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海邊爭鬥

第一章、海邊爭鬥

東海大潮浩浩蕩蕩,日夜不息,其聲時若萬獸嘶吼,時若千人低語,向著舟山沿邊海灘沖刷來去。

一個青年人赤腳站在海灘之上,面朝大海,略顯狹長的眼內,一雙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粼粼波光,沉靜非常。此人面容十分年輕,頂多二十齣頭的年紀,容貌尋常,身材亦是中等,此時穿着一身黑色短衣長褲,臂挽近肘,腿挽近膝,就好似一個尋常的漁民。

「喂,小子,海砂幫辦事,速速退避!」忽然一個聲音高聲呼喊。

青年紋絲不動,只是嘴角略彎一下,似乎嘲笑。

聲音的主人是一個三十餘歲的高瘦漢子,戴着斗笠,打着赤腳,背着一隻蓋得嚴嚴實實的大筐,鼓鼓囊囊不知裝些什麼。漢子眼見青年把他的話當耳旁風,怒火大盛,罵道:「你這廝!是聾子么!」大步向前,伸手欲抓青年的肩膀。

「老三,不可造次!」漢子旁邊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阻止道。他也是和漢子一般打扮,不過衣服上多了點點白斑,江湖上的老人都知道,這是海砂幫的海鹽標誌,只有頭目級別才能擁有。

漢子顯然十分畏懼老者,停下動作,哼了一聲,惡狠狠地看向青年。

老者咳嗽一聲,道:「後生,這裏風大浪急,一會兒還有暴風雨,你還是走吧。」

青年轉過身來,靜靜看着老者,眼神中似不屑,似嘲諷,似意味深長。

老者面色一沉,他在海砂幫中地位極高,在東南武林也有一號,沒想到好言相勸,眼前青年竟是理都不理,剛欲說話,忽聞一陣簫聲傳來。

這簫聲極細極柔,帶有纏綿悱惻之意,嬌啼細語之韻,令人聽來不禁心中蕩漾,只想一直聽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老者露出極為享受沉迷的神色,大約一盞茶的時分,才猛地驚醒,轉頭四顧,看見高瘦漢子獃獃笑着,正在隨着簫聲翩翩起舞,不禁大驚失色,高喝一聲。

這一喝帶上了內力,如黃鐘大呂,重重擊出。高瘦漢子動作猛地一滯,眼神重複清明,茫然四顧,卻是不知道發生了何事。https://

簫聲也停了下來,就聞一個清越的男聲道:「海燕子秦嚴,也不過如此。」

叫做秦嚴的老者聞言一驚,只見一個一身青衣的男子緩緩走了過來。此人面容清朗俊俏,頭戴文士巾,身形瘦削,手中持着一隻碧綠玉簫,倒像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秀才。

秦嚴此時說話都結巴了,澀聲問道:「你…你…你是人是鬼…方才耍的什麼魔術?」

青衣人不屑一笑,反問道:「你們要找的人是誰?」

秦嚴聞言,瞳孔緊縮,驚呼道:「你是黃藥師!」繼而好似真的見了鬼魅一般,一邊後退,一邊連舞雙臂,道:「我有眼不識泰山,我不自量力,請您大人大量,饒…」說道饒字時,身形倏地暴起,伸手從背後取過大筐,向著黃藥師扔去。而旁邊的老三也幾乎同時做了相同的動作。兩個大筐如泰山壓頂,掛着呼呼風響,向著黃藥師迎面撞去。

黃藥師嗤笑一聲,玉簫伸出,剛欲將兩隻大筐點走,不想就聞噗噗兩聲悶響,兩隻大筐在離他三尺處猛地爆裂開來,裏面的白色粉塵突然灑出擴散,彷彿一大團白雲,將黃藥師周身五丈全部籠罩進去。

秦嚴見此哈哈大笑,哪還有一絲畏懼之態。原來他方才一切言行都是裝的,目的便是迷惑黃藥師,達成他偷襲的目的。那雙臂連揮的姿態乃是暗語,示意旁邊老三和他一起偷襲黃藥師之意。

老三湊上前來,討好道:「秦老暗器的功夫真是絕了,這黃藥師死在您老暗器之下,也不算辱沒了他。」

秦嚴聽了老三的吹捧,很是得意。方才正是他以成名暗器「燕子鏢」分別擊中兩隻大筐,這才令得大筐在空中解體,將兩大筐毒鹽盡數傾倒在黃藥師身上。

「啪啪啪啪…」忽然一陣掌聲傳來,一個沉凝的聲音贊道:「好心計,好功夫,真不愧是海燕子!」

秦嚴和老三大驚轉身,這才發現鼓掌的人正是是被自己一直忽視的黑衣青年。老三面色一狠,便欲上前,卻被秦嚴攔住,後者沉聲問道:「閣下到底是誰,可否報出萬兒來!」

青年一笑,道:「我的名號,不說也罷,因為你們知道也是無用。」

秦嚴剛欲問為何,耳中忽聞咻地一聲輕響,隨即覺得胸口一痛。他獃獃的看着胸口的小小血洞,又艱難的看了一眼前方,只見毒鹽盡數散去,露出中間一抹青衣,衣衫整潔,分塵不染,正是黃藥師。旁邊忽然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響,很沉悶。秦嚴沒有去看,因為他知道那是老三倒地的聲音。他只是艱難的扯動一下嘴角,繼而無奈的栽倒。他果然沒有必要知道黑衣青年的名號,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

黃藥師走到離青年三丈處,皺眉道:「你好像認識我?」

青年笑道:「碧海潮生曲,彈指神通,天下有誰不識黃藥師?」

黃藥師聽了,面色不動,眼中卻露出一絲喜意,他生性高傲,青年的話正好撓到他的癢處,便道:「你既然知道,就不怕我殺你嗎?」

青年道:「黃藥師雖是亦正亦邪,不過還不至於無故殺人吧。」

黃藥師長笑一聲,倏地身形閃動,已來至青年近前,玉簫疾點,目標卻是青年的胸口。他一出手便是全力,因為他知道不受自己碧海潮生曲影響的人,放眼天下也沒有幾個。

青年面容一肅,慢慢伸出一掌,向玉簫迎去。

在外人看來,這一掌平平無奇。在黃藥師眼中,卻是另一番境況。他只覺得眼前一掌似在不斷變大,最後大到無邊無沿,恍惚間,好似海浪洶湧,狂嚎怒卷,向著自己奔騰而來。

黃藥師只覺得自己心神為之奪,呼吸不能,一時竟有種面對天威的戰慄感。不過他到底心神堅定,片刻間就清醒過來,只見那一掌已是近在眼前。黃藥師勉強壓下一切不良情緒,玉簫轉動,避開正面,從側面連環點打,皆是妙至毫巔的精巧招式。他深知青年出招間氣勢雄渾,自己被其勢壓住,已然不可硬敵,唯一的辦法便是以巧破力。

黑衣青年頓覺黃藥師的一招一式,好似一道道絲線,織成一面無形的綿綿大網,將他手掌網入其中,不斷纏繞,令他拳掌行進間越來越是晦澀。黑衣青年不禁一笑,眼帶讚賞之色,暗想不愧是黃藥師,未來的東邪,就憑這一手,便是名不虛傳,但是…還不夠!

黑衣青年深深吸氣,衣褲鼓盪,肌肉虯屈,已是使出全部功力,集中在手掌之上。掌勢微震,以崩解之力,竟是將黃藥師費盡心力營造的綿綿氣網盡數崩碎,繼而涌動向前,如海浪波濤,堂皇大氣盡顯。

黃藥師面色一白,知道以巧破力之法已然失敗,當即眼中狠色一閃,放開玉簫,任其掉落沙中,繼而雙掌交疊,掌心向外,與青年單掌重重觸碰在一起。

好似一個無聲的焦雷響過,黃藥師不過支持了一瞬間,便跌跌撞撞向後退去,一連退了七八步,勉強站定時,已然面色煞白,一口殷紅的鮮血哇的一聲噴將出來。原來他狠命用力,與青年掌力相抗,不肯坐倒在地化解攻來的勁力,所以傷勢憑空重了三成。

黃藥師徹底萎靡下來,還未說話,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黑衣青年剛欲上前,卻被黃藥師伸手阻住。後者在原地盤膝坐下,調息起來,良久才長出一口氣,慢慢站起,傲然獨立間,依舊是如之前一般風流氣度。只是在黑衣青年看來,黃藥師神靡體虛,眼中無神,已經是強弩之末。

黃藥師澀聲問道:「你到底是誰?」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功夫,也從各種蛛絲馬跡上猜到對方實力在自己之上,不過卻未想到對方比自己高明這麼多,像是大象和豺狼的差距。

黑衣青年微笑着吐出三個字:「裘千仞。」

黃藥師一愣,繼而道:「原來是鐵掌水上漂,鐵掌功夫,嘿!果然了得,我確不如你!」

黑衣青年,也就是裘千仞道:「過獎!」

黃藥師忽然厲聲道:「今日一掌,來日黃某必當報還!」說罷轉身而去,再不停留。

裘千仞眯着眼看着黃藥師的背影,喃喃道:「我等著。」說罷忽有所覺,轉過身去,看着那一眾頭戴斗笠,背背大筐的漢子。

為首的漢子越眾而出,厲聲喝道:「黃藥師,你殺秦老和王三兄弟,罪不容赦,快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還能留你全屍!」後面眾人頓時一起鼓噪起來。

「《九陰真經》?」裘千仞啞然失笑,原來黃藥師是用這個辦法將海砂幫幫眾吸引過來,不過這些不干他事,於是他道:「你們認錯人了,我不是黃藥師。」

為首漢子冷笑道:「胡說八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兄弟們,給我上!」說個「上」字,身形卻是未動,只是將背後大筐扔了出去。有他引領,頓時幾十個大筐如疾風驟雨,遮天蔽日,一起向裘千仞砸去。

「又來這招。」裘千仞嘆了口氣,平靜的看向那些大筐。

大約一盞茶的時分,那一片濃厚的「雲氣」慢慢消散,露出了一地的屍體。

裘千仞看着天際那萬丈霞光,搖了搖頭,不得不耐心的來到每一具屍體前,伸腿踢去,像踢一個個皮球。那些屍體劃過一道道高高的弧線,不斷向海中落去,濺起一朵朵浪花,繼而徹底被大海淹沒。等到裘千仞將所有屍體踢入海中,太陽已是落入海平面下,天色顯暗了。

裘千仞頗為鬱悶,知道自己無形中被黃藥師擺了一道,卻又無可奈何,想了想,笑道:「好個黃藥師,真有意思!」

此時海風漸大,氣溫驟降,天色也越發昏沉起來。裘千仞轉身向自己的住處行去。他的住處離此地不遠,是建在海邊的一座小屋,通體木製,乃是裘千仞一人的傑作。而裘千仞並非建築大師,所以小屋在外看去很是粗陋,唯一的好處便是夠結實,起碼不會被海風吹跑,而這正是裘千仞想要的。

裘千仞到了門前,眉頭一皺,他覺察出一絲的不和諧。以他的修為境界,感覺不會出錯,可以肯定,必然是有人來過。他推門進去,只見桌子上一張信箋端端正正的擺在那裏,很是顯眼。

裘千仞大刺刺拿起信箋,抽出信紙來看,眼中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信是他的師父上官劍南所寫,意思是朝中相公注重治內,北伐大計無疾而終,總之是一番抱怨憤懣之詞,末了又埋怨裘千仞一通,責令他趕緊回鐵掌山,一同參與反金大事云云。

裘千仞長嘆一聲,放下信紙。他倒是也知道朝中這個相公,名叫趙汝愚,是個宗室,官聲甚好,治下也算國泰民安,只是對打仗尤其是與金國打仗十分不感冒,是個典型的鴿派。自己這個師父哪點都好,守義重諾,豪爽大氣,對自己更是像親兒子一般對待,可惜就是太過固執,整日折騰他的抗金大業,為此不惜把整個鐵掌幫都拉上。此次便是他自告奮勇,孤身前往臨安拜見趙丞相,想要推行他的抗金北伐大計,結果可想而知……

裘千仞眼神迷濛,好似看到了師父上官劍南,那一臉嚴肅、憤懣,又隱含着期望的表情。他來到這裏,當然是為了練功,但也是為了躲避上官劍南,因為他實在對什麼抗金大業毫無興趣,想那抗金的領頭人物,岳飛死了,韓世忠歸隱,其餘大人物們都去安享榮華,靠一兩個小人物,沒事瞎蹦躂什麼,不怕給官家和滿朝諸公添堵嗎。

屋子隱隱間有些搖晃,嗚嗚的風聲傳來,想來是海風漸大,外面已是狂風怒卷的局面,也許死鬼秦嚴並未說謊,暴風雨真的要來了。

裘千仞有些鬱悶,師父既然知道了這裏,還讓人把信送來,自己肯定是不能住下去了,不然下次來的,恐怕就是師父本人了。

「睡上一覺,明天一早就走!」裘千仞暗暗下定決心,和衣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可是今日有些不同,他遲遲無法入睡,不是因為越來越大的風聲,也不是因為木床太硬,這些他早就習慣了。真正的原因是黃藥師的出現。

裘千仞並不是這兩年才知道有黃藥師這個人,而是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早到了前一世……沒錯,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前一世叫什麼名字來着,好像忘了,畢竟太過久遠,那是一個支離破碎的記憶。大約是一個尋常現代青年的平凡一生,最後在大型卡車的轟鳴聲中結束。前一世很是平凡,唯一的執念便是習武,可是直到死都沒練出個所以然來,除了空耗體力,別無所得,只因他缺少了一個能夠領他入門的師父。

這一世一切都有了,有一個真正帶他入門的師父,再加上自己的悟性和苦練,終於有了遠超原身人物的成就。當然不止這些,這畢竟是金老武俠的世界,前一世通讀金系小說,書中種種記載,讓他佔了大便宜。比如獨孤求敗的劍術境界論,楊過瀑布下和海中習武的方法,以及各派高人對內外功的一些精彩論述,給了他很好的借鑒和指導意義。如果他沒有學武入門,這些東西都是浮雲,而現在,這些東西是精華中的精華,是指引他向前的明燈,比任何一本神功秘籍都要來的珍貴。

屋外響起啪啪啪的聲響,越來越疾,越來越重,最終連成了一片,好似無數小石頭在擊打屋子。

裘千仞聽着外面的動靜,思緒卻是越來越遠。他想到了自己此次前來海邊,就是因為受了楊過海中練劍的啟發,不過他是在海中練習鐵掌掌法。果然此種方法給了他驚喜,換到一年前他還未開始此項練習時,若是面對黃藥師,雖然也可戰而勝之,但必是苦戰無疑,不可能一掌間就將其打敗。想到此處,裘千仞微笑起來,其實這次是他佔了便宜,起勢時太過突然,其勢又是那般浩大,黃藥師完全是猝不及防,被裘千仞的堂皇大勢徹底壓制了。要知武者對決,首重勢,次重內力,再次才是招式。黃藥師在勢上一敗塗地,之後自然是一潰千里了。不過黃藥師能夠在那般頹境下還能應對得法,敗后亦不羞不惱,大方承認自己不如敵手,並放下豪言此仇必報,宗師氣度已然顯現,難怪日後取得那般大的成就……

裘千仞想着黃藥師,一時又想到了自己,開始時是此世的自己,漸漸又變成前世的自己,後來乾脆分不清前世今生,兩種面孔換來換去,終於歸於一片沉寂。

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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