的扶了扶牆壁——老人八十多了,從來沒有拄過拐杖,哪怕過坑爬壟的。

急切之下,忙打電話給其它幾個老弟老妹。中午時,陸陸續續的兒女們都來了,這次兒女們已經明白從不服輸的老娘身體出問題了,七嘴八舌的求着老人去醫院看看。

老人一如即往的固執,四十多年前丈夫醫院求治無效故去及二年後四兒的傷夭讓老人對醫院懷了不好的印象,周邊親人的死是醫院的問題,老人多年來遇人便說醫院是不能去的。

折騰一天後兒女們請來了一個叫七勝的村醫。村醫是侄輩,忙亂一番后悄悄的拉了老人大兒子去了另一屋,明白的告訴他,嬸這次病很重,搞不好會回老家去的。大兒子一聽急了,當着全屋上下,說架也要架老人上醫院去。

「你敢,試試?!」丁香老人語氣中透著不容反駁的堅毅。幾番車輪勸說下也終無結果,連讓打一點點滴老人都不退步,最終七勝只好拿了幾盒葡萄糖液叫兒女們每歺當茶飯給老人喝了。

到十四那天下午老人連水也喝不下去了,在嘴裏咕嚨幾下全吐了,不論是茶水還是葡萄糖水也全不濟事了,身子也一天沉似一天。

十五那天老人一始既往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來到院中晒晒太陽,喂一下她己養了三個多月的雞,有些疲痊的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空洞的眼神投向了對面二里地外那座名叫鳳形崗的山巒,那裏有她的傷心,也有她的寄託守護。她已故去的摯愛丈夫與遺腹生的四兒都靜靜躺在那片荒山,天人永隔!無人時老人常嘴中念念叨叨的,兒孫們也見慣不怪了,怕打擾了老人。

晌午時分,孫子周祥來到奶奶身邊,輕聲叫奶奶回屋吃飯——其實老人已一禮拜再也不能進食任何飯食了。

「噢,」老人應了一聲,顯然孫兒打斷了老人的思緒,遲疑片刻后老人用手扶了扶椅,努力的撐起,可這次撐不起身來了。孫兒看到奶奶的囧態,偷偷用手託了托老人的后腰背——老人一生剛毅,從不求人,也告誡兒孫輩諸事需親力親為,斷不能隨便麻煩他人的。顯然這一動作被老人發現了,她略顯惱怒的推開了孫兒的手。周祥頓時似做了什麼虧心錯事一樣,拘促的垂手站在老人身邊左側,臉上訕訕的。

老人略休息了片刻,再次試着撐起身體,卻再次失敗了。當她再三嘗試撐起時,周祥再也不管不顧的扶著老人的後背,哪怕招來老人訓斥。

老人教育兒孫從不高聲大叫,更別說打罵。老人一生常說,世上的事總有個說道,聲音大不代表你有理,好好講有什麼講不清的理。

這次周祥的動作老人沒有推開抗拒,緩緩的將撐起一半的身體又坐了下來,歇口氣后,老人緩緩講道「周祥,你幾時見過人是別個撐得起來的?」

多年以後,周祥在不順意時常時不時想起奶奶那天講的那句話,什麼苦什麼累咬了咬牙,能挺不能挺的都過來了。

最終奶奶還是在周祥的幫助下才回了屋。不想自那天以後老人再也沒有離開她那個房子,再也不能看遠處她夢縈夜想的丈夫四兒長睡的那片山崗。

聽聞這個情況,晚歺時刻兒女們都再次陸續聚在一起。大家擔心怕有個閃失,開始商議輪流值班守護,小兒子政府上班值周未二天,另家中二個兒子值守四天,遠嫁的女兒值守一天。

如真有個不是,兒孫們會內疚的。畢竟她們的老娘奶奶不同別人,老人吃過太多的苦,四十多年的寡居,付出的也是比別人爹娘更多的心血。

自十六起,老人一則不願讓兒女擔心,二則也自感將會找丈夫四兒去了,活動範圍己縮小到裏外二間房裏。但上廁所,偶爾起床在屋裏走幾步老人都是依靠自己的餘力獨自完成,她是不充許別人包括兒孫們來幫助的!

兒孫知道老人的稟性,也為不傷及老人心中那股執念自尊,只是在旁小心看護,斷不敢隨意造次。

漸漸的,到二十幾,忘了具體哪天,老人連起床在屋裏走幾步都成了奢侈。終於老人不抗拒兒孫們的幫助,好幾次起床都是兒孫們幫忙完成的。

到初二那天,老人除了上廁所外,像起床在屋裏扶著轉幾圈的事也全免了——老人瀛弱的身子也撐不起她的剛毅信念。

儘管如此,老人從不談及生死,死後的安排早在十幾年前老人曾慎重的向兒孫們做過交代。丈夫四兒死在六十年代,在丈夫四兒墳地邊己葬滿了其它同族長輩往者,雖不能葬一起,葬在同一座山崗也算是團聚了。每每議及此事,老人曾一次次語重心長的交代。

初五那天的夜特別長,呼嘯的北風挾著怪聲鬧了一個整晚,整個世界除了肆掠的大風外,其它都靜寂了。丁香老人用空洞乏力的眼光掃視了床邊的兒孫們一遍,緩緩地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講道,「夜深噠,你們上班的要上班,做事的要做事,都回去睡吧,寒香你就在這裏睡,這裏暖和,有炭火!」

圍了一圈的兒孫們對視了一眼后,都陸續起身請安告退。今天本來是大兒子值守,因天氣突變,大夥忙着儲備炭火和後幾天將會下雪時的必備物質,到傍晚時都過來陪護老人,明天各有各事,囑咐安排一番后都離開了。周祥臨走時添加了一些炭火,打開一半一頁靠後山的窗戶,冬天烤火是最忌門窗緊閉空氣不流通的。

眾人走後,寒香湊到老娘旁,用手理了理老娘多日卧床有些髒亂的頭髮,輕聲的叫道「媽,你頭髮有些臟,天氣好些我給你洗。」

「好叻,——只怕媽等不到開天啰。」丁香語氣沉緩的應道。眼神遊離在帳頂,老人一生都有蓋蚊帳習慣,不論寒暑。

「媽,不會昵,前些天你說春上還要買只羊看的。」寒香笑着試着轉移話題。「嗯,怕不行噠噢。」丁香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了一聲,全沒了往日堅強口吻,話畢閉上雙眼再不言語。

望着這一生從不服輸的媽口中嘣出的這句話,站在床前的寒香呆立了好一刻,靜靜的看着生她養她曾給她鼓勵勇氣的媽己瘦得有些脫形的臉,竟好久不知如何說話。

怔了好一會,寒香才緩緩輕聲輕腳的走到炭火邊用蓋子蓋好火,去外邊把開了一半的窗戶關得只剩2寸寬的縫。凜冽的風灌了她一脖子,剛還暖意十足的身子不由打了個寒顫,輕輕走回內屋靠着媽內側躺下。輕撫著老人已骨瘦如材的軀體,不覺鼻子一酸,晶瑩淚珠已滑落枕頭,凝望着因炭火火光消失又恢復得像紙一樣慘白的老媽的臉無法入睡。

整個上半夜老人很安靜,略顯短促的呼吸倒也讓人放心,漸漸的寒香敵不過睡意,恍惚迷忽睡了。

風仍一陣緊似一陣的吹,不曉得過了多久,寒香忽然聽到老媽夢中呢喃着什麼。迷糊的睜開眼看了看媽,這時丁香忽然叫了聲「桂先生,你來接我是的不?」——桂先生是寒香故去的老父,在那個物質醫療奇缺的年代死去的丁香一生掛懷如兄般丈夫。

「媽,怎麼了,我怕。」寒香望着夢中呢喃的老媽有些亢奮的臉,用手輕搖著丁香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媽也走了。

這時丁香卻沒有醒來,她已聽不見女兒的呼喚。她在幽暗的維度中思緒,遠遠的,她看見了一個略顯清瘦但臉蛋中有些黑里透紅的漢子正擁著一台紅紅的花轎向她走來,周圍的田地正開着金黃的油菜花。

忽的一下她男人不見了,卻又看見了她裹着小腳的媽追着她罵,「一個女孩子,叫你野叫你野,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剛還在的媽也不見了,卻看到身着長衫的老父掀起長衫拿着長長的煙桿輕磕了一下鞋底,慈愛的俯身遞過一顆糖,輕聲得意的喚道「滿妹,你看,爹給你帶來了漢口的糖,要不要??噢?」

丁香剛想答話時爹也不見了,兒時公祠里楓樹下散落着頭首分離的屍體。血污狼藉中叔叔站了起來,伸著雙手對丁香笑呵呵的說道:「滿妹啊,叔叔帶你回家咧!」丁香剛想撲進叔叔懷抱,忽然叔叔卻已經躺奶奶棺材裏面了,丁香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丁香一急,叔叔也不見了,卻看見梓陽在常德城內與日酋血戰。轟隆的爆炸巨響中,梓陽拉響了懷中炸藥與日酋坦克同歸於盡,硝煙迷漫中,梓陽的破碎征衣,殘肢碎肉隨着熱浪飄蕩。

丁香不忍賭視,轉頭就跑,卻撞上了一身燙傷的四兒,四兒跌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叫着:「媽,我痛,媽,我要呷白米飯!」丁香忙彎腰去抱時,爹、媽、秋生、叔他們卻笑着過來拉起四兒走了,丁香在後面拚命的追啊,喊啊!可他們就好像沒聽見似的,不管不顧的走了!

到三四更時,風早停了,天上已沙沙的下起了雪,整齊劃一的撲向大地。寒香好幾次推了媽媽幾下,可丁香沒有醒來。

她還在夢縈中神往,曾經的往事,熟人,親友,一生摯愛,走馬燈燈似的在眼前一個個,一幕幕的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第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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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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