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慈君
人活於世,想要的各不相同。
有人執著於功名利祿,有人沉迷於愛恨情仇,有人碌碌無為只想躺平擺爛。
而有的人,或許還在試圖追尋理想。
理想這個詞,正兒八經說出來,竟然有點好笑。
但是吧……
「向卿雲,我從前確實很討厭你跟你那個媽,也想過以牙還牙,或是讓你們自討苦吃,至少不能活得這麼舒坦。」
「但可惜有人教過我,人的一生就這麼長,哪怕是浪費,也應該浪費在更有質量的事情上。」
「我母親如今四十幾歲,總算是有機會離開那個小山村,擁有足夠的自由,不必再為我所累。她熱衷於創作,有攝影天賦,最近還在學習剪輯和運營,我想她規劃中的未來生活,一定不是回到你口中那個家,和莫名其妙出現的新家人爭強鬥勝。」
「等有空了,你也可以回去問問劉君女士,她有沒有想過,其實她憂心忡忡的那些東西,我母親壓根沒放在眼裏?」
……
傍晚時分,來往的人很多。
然而天空被烏雲籠罩,整個視野都是灰沉沉雨濛濛一片,很是壓抑。
游略在這種風雨欲來的低氣壓中說了這麼長一串話,也有些疲憊。
他揉揉眉心:「算了,都是廢話,你當耳旁風聽過就忘了吧。等會兒回去后最好表現得開心點,別讓你身體不好的姥姥姥爺受刺激。」
「走吧,去買水。」
「……」
向卿雲全程怔愣,張嘴幾次卻啞口無言。
由於大腦a一對母子。
游略倚著樹榦輕輕搖頭,目光轉向了另一邊:
與夜色近乎相融的斜風細雨中,謝姥姥正戀戀不捨拉着閨女說話,而一晚上都保持着平和冷靜的謝慈君,也在此刻終於紅了眼眶。
如若沒有旁人干擾,母女重逢,其實本該就是這樣的感人的畫面。
可惜現實總是無法做到像電視劇安排得那般完美,就好比那輛在他們依依惜別之時,忽然開過來按喇叭催促的汽車,就十分破壞氛圍。
游略想了一下,如果今天晚上這幾場大戲的導演是卞子默,他一定會痛心疾首,覺得最後導出來的成品是個失敗品。
首先在節奏上就是一團糟。
該煽情的時候沒能煽情,該留白的時候沒能留白。
本該是相認名場面,結果演到一半重要配角忽然離場了。
女主人公全程情緒都沒表演到位,連帶得和她對戲的人也跟着冷靜下來。
高光戲份從執手相看淚眼變成了街頭吵架、飯桌陰陽。
一環扣一環,環環要素都很雜亂,從而顯得最後的分別也過於平淡。
好好一部苦情劇,就這麼變成了流水賬式的市井小民紀錄片。
但游略認為很好。
真正的生活里本就沒有那麼多情緒可以浪費。
哪怕是在原紀錄片中,游略被認回謝家之時,對陌生的姥姥姥爺也沒有萌生出所謂的濃厚親情。
他更多的反而是對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興奮和喜悅。
他甚至還暢想過,當女神章秋白得知自己才是謝家的親生血脈,而向卿雲不過是個「假」外孫時,會不會因此而識清渣男真面目,對自己芳心暗許?
……原劇情中當然是沒有。
現在的章秋白也不會。
除卻游略之前那番當眾擊垮她自尊心的操作已經將章秋白同學完全得罪,更重要的還有一點是:謝慈君壓根就沒有打算公開自己已經和父母相認的事實。
這個公開,不僅僅指面向媒體大眾,還包括謝家的親朋好友。
「爸媽,既然你們是看了網上的視頻才認到我,那肯定也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如今的時代,數字媒體很發達,信息傳遞很迅疾。網絡上識得我的人很多,知道游略的人更多,這麼大的私事突然傳了出去,必然會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閑談,往其中摻雜許多道聽途說。」
「媽,你教過歷史,教過中文,肯定知道輿論的力量了。我是想,在我們自己將事情考慮周全、做周全之前,先不要向外聲張。畢竟我都好說,你和爸尚且教著書,游略還上著學,這個影響是難以預料的。」
——謝慈君這樣跟兩位老人家解釋道。
謝姥姥謝姥爺當然都聽得明白,也認為這很有道理,答應了一定會跟身邊的親戚朋友保密。
閨女平平安安找到了最重要,其他的旁枝末節怎麼都好說。
確認好后,謝慈君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光轉向旁邊的劉君。
她的笑容很淡:「劉君,十年前的信,或許是寄丟了。這段時間的聯繫,也可能都是誤會。那麼這次我和爸媽說的,你都聽得明白嗎?」
劉君錯愕了一下:「……慈君,你是在跟我說?」
「對。畢竟不是小事,有誤會還是提前解釋清楚比較好。」
「……我沒有誤會。」
劉君女士也是好本事,都快氣炸了還能保持禮儀笑:「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肯定尊重你,不會往外瞎傳的。」
「大家彼此尊重就是最好了。那游略的老師也是你找來的,可能還要麻煩你?」
「……好,我今天晚上就找老閻說。」
「多謝。」
「……」
瞥見劉君女士在背後死死緊攥的手,都快把包帶扯斷了。
游略心想,在氣人這件事情上,他還是沒有他媽意簡言賅。
……
-
夜色中的離別,總算是在雨聲變大之前拖泥帶水地走完了流程。
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司機敲著車窗一直在催。
而撐著一把傘走回出租屋的謝慈君母子,並沒有因為剛經歷了場家庭關係風暴而陷入尷尬的凝滯。
正如游略剛才回答劉君的——他們真的很忙。
人的心理是階段性進展的。
剛來到京城收到那包錢的時候,前些天賬號粉絲關注量超過一百萬的時候,游略告訴她劉君帶着攝影團隊去上坎村「尋親」的時候,謝慈君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長久保密下去的。
所以在好些時日前,她就開始寫一個重要的腳本。
按照原計劃,應該是搬去杭城后,再謹慎推敲,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上傳。
然而今日謝姥姥和謝姥爺的到來讓她意識到,這個視頻必須得提前拍攝了。
至於是什麼視頻……
謝慈君從抽屜里翻出一份腳本,遞給兒子:「你看看。」
「我看?」
游略被她認真的態度所震懾道,遲疑片刻,才翻開封頁。
這本子是游略學校發的草稿本,張張紙上都印着理大的水印標誌。
此刻紙上除了水印,還有密密麻麻的鋼筆字,黑色底稿上疊加著無數藍色圓珠筆刪改的痕迹,他連翻七八張都沒完。
而在最開頭的那頁,游略看見,紙上寫了個大標題。
叫——《我的二十五年》。
……
[老村田哥]這個賬號,在很多自媒體人眼裏都是個難以複製的奇迹。
它更新速度很慢,互動率極低,信息量很少,甚至比那些戴頭套的遊戲up主還神秘。
至少到現在了,也沒一個粉絲打探出來,視頻中的這位中年女人叫什麼名字。
但它奇迹就奇迹在:哪怕工作態度如此得敷衍,漲粉速度還是奇快,粉絲粘性極高。
至今好幾個權威媒體都發文給它做過宣傳,稱其是一種創新和值得學習的榜樣。
不管是行業內還是行業外,都有無數人都猜測,這背後存在着一個專業的團隊。
否則怎麼可能僅憑一個視頻就爆火,賬號定位如此精準、穩固,還聯動了直播大平台搞學習直播,甚至在宣傳和恰飯上都那麼耐得住性子。
根本就是很熟悉自媒體領域的大佬,在經驗總結和團隊協作之下精心打磨出來的東西嘛。
說來說去,還是資本的產物啊資本的產物。
反正業內百分之九十都是這麼認為的[攤手]。
——直到秋天降溫之際,[老村田哥]的賬號忽然上傳了一個特殊的視頻。
那一天也真是很特殊,幾場秋雨過後,氣溫大幅下降。
哪怕離開了北方到杭城,在室外還是能感受到絲絲入扣的寒意。
謝慈君找了個滿是落葉的院子搭景,在鏡頭前正襟危坐。
他們剛到杭城,還沒租好房子,這是游略定的民宿,空間比酒店寬敞明亮,更方便錄畫面。
最起碼卞子默在點開視頻時,就說了句:「游略在杭城租的房子還挺有范兒的,秋雨梧桐葉落時,嘖,經濟獨立就是不一樣。」
「游略發視頻了?你開個公放唄。」
「你自己沒手機?」
「放那邊充電呢,我泡着腳走不開。」
「……」
卞子默無語地摘下了耳機,將平板放到了桌面上開公放。
光看開頭的佈景,他還猜是不是什麼做木工活的視頻。
畢竟院子裏就擺着一套木製桌椅,配合著滿地的梧桐葉,飽含深秋古韻。
結果鏡頭模糊了一下又對焦。
畫面里出現一個熟悉的中年女人,輕輕撫平衣服褶皺,凝視着鏡頭詢問:「好了嗎?」
回答她的是一道清朗的男聲:「嗯,可以開始了。」
……
可以開始了。
——是以自我介紹開始的。
「你們好。」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不適應,片刻后再次開口:「你們好,我叫謝慈君。」
人的聲線好像會隨着年紀增長而越發厚重。
謝慈君沉默了那麼多年,不知不覺中,就已經習慣了穩重簡潔的措辭方式。
謝慈君少女時期很愛表達,參加詩社、辯論賽,說起話來感染力比一般人都強。
但過去那麼多年,在漫長的沉默中,她不知不覺就習慣了穩重簡潔的措辭方式。
就像此刻坐在鏡頭前這樣,平淡而沉着地介紹自己的名姓、家鄉、母校,出類拔萃的成長史,和二十來歲時,急轉直下的人生。
這讓卞子默下意識去確認了一下今天是不是四月一號。
後來又覺得,哪怕是四月一號,也不會有人開這種玩笑。
對於自己被拐賣的過程,謝慈君講得不多,用一筆帶過的方式,盡量不因為自己記憶的模糊而誤導觀眾。
但後來提到的一些經歷,還是讓人窺見了其中的沉重。
「最開始語言是不通的,有幾年的時間都沒辦法和周圍交流,所以也無從求助。不過事後回想,當時的處境下,不求助反而是更好的選擇……」
「那個年代農村沒有那麼富足,溫飽尚且是需要努力的事情,再加上當時生命確實不由自己所把控,必須得學習一些生存技能……」
「當然,人在痛苦裏熬久了就會麻木,麻木了反而沒有那麼痛苦。所以習慣幾年後,對於活着這件事,好像就變成本能一樣,都忘記去思考為什麼……」
「這樣是不太好的。」
卞子默已經呆掉了。
不光是他,旁邊泡腳的穰岑也是完全怔愣的狀態,指着手機:「游略、游略他媽……」
粉絲們比起她對游略更熟悉,所以總是稱呼她為游媽。
可是游略他媽對於成為「游略他媽」這件事,曾經也非常絕望。
「你的生育權不在你手裏,但你僅剩的價值又只有生育,我想這是最痛苦的,因為會讓你懷疑你作為人的本質。現在去想,其實當初真正支撐我的是仇恨,而並非生育出來的血脈。」
「我跟游略現在處得還可以,是因為雙方都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我並不想因此而去美化這件事,但凡有一點選擇權,我都不會做出這個選擇。但凡游略有一點選擇權,他都不想這樣被選擇。」
「所以重視並珍惜自己所有的選擇權,我想這很重要。」
……
謝慈君的稿子寫得很長很長。
但拍成視頻后,其實也就不到五分鐘,除了簡單自述過往的人生經歷,更多的反而是她的自省和感悟。
只是她並沒有以說教的方式去表達,而僅僅在舒適地分享。
視頻的最後,有半分鐘游略的獨白,以旁觀者的視角去介紹母親如今的生活狀態。
「在老山村的日子裏,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她也不喜歡被人叫名字。時隔多年她重新成為了謝慈君,我希望未來她也永遠就做謝慈君,而不需要任何代稱。」
所以也就是在這個視頻發出去的幾分鐘內,[老村田哥]改名為[謝慈君]。
正式移交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