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星野小夜06
【喜劇就是把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
暫時無人打擾了。因為我已經死了嘛。
那麼該從何說起呢?
就從【無價值】好了。
無價值就是垃圾。
從誕生起就只適合呆在垃圾桶,唯一的高光就是在丟棄前,被人徹底撕碎的愉悅聲音。
至於這份愉悅是不是垃圾的真心,又有什麼重要呢?
可惜由於某些客觀存在的變數,它們連徒惹人發笑的資格都喪失了。
熟悉的被【注視】的感覺。
時間所剩無幾。
在走馬燈徹底結束前,我還是儘快袒露吧,它很快就要過來了。
*
原本的計劃是待一切妥當后,送出一份精心擺拍的綁架視頻。
視頻的主角當然是我。
被反剪雙手綁在椅子上,矇著眼睛。看着一臉可憐的樣子。
毋需任何聲音,激烈無措的肢體動作和陰間的鏡頭語言已經足夠激發觀眾的同理心了。
順藤摸瓜,整個事件呈現出的虛假事實是:
父母雙亡的少女,孤身一人成長。雖然她十分體弱多病,還是依靠自身的堅強,努力贏得了大家的喜愛。(第一層buff)
表面開懷大度,品學兼優的少女,其實內心十分敏感脆弱,根本無法忍受他人過分的熱情,每天都身處地獄。她甚至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無法堅持去學校,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處境。(第二層buff)
極端無助的少女,在網上接觸到了遭遇校園暴力的同類,同時她還有着戀父傾向,疑似被某位年長男性包養。(第三層buff)
如今這位少女遭遇綁架,被拍攝了挑釁社會公序的惡劣視頻,就要被毀滅了。(第四層buff)
buff換成現實中易於理解的辭彙是,標籤?關注度?
【校花】,【病痛】,【嫉妒】,【無良教師】,【校園暴力】,【跟蹤狂】,【綁架】,【援助交際】,【抑鬱症】。
這些要素光是隨意組合起來,都能上深度社會新聞節目。
那麼,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毀滅呢?舉世皆濁,每位看客恐怕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吧。
找到兇手,不存在的。
兇手正是我自己。
確切地說,如果整個策劃中存在某個拿「兇手」號碼牌的人,那個人只能是我。
可惜,真的是我嗎?
除非心理傷害也可以被量刑定罪,否則我在主觀上並沒有任何實質傷害的意圖。
不負責任地說,這番謀划與老謀深算相距甚遠,倒不如是走投無路的自衛吧?
就算最後公佈真相,揭露的也僅僅只是學生們涉世未深的異想天開,事後追責也僅限於繼續呼籲加強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的程度。
因為啊。
我只是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把自己藏起來了而已。
剩下的部分都是觀眾期待嘛。跟戀愛遊戲只要在關鍵部分確定了分支,剩下幾乎白給,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乾脆還是自認為兇手好了。
因為接下來要談到的是幫凶。
通常會我對主動貼過來的人心存疑慮,為了金幣出賣耶穌的正是他的門徒猶大不是嗎?「非正常皇家騎士長」就挺不錯的,慫恿的理由?
——「我只是想要把不加節制的惡果提前展示出來,況且團長你不也期待人性實驗嗎?」欸,不支持?不可能的,在群里開三個小號帶節奏不是基本操作嗎?
不能理解也沒關係的。
人類只會喜歡上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劇目,表面上看是我選擇了你,其實同樣是你選擇了我,只有你的氣質與我相符,我們才能這樣平靜地交談下去。
這樣的你,一定是生活是幸福中的人類吧。相信善良的人一定會得救,做錯事的人一定會受懲罰,相信自己能懂得很多道理,通過努力可以走到嚮往的地方,能夠幫助很多人,也能夠被很多人幫助。
這樣的你,一定可以腳踏實地過好努力又溫柔的一生吧。
可惜世上絕大多數人沒有這樣的條件呢。
身處痛苦螺旋中的人,他們只是叫出來,就已經拼盡全力了。
【受害者有罪論。】
意味着我們一定存在某些特質,使得惡意無法接近。
我們一定與受害者不同,所以受害者遭受的東西,我們不會遭受。
人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沒有成為受害者,僅僅是運氣好而已。即使事件中的閃光少女,也無法逃離不幸,更何況意志力普遍薄弱的普通人呢?
看客會一遍遍地發問:為什麼是你呢,是不是你哪裏做得不對?受害者也一遍遍地追問,為什麼是我呢,是不是我真的有錯?
「為什麼?你問兇手去啊!」
要我說,惡意是沒有理由的。只是單純想這麼做,並且找了一個方便下手的軟柿子罷了。
受害者並沒有罪,只是人們會習慣把自己和受害者進行區分。否則就無法獲得足夠的安全感,無法忍受自己在公共區域隨時都有可能受到侵害的事實。
那些高高在上、迫不及待、或者言不由衷的討伐,與其說是無知傲慢,倒不如說是拳頭捶打到臉上的應激反應。
它既是衝動的,低級的。
又是盲目的,兇狠的。
越是不可或缺,越是恐懼失去。這份對失控的恐懼,一定是連大海都能燃燒的火焰吧。
提問,為了獲得安全而焚燼一切。
我們。
究竟是在【抵制】惡?
還是在【創造】惡呢?
還是說,我們應該繼續成為沉默的不可燃物,繼續冷眼旁觀呢。
拜託開心一點嘛。
我只是做出了讓大家都能獲得快樂的玩具而已。
並且,我也可以獲得夢寐以求的獎勵。
很苦惱?不理解?——確實,事物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人類精神就會陷入混亂。
人們之所以會傾向於認為存在一個因果關係,因為這是我們心理上的需要,也是基因序列對抗自然混沌的本能。
若一個怪物有着人類的外表,過着普通人的生活,人生軌跡也在普通人的範疇內,毫無疑問,他就是普通人。
至少在旁人看來,這樣的傢伙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事實上大部分人既沒有超能力去傾聽他人的完整心聲,也沒有力量去感知事物的內在。
既然感知不到,那我們憑什麼說表相與內在之間存在因果關係呢?
它只是一種或然性,是通過歸納產生的經驗,用以提高認知和交流效率。
就算他們之間表現出了一定的關聯,也不能說明永遠都是這樣。
所以拜託了,請稍微體諒一下物種的多樣性吧。
或者把我當做有表演型人格障礙的小丑會不會更好一點呢?
極端需求認同,不負責任又狂妄自大,對冒犯者動以私刑,這樣的特質也可以帶入我現在的行為。
邏輯滿分,合情合理。
我無需做任何事,只要等待它靜靜發酵就好。
兇手絕對不可以明確指向任何一個人。
缺乏想像力的愛恨是不會長久的。
只有當每個人都能從中看清自身的投影,才引發廣泛而激蕩的潮水之聲。
欸?莫非你以為把紙筆交給孩子,以鋒利的言行斥責,他就不會亂塗亂畫了嗎?
網絡已如此發達,每一條數據的權利都是自由平等的,每個人的聲音都可以自由地發出,勢不可擋,匯聚成吵鬧的洪流。
事件相關的每一個人。
他們都會被放大鏡下面,被人細細觀看,任何的蛛絲馬跡都會成為暴力的鐵證,彷彿罪大惡極。憤怒會膨脹,妒恨會交織,憎惡會發笑。
每個人都在祈禱着什麼的話。
那個東西就一定會出現。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但只要一直祈禱的話,它就會出現。
知道颱風嗎?當它登錄海岸,房屋會被摧毀,樹會連根拔起,道路被淹沒,船隻拋至岸邊,唯獨暴風眼中無比平靜。
在巨大濃厚的雲層壁中,會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我會被聯手救出,將在醫院,纏着繃帶,卧在病床上。
等待我的怪物敲門。
它將闖過死亡的穢土,每踏出一步都會使它變得更加強大。
它是因我誕生的。
它從誕生之初,就必須注視螺旋中心的我。
這才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劇本。
故事明線為拯救少女小夜。
故事暗線為弗蘭肯斯坦的誕生。
探討的主題囊括【青春】、【友誼】、【愛情】、【追夢】、【校園暴力】、【社會責任】、【道德困境】、【無意識惡】、【嫉妒】、【原罪】、【救贖】等等。
非常值得欣喜的展開,劇情也完全符合觀眾的期待,風暴過境后,所有的壞天氣都在「當事人渴望平靜生活」的平凡願望下消弭。
是全年齡向的虛構【懸疑】【驚悚】【愛情】【奇幻】【喜劇】呢。
所以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如果就這麼死掉為他人作嫁衣裳,我的辛苦謀划豈非完全無意義了!
【意識已斷開。】
【意識連接中……】
猛然睜眼,身體毫髮無損。
只不過是死過一次的。
之前就莫名黏我的肉瘤們居然還賴著玩「貼貼」,隨着起身的動作,滾落下來。
我繼續將「不幹膠精」從身上撕走,它們發出不滿的「吱吱」聲。
感覺虧了。
很不爽。
為了符合這具虛構的人類軀體,我把疼痛也設置在了人類級別。死亡殘留反饋於精神,就像被截肢的病人依舊會感到幻肢疼痛一樣。
垃圾,你已經死了!
事已至此,就當是剛剛只是綵排。
現場已經沒有觀眾了,稍微玩點大的也無妨。
我承認自己在遷怒,無關人員擅自登場襲擊主演,也不會搞到重要人員罹難的地步。
不過眼前這位彷彿返祖生物的袖珍大腦,大概完全不能理解死而復生為何物吧。
「覺得不能接受的話,你也可以反擊。」
我從衣兜里掏出隨身攜帶的記號筆。
所以要來嗎?
淡藍色的煙霧自虛空出現。
只是站在旁邊,都會有被鎖定的感覺。
不可名狀的生物,大部分能看到它完整形態的人都已經死了。它又飢又渴,試圖以我為信標抵達這個世界。
我沒有回頭看那個生物,只是說:
「剛剛那個怪物,吃掉了我的手臂,是在活着的時候把手臂整個扯下來,超痛的。」
你一定會幫我殺死它的,對吧。
因為那裏也有我的一部分。
來自於四維世界的生物,永生不滅地追逐它渴望的獵物(通常是時空穿越者),它們可以通過任何不大於120度的角完成實體化,對付的方法是把自己封閉在沒有角的空間里,或者構造出足夠大的由曲面構成的空間,把它關進去。
只要被注意到,就會窮追不捨。
擊退以後,也會立即放棄。
總之,是只需消耗一次生命為代價的,非常便利好用的,自動型召喚物。
這次一定要好好聽哦,這是非常重要的設定。
【我不是人類,是無限接近人類的假貨。】
從出現伊始就已經是封裝完成的構造物了。
我的「死而復生」並非修復軀殼,而是重新備份,是從無到有的禁忌法。
只是在因果律的作用下,原先那個優先順序更低的軀殼,會在我完成的同時湮滅。因為在同一個世界的同一個時間,是不可能存在兩個【我】嘛。
所以在剛才,我確確實實已經死亡了。
從死亡到重生的這1秒的現實時間,暴露了非此世者的氣息,雖然是我故意為之的。
它已經追逐我很久了,彼此都非常熟稔,只需要些微氣息就足夠引發條件反射。
它是性格暴躁的異形生物,也可以說是宇宙的抑制機制,尤其擅長消滅蔑視時空規則的龍傲天。
用常規方式根本無法打敗。
用無敵來對抗邪惡,挺不錯的。
怪物不堪一擊。
再用腳尖,碾碎。
接下來到這隻特殊的記號筆發揮作用的時候了。只要在它徹底具象化前完成封閉的曲面,就算成功。
說起來有點複雜,其實操作起來還蠻簡單的,熟能生巧莫過於此。
就像從開服起就一直刷到關服的新手boss,它的動作,機制,抬手,前搖,變身,已是刻進DNA的熟練。
任它如何囂張,我只會無動於衷地說:「角度狗,來接受我的試煉吧。」
再說我也是不死的。
像是慢放的24幀動畫。
封印!
滾回去!
匆匆處理了現場的痕迹。
意外在怪物的屍堆中發現一截手指。
是像木乃伊一樣乾枯的,似乎是屬於男性的手指。黑色的指甲又尖又長,充滿邪惡的感覺。
並且在離開前,發現了令人在意的身影。
事情變得有趣了起來。
任何人在絕地求生后,看到自己顏值足以登上各種花邊新聞的男朋友,於第一時間來到兇殺現場,都會產生心緒起伏吧。
不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面。
理由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僅僅是我不喜歡處於被動的地位。尤其是在什麼都不明了的情況下,被人牽着鼻子走。
而且他還戴上了奇怪的。
黑色眼罩。
本來他在室內帶墨鏡就已經很離奇了,帶上眼罩把頭髮乾脆豎成羽毛球的樣子,就更辣眼睛了。
在這個時間點會來到案發現場的,除了特殊部門,也只會是幕後真兇了吧。
我可不會因為自己認識名悟的人類,就對此放鬆警惕。
那麼就先觀察一陣吧。
明天見。
明天見。
然後。
「小夜,沒事吧!」
「好可怕。」
「就算撲到我懷裏大哭一場也沒關係哦~」
「……」
大可不必。
我只是聽聞學校有一人失蹤,一人重傷進急救室,兇手疑為逃犯,沒必要表演成娛樂節目的樣子。
當然無論從監控視頻,還是從社會關係推敲,我的嫌疑都很大。你大可以隨便質疑,反正實物證據是沒有的。
我又不是會把水晶鞋落在現場的灰姑娘。
別問了,問就是一問三不知。
除非石黑先開口,否則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
嘆氣——
他跟我其實是同一種人,都相當缺乏常識。
非常自我中心,又通過後天修鍊學會了偽裝,因此很難利用慣有的經驗預判下一步行動。
並且我們都不覺得這樣的自己是有問題的。
盯——
很可疑,非常非常地可疑。
他的眼中蘊藏着令人溺斃的藍,如徜徉在玻璃瓶底的寶石,光線輕輕磕碰彷彿有別樣的魔力,會讓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我忍不住伸出手,放在他的臉頰邊,輕輕地。細碎的銀髮掃過指尖,帶來致微的癢意。
你到底在期待着些什麼呢?
是這樣的吧?作為一個大眾視角中溫柔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在聽聞同學的噩耗后,應該會與體貼的男朋友抱在一起互訴衷腸。
別開玩笑了,高冷如我,怎麼會做出如此崩人設之舉!
昨晚為了以防萬一,我把手指丟在現場了。
帶走我肯定不會有事,但我身邊肯定會炸。
但是。
但是!
他為什麼可以像沒事人一樣,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笑臉,真的好在意啊。
我之前都完全表現出普通人的樣子,突然問起靈異類的話題會不會有些突兀?
——後悔。
問就是鬼迷心竅,問就是非常後悔。戀愛這種無聊之事,簡直就是在浪費我的生命。
此刻他用額頭抵住我的額頭,盡職盡責地扮演着貼心的情人。我則像真正擔驚受怕的小女朋友一樣摟抱住他。
內心深處則站在很空曠的地方,發出回蕩的不要不不要要要……
就算是我,也需要修身養性一段時間,來消除死亡帶來的後遺症。
因此之前的策劃案可以完全宣告爛尾,徹底扔進垃圾桶了。
考慮到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需要男朋友這種設定,我從善如流地在心裏編織起分手宣言。
「對不起,雖然相處了一段時間,我也在努力理先生,但是我理解的喜歡,先生的喜歡是不一樣的呢。」
與內心的真實體驗不同,現下氣氛似乎,有些溫馨?
說不出口啊。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