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國子監(五)

第 5 章 國子監(五)

窈月毫不躲避裴濯的視線,口齒清晰地用岐語回道:「回夫子的話,學生會說岐語。」

許承嗣與林綏聽着裴濯與窈月的對話,雖不知其意,但也聽得出這是岐國的官話。

許承嗣看着若有所思的裴濯,以為他是在從另一面考校窈月的學問,便笑着問道:「這孩子的岐語比你如何?」

裴濯承認地倒是很坦然,「濯自愧不如。」

許承嗣撫掌而笑,林綏也跟着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還不忘跟裴濯解釋道:「張越祖上就是梓桐人氏,與岐國僅一江之隔。他自幼在梓桐長大,直到去年才被他父親接來上京,你怎麼比得過他。」

「原來如此,學生受教了。」裴濯朝林綏頷首,一副謙遜恭順的模樣,而後又看向神態自若的窈月,笑意溫和,「那,你可願做我的入室弟子?」

窈月滿臉堆笑,眼睛都眯成了兩條縫,「只要夫子不嫌學生粗笨,學生哪有不願意的道理。」

許承嗣略有擔憂地提醒裴濯,「不過這孩子的學問比起他的岐語來,差得可有些遠了,日後恐怕你得多費些功夫了。」

「您放心,名師出高徒。有裴濯這樣的好師父教導他,就算不能青出於藍,搏個功名定是沒問題的。」林綏對許承嗣說完后,又囑咐窈月,「日後跟着裴夫子要好好學,不要再偷懶耍滑。」

「是,學生謹記。」

當窈月走出文瀾閣時,一直彎起的唇角終於放下。她微闔上眼,凝神回想方才發生的每一幕,忽然迎面吹來陣和煦的風,引得她渾身寒顫不已。

她回頭看向身後的屋室,彷彿目光可以透過重重的門窗,看見那個穿着白色襕的人影。

她幾乎可以確定,那個什麼所謂的「裴夫子」,就是昨天在醫館藥房的窗外,看見她與葯童用岐語對話的人!

當林鈞吃過晚膳回到學舍,果然瞧見隔壁寢室大開的屋門內,窈月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裝死人。

「吃過飯了嗎?」

「沒。」窈月悶聲回道,停了半響卻一直沒等到林鈞接話,不得不自己吐字:「餓。」

「該!」林鈞嘴上雖罵着,但還是從懷裏掏出兩個帶着餘溫的饅頭,投食般地扔給床上的餓鬼,「咱們今天課上被各位夫子們教訓,課下又被那群衙役呼來喚去的,都被折騰得餓慘了,只剩這倆了,還是我吃之前偷偷藏起來的,你今晚先將就一下。」

窈月也顧不上抱怨伙食,一手抓着一個,張嘴就塞了半個進去,恨恨地咬牙切齒道:「真得好好看看黃曆,今天真他娘的背!」

林鈞蹙眉,「小越!」

窈月朝他吐吐舌頭,「不罵幾句,心裏憋得慌。」

「咱們好歹也是讀書人,不說那些粗言穢語,聽話啊。」林鈞軟言勸完,又好奇問道:「平日裏都是你給別人找不痛快,能讓你這麼憋屈的,也算是位高人了。」

窈月一想到那人,連嚼饅頭的勁都小了幾分,有氣無力道:「林鈞啊,要不你幫我算算,我最近該不會是衝撞了哪路神仙。或者,我是不是要去廟裏拜拜,上幾柱香,再捐點香油錢。」

「喲喲喲,看來還真是出大事了啊。」林鈞更加好奇了,腆著臉湊到窈月的枕邊,「我瞧你今天見過許祭酒以後心情就不大好,你這隻小鬼,是不是又被閻王教訓了?」

「我還寧願只是受閻王一通罵呢,」窈月苦着臉,瞅着手裏的白面饅頭,彷彿又看到了那張像面具一樣的笑臉,瞬間又沒了食慾,「是閻王請了位神仙來治我,不不不,應該是披着神仙皮的無常鬼,專門就是來逮我這種孤魂野鬼的。」

林鈞被窈月的描述逗樂了,「你今天在許祭酒那裏,該不會是遇見了裴夫子吧?哈哈,被他瞧出你的卷子是別人代筆了吧?看你下回還敢不敢再偷懶了。」

「不是,」窈月一臉認真地瞅著林鈞,「那位裴夫子要我當他的入室弟子。」

林鈞驚得直接跌坐在地上,「真的?!天哪,小越你這哪是背,明明是天降祥瑞!那個裴夫子就是個文曲星下凡,有他做你的師父,你不想高中都難啊!」

「文曲星?」窈月十分不屑哼了一聲,又咬了口饅頭,「他的岐語還沒我說的利索,最多就是個閉門造車的書獃子。」

聽到窈月如此評價,林鈞很是痛心疾首,「小越啊,你沒心思讀聖賢書,但好歹也打聽打聽窗外事啊。裴夫子可是咱們大鄞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二十不到就進了翰林院。也許是因為咱們凡人都領悟不到的志向,三年前他突然辭官,在咱們國子監里掛了個夫子的空名,整日閉門修史撰書不理世事。你別說,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調調,還真是挺像神仙的。」

「那這活神仙不在故紙堆里好好待着,怎麼突然跑出來,對咱們這群凡夫俗子指手畫腳了?」

林鈞故作神秘地一笑,「嘿嘿,那就是我伯父的能耐了。你不曉得吧,我伯父曾在裴府謀過差事,教過裴夫子幾日千字文,也算是他的開蒙先生了。也就是因為這層交情,伯父花了三年的時間說盡了好話,裴夫子才在幾天前點頭答應來教咱們,真是三生有幸,與有榮焉啊。」

鄭修拎着個食盒,跨步進門,正好聽見林鈞對裴濯的恭維,不輕不重地把食盒在桌案上放下,冷不丁地就冒出四個字,「故作清高。」

窈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老高,「鄭兄,說得好!狀元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鄭兄過不了多久,一樣是狀元!」

林鈞小聲地說:「可人家裴夫子中狀元那年,只有十七歲。」

「那、那鄭兄只要在明年的春闈上高中,不就同他一樣了嗎?」

林鈞扶額,「你以為考狀元是和吃飯睡覺一樣簡單的事情嗎?」

「對我而言當然難於上青天了,可對鄭兄來說,考狀元不就是像吃飯睡覺一樣簡單嗎?」窈月光着腳湊到鄭修身旁,沖他笑得一臉討好,「只要你想,就一定能考中的,對吧?」

鄭修側頭看向窈月,她靠得極近,近得都能看見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感受到她溫熱的鼻息。鄭修趕緊轉過頭後退一步,可臉上依舊燥熱起來,喉嚨幹得連說話也生澀起來,「我、我會儘力……」

窈月彷彿並不在意他的回答,反而兩眼放光地盯着他的食盒,趁他身子往後一退,順勢就上前揭開食盒的蓋子,「我先幫你瞧瞧,你家廚子又給你做什麼好吃的了……居然有我最。」

「欸,小……」林鈞的話剛出口,窈月就已經跑得沒影了,他轉過頭髮現鄭修也望着窈月消失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林鈞乾笑兩聲,「小越拿的那本書,好像是《論語》呢。看來裴夫子的第一堂課,應該挺好學的。」

鄭修無聲地嘆了口氣。

裴濯沒有同其他夫子住在一塊,而是在西南角單獨辟了處小院,這可是連司業林綏都沒有的待遇,卻足以看出許承嗣對裴濯的看重,或者說是對裴濯他爹裴頤的看重。

若要真論起來,窈月知道的朝堂秘聞,恐怕比林鈞的還多十倍不止。她不僅對裴濯的來歷出身一清二楚,連他爹裴頤的沉浮起落都了如指掌。

雖然眼下丞相鄭遂因聖人的寵信風頭正盛,但當年一手將聖人抱上皇位登基的,卻是其母舅太尉裴頤。可三年前那樁轟動京師的謀逆案,不僅讓這對舅甥日益疏離,更是斷了裴濯與裴頤的父子情分。

窈月琢磨著,裴濯的死穴,應該就是他那位曾權傾朝野的爹。

既然他有意試探她,卻又沒有把一切戳穿,顯然在他還沒有弄清她的身份前不會輕舉妄動,或許以為她只是年紀小一時不忍才幫那個葯童掩飾。

如果是後者,她有信心在他面前坐實這個想法,可如果是前者,那她只能在他有所察覺之前,自己先下手為強了。

窈月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油漬,才上前叩響院門。

隨着裏頭響起的幾聲腳步聲,院門吱呀一開,門縫裏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孔,上下打量著窈月,「你是何人?」

窈月見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便笑嘻嘻地上前,「小弟張越,奉夫子之命,前來溫書的。」

那少年不相信地又仔細瞧了窈月一遍,「你就是先生今日收的弟子?」

「正是。」

少年仍是半信半疑,但還是把門拉開,將窈月讓了進門,「進來吧,我領你去書房。」

窈月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年身後,「那個,小哥……」藲夿尛裞網

「我叫「常生」。」

「誒,那個,常生小哥,你在夫子身邊待了多久啊?」

「三年。」

「時間不短呢,那夫子的喜惡你都曉得吧?比如最偏了,我什麼都缺,唯獨不缺聰明機靈。」

常生顯然沒見過窈月這樣厚顏無恥之徒,吃驚地又瞅了她幾眼后,一路上就再也不願搭理她了。

窈月跟着常生穿過園中曲曲折折的小徑,又在屋外饒了大半圈,才被領進一處房門。

窈月左右打量著除了四面雪白的牆壁和牆角的一豆燭火,幾乎什麼都沒有的屋子,轉頭問常生,「這裏是書房?」

「是,你在這等著。還有,先生不喜歡外人碰他的東西。」

常生硬邦邦地說完,轉身就走,還合上了屋門,把窈月一個人留在空屋子裏。

聽着常生的腳步聲漸遠,窈月伸手拉了拉屋門,紋絲不動,外頭被鎖上了。

她嗤地一笑,什麼書房,這裏分明就是個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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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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