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羞愧

月華冰瑩，灑在師徒三人身上，燭火搖曳之中，百疏道人的身影看去有些朦朧莫測。

雲湖凝思了片刻，小聲道：「師父，觀雲峰弟子六百，聽說只有墨軒、許言兩位師兄達到了玄虛境，乃是入道弟子。」雲湖與小胖二人畢竟待在觀雲峰七日，私底下聽人說過此事，所以才有此一說。

百疏道人剛吃完一個包子，味道似乎頗令他滿意，遂語氣也很好，道：「確有此事，初聞師兄看他二人順眼，就留下來幫忙看管那群低級弟子。」

雲湖聽師父果然稱呼那些入門弟子為「低級弟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百疏道人停頓了一會，又冷聲道：「但那又如何？終究是止在了玄虛境三層上，說到底，不過是稍微高級一點的弟子，不值一提！」

雲湖心中感慨不已，多麼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師父口中不值一提的「高級弟子」呀！

小胖似乎忘記了疼痛，小聲嘀咕道：「師父，觀雲峰六百多弟子，可只有這兩位師兄是『高級弟子』呢！」他說話之時，故意將「高級弟子」四字加重了音調。

百疏道人居然並不生氣，神色還好看了些，問道：「然後呢？」

小胖白眼一翻，暗道：「什麼然後？」

雲湖見百疏道人神色好看，心情也開朗了許多，怯生生地道：「師父，本派弟子眾多，但是，能達到像墨軒、許言二位師兄那樣的，卻並不多。」他這般說著，腦海中忽然閃過墨千瓊的溫雅身影，心頭一熱，忍不住又道：「而像墨千瓊墨師兄那樣出類拔萃的，卻更是極少了！」

雲湖話畢，百疏道人一張如千年寒冰的臉，居然有了罕見的笑容。他難得見師父百疏道人笑一回，並且還是因為自己的話，心下激動萬分，鼻子隱隱泛酸，不由得低下頭來，恨不得這一刻成了永恆才好。

小胖見百疏道人心情似乎不錯，遂也高興起來，大聲道：「師父您放心吧，我和雲湖師兄一定勤加苦練，等我們將來長大了，一定比墨師兄還厲害！」

百疏道人剛塞進口中的飯菜差點噴了出來，嘴角有了一絲譏諷笑意，冷聲道：「無知小兒，真是大言不慚！那墨千瓊資質、心性都是千里挑一，你當是你『長大了』就可以超越的嗎？」說罷，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將目光在雲湖身上掃了掃，正色道：「不過，資質再好，倘若不勤加苦練，也是枉然！」

雲湖心中一動，緩緩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道：「師父，倘若……資質不好呢？」

百疏道人窒了一下，他隨即「哼」了一聲，喝道：「資質都不好了，再不勤加苦練，還修個屁道！」

雲湖聽了百疏道人這話，心下不禁一抖，戰戰兢兢，暗下決心，往後定要勤修苦練，不能讓師父失望。小胖見這師父喜怒無常，自己既挨了打，又挨了罵，不由得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吃著飯，再不多話了。

飯畢，百疏道人指了指桌子上的蒸籠，道：「這玩意，以後就歸我們了！」

雲湖啞然，卻又忍不住低聲道：「師父，這、這是借來的……」聲音到了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百疏道人濃眉一揚，星眸一轉，提聲道：「他們住我房子，我沒收他們房租就不錯了，區區一個破籠子，還須借嗎？」

雲湖見百疏道人說得這般理直氣壯，並且還絲毫不覺有何不妥，迅速低下頭來，不敢吱聲。

百疏道人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小胖一眼，道：「嘿！你不下山去做廚子，太可惜了！」言罷，衣袖一拂，揚長而去。

小胖正在一邊收拾碗筷，狠狠瞪了百疏道人背影一眼，做了一個鬼臉，吆喝道：「雲湖，快來洗碗！」

外面的風，似乎又緊了起來。虛掩的木門發出一陣陣「咯吱」聲，雲湖縮了縮脖子，心下暗道：「冬日裡頭洗碗，真是冷呀！」

第二日，雲湖、小胖二人忐忑不安，去了東院那邊。好在小胖臉皮夠厚，向師姐們「陳述」一番百疏道人的原話，幾個老太也不好多言，於是這蒸籠就「名正言順」成了南院的物品了。

此後幾個月，東西二院那些「師兄」、「師姐」們為了討百疏道人開心，隔三差五送些美食給小胖、雲湖二人帶回去。誰料一番好意，竟導致他們存儲的食物遭了殃。諸如臘腸、鹹魚、鹹肉、鹹鴨蛋等也因同樣「遭遇」成了南院的東西。搞得雲湖、小胖二人頗為尷尬，師兄師姐們敢怒不敢言。

日月如梭，流光易逝，轉眼之間，就過去了三個月。

這一日晌午，雲湖剛剛洗完碗，只見雙手不像往日那般通紅了，當下反應過來：天氣逐漸變暖了。

小胖不知何時，居然趴在用膳廳的桌子上睡著了。雲湖推了他一下，笑道：「大懶豬，別睡了！」

小胖似乎又胖了一圈，睜開朦朧雙眼，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起身道：「怎地最近越來越容易犯困了？」

雲湖指了指外面暖暖的陽光，與小胖並肩向門外走去，笑道：「你瞧，現在是不是暖和了？入春了！」

他話音剛落，前面傳來一道冷冷聲音：「你們也知道入春了？三個月過去了，你們二人修行進展如何？」

此人話音剛落，雲湖的心，瞬間冷了一大截，他頭腦一麻，彷彿連心跳也變得緩慢了。與之不同的是，小胖卻神色自若。只見他走上前去，頗為得意地道：「氣虛第三層！」

這三個月以來，雲湖雖然每日勤修苦練，從未偷懶，但是不知為何，無論他如何摒棄雜念、打坐冥思，都吸不到天地之間一絲靈氣，更別提什麼凝神聚氣、固本培元了。有時他甚至都在想，這陽清山到底存不存在傳說中的「靈氣」？

百疏道人顯然對小胖的得意之情不屑一顧，只抬眼看向雲湖，淡淡道：「你呢？」他雖然問得這般漫不經心，可在雲湖看來，師父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層意味，像是隱隱期待著什麼。

「我、我……」

雲湖心中一冷，背後卻直冒冷汗，就連額頭上，也有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有風，輕輕掠過，俏皮地撲上雲湖的額頭。熙春悄然而來，萬物復甦，小草也含羞露出頭來，一切美好之物都才開始，可雲湖的心，卻漸漸沉了下去，彷彿從此往後，這世間再也沒有了諸般美好。

「你說什麼？你到現在連氣虛第一層都沒有練成？？！！」

孤照峰上，南院里，傳來這樣一句吼聲。

雲湖大驚，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小胖也極其錯愕，不知是被雲湖的「進展」所驚，還是為師父的怒吼聲所嚇，一時呆住，怔怔說不出話來。

百疏道人臉色極為難看，他一雙星目似著了火，嘴角笑意也極為陰冷，只聽他寒聲道：「想不到你竟是這般一個懶惰之人，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會破例收你為徒！」

雲湖一想到這幾個月每日勤修苦練，從不敢有一絲懈怠，如今又聽了師父這番話，不由得鼻腔一酸，又羞又愧，眼淚決堤而下。

百疏道人看他這副德性，心中怒氣更甚，忽地揚袖一揮。雲湖只覺眼前一花，一陣強勁有力的颶風颳了過來，他整個人如風中飄絮，被擊飛摔在院牆邊，隨後又頹然倒地，但覺耳中轟鳴之聲不絕、口鼻流血不止。

這時，小胖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忙跪到百疏道人面前，抱住百疏道人的一條腿，帶了幾聲哭腔，叫道：「師父，雲湖師兄平日間比我勤快得多，他絕非懶惰之人，興許雲湖師兄資質有限，根本……根本就不適合修道，你不要怪罪他了！」

百疏道人聽了此話后，臉色更為難看，一腳將小胖踢開，朝著三丈之外的雲湖方向走去。小胖見狀，連滾帶爬跟了上去。雲湖見百疏道人走來，強忍著劇痛，雙手伏地，低著頭，又跪了下來。

百疏道人走至雲湖身邊，卻並沒有繼續打他的意思，只死死盯著他，就像盯住多年前的回憶，一動不動，形如一尊雕像，凄涼而又冰冷。

雲湖不敢抬頭，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又一顆和著口鼻之血掉在眼前的空地上。

過了許久許久，就像時間被凝滯了一般。百疏道人終於動了一動，隨即，又慢慢轉過身去。只見他冷如堅鐵，聲如鐘鳴，緩緩道：「我再給你三個月時間，倘若，你還這般偷懶、不知進取，休怪本師不念師徒之情！」

雲湖的心顫抖了一下，頭埋得更深，身子也微微抖動。他牙齒打著顫，忍泣道：「弟子知錯，一定勤加苦練！」

百疏道人神情變幻莫測，向著房舍內走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小胖偷偷看了他幾眼，忙跟了上去，不敢多言。

「轟隆！」

一聲無情的雷鳴，炸響了天際，與之同時，一道巨大閃電劃破長空，像是老天爺開了眼一般，冷冷譏諷著冥冥眾生。一場春雨，就這麼轟轟烈烈的來了。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惶惶跪在地上，他的身影看去是那麼的孤單，那麼的凄涼……

如果，他爹娘還在的話，他此時的生活，又會是怎樣呢？只可惜，世間之事，是沒有那麼多如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