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伐
車窗外的山峰清晰可見，風雨過後的雲霧在半山腰環繞，遮擋住了鬱鬱蔥蔥的青山。這是個夏季，我開的汽車在環山的公路上駛過，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空山新雨後，我想到了王維的詩句，但只不過此時正值盛夏，而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王維描寫的則是一個深秋的午後。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去深山裏呆一陣子。車子到一條溪水邊就無法再向前行駛了，拿起早就準備的背包，我下了車子，只有徒步前行。還好，這一切都是輕車熟路，因為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踏足這片山水。第一次來的隨後，還是和吾一起，準確地說，這是他發現的一個秘密基地，用他的話說，這是他療傷的地方，然後他無私地分享了給我。那一次，深秋的山色空洞，枯黃的樹葉被我們踩了腳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也正是映了我倆當時的心情。因為投資失敗，我們幾乎身無分文，所有的家當都被變賣還債，還好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成家，這也是我們慶幸的，還好我們孑然一身，不然的話，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定然在我們的生命中上演。
那時，面對着清冷的山水，我們自我調侃，倒也有一種豁然的感覺。還好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一死了之，不然我們面前的一汪潭水倒是樂意成全我們。那是吾和我唯一的一次來到這裏，此後的日子，我們再也沒有一起來過，並非因為我們否極泰來，無需面對山水傾訴愁腸，而是那次從山裏回到喧囂的城市后，吾一去無影蹤，杳無音信。曾幾何時，創業期間，我們天天吃住在一起，夢想把我們綁定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生活，我極其不習慣，此後的幾個月我瘋狂地尋找那個曾經和我形影不離的人，但依然不得。我去了他的老家，他的父母也是一臉漠然。為了不讓老人家擔心，我在離開他的老家之前，特意告訴他的父母，我已經和吾取得聯繫，而且他現在安然無恙，只是手機丟了，暫時失去了和外界的聯繫。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吾。時間是治癒所有的傷痛的良藥，當我後來不再執著於創業，像身邊的朋友一樣，遊走在各種相親的社交場合，結了婚、生了子，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吾離我越來越遠，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甚至都不曾從我的回憶中被泛起。
想想，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而我又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到這裏，這一次過往的記憶無比清晰，我又像當年吾驀然消失后的那段時間那樣，痛苦迷茫，而又忐忑不安。我身邊的朋友沒人知道這個地方，沿着小溪逆流而上，一路荊棘遍佈，遠處的鳥鳴聲也越來越遠，我的褲子被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果實染上了奇怪的顏色，像畫室里被丟棄的顏料被胡亂丟棄在了一邊，又被我不小心蹭到了褲子上。山谷深處，舉目四望，周圍的山峰高聳入雲，天空遠得逐漸迷茫，山色濃郁得逐漸模糊。
我習慣了這樣的景色，並沒有駐足，繼續按著記憶中的路線向前一直走下去。
這個地方沒人知道，大概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會找到這個地方，而且這裏沒有手機信號，就算是警察想找到這裏，恐怕都很難吧。想到這裏，我放心了不少。
山谷里的夏日潮濕悶熱，我扔掉了外套。這件外套是老婆在我去年過生日的時候送我的，一件白色的類似於防晒衣的那種，很輕便，疊起來壓實就可以裝進一個類似於茶杯的一個小盒子裏，實際上，這件衣服從買來之後，
從來沒有被裝進過這隻杯子裏。它只是偶爾出現在衣櫃里，大部分的時間都掛在駕駛室的椅背上。
穿着短袖在山間行走，裸露的皮膚被各種植被肆意侵犯，很快，一道道划痕就出現在了我的胳膊上，一陣陣灼熱感讓我感到噁心。還好，我沒有停下腳步。平常的時候，我帶着孩子去山裏徒步的時候，也經常會遇到這樣的路況，我總是教育他，遇到困難最好的辦法就是克服他，千萬不能被他打敗。而停下自己的腳步，就是被他打敗的直接體現。此時，我的眼前浮現出了孩子天真的笑容，我感覺到了自己嘴角的上揚。
我想，從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往上看的話，這大概是一片響晴的天空。
溪流的盡頭是一潭碧水，就像李白筆下深千尺的桃花潭一樣。很多次我坐在水潭邊上的那塊石頭上，凝視着這汪碧水，心情平靜，毫無波瀾，這種情緒，我無數次懷念。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不斷搜尋這種情緒的記憶，直到這種記憶佔領情緒的高地，逐漸蔓延，勢不可擋。
我的腳步在加快，心跳開始慢了下來。我抬起低下的頭顱，猜想着，自己炯炯的目光正射向不遠處，在那處灌木叢后，碧水常在。
以前的我喜歡游泳，但我從來沒在這潭碧水中游過，自己污濁的身體怎可玷污這潭碧水呢。以前的我，執著的認為，自己只是配在岸邊靜靜地欣賞。碧水凝視着我，而我手足無措，只能靜靜待着。很顯然，這一次，我將如蛟龍般墮如碧淵，肆意地扭動着身體，碧波將我托起，但我的身體並沒有前行，我的耳朵被埋在水中，我的世界中沒有任何雜音。我漆黑的雙眼面對着湛藍的天空，看見空中我的倒影在緩慢移動。輕輕的我，閉上眼睛，攤開的四肢逐漸被蔓延的碧水浸濕，一陣風拂過，我的皮膚感受到了一絲波紋的敲打，忽然間，我的世界開始慢慢加速下沉，整個世界逐漸暗淡，光離我越來越遠。我像一個氣球，正在被逐漸放空，我的身體越來越軟，水流打皺了我的每一寸肌膚，一池潭水與我融為一體。或許，我能順着潭水被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