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年之血

第一章 青年之血

1940年的秋天好像特別短暫。

淅淅瀝瀝落了幾場雨之後,華北平原彷彿一夜之間就褪去了顏色,變得單調而又了無生趣。連日陰濕不晴的九月下旬,已是寒冷如冬。

山西省晉陽市,地處華北中部。就在不久之前,這裏剛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血雨腥風。

軍統晉陽組,由於叛徒魏建成的變節,小組成員悉數被捕,緊接着就是整個山西站,幾乎全軍覆沒,一百二十餘人入獄,半數以上被日本憲兵隊處死。軍統在山西的勢力遭受了史無前例的毀滅性打擊,整個情報系統全部癱瘓中斷。重慶方面聞訊后,極為震驚,委員長盛怒之下,對軍統局局長戴笠大加申飭,嚴令其務必限期誅殺叛徒,懲處漢奸。

軍統總部為此不遺餘力,不惜代價地尋找著復仇的機會。

機會,終於在三個月之後來臨了。

重陽節這天,晉陽市北郊精衛湖畔,傍晚時分陰雨綿綿,氣溫已接近零度,寒意浸骨。強勁的西北風穿出蘆葦盪,在無遮無攔,冰冷空曠的湖面上呼嘯而過,往返肆虐。

錦昌泰酒樓依湖而建,此刻燈火通明,大門口亮如白晝,近百名身穿棕黃色大衣的日本士兵,間隔三米左右,分兩排迎風而立,刺刀和鋼盔在燈光下泛著點點寒光。幾個佩戴袖章的憲兵,牽着體型碩大的軍犬,來回走動。酒樓的後門外就是精衛湖,湖面游弋著兩艘炮艇,艇首探照燈發出的慘白光柱,時時劃過漆黑的湖面,投射在酒樓外牆和屋頂上。

今夜的錦昌泰,已是戒備森嚴,潑水不進。

日本憲兵隊籌辦的這場慶功宴雖然姍姍來遲,卻是聲勢浩大,極其隆重。

沈穿石一身服務生打扮,站在大廳的過道旁,態度謙遜地和忙碌進出的人們打着招呼,笑容可掬。

他身邊的同伴略顯緊張,面色有些蒼白,似乎在盡量控制着輕微顫抖的身體。

沈穿石靠了過去,悄悄握了一下同伴冰涼的手,對方立時投過來一個感激和充滿信任的眼神,年青的眸子乾淨而又決絕。

軍統雖然在情報方面的能力不盡人意,但是對於鋤奸暗殺,確實從來不缺少視死如歸的熱血志士。

沈穿石和他的幾個同伴,今晚就要在這裏,完成一次悲壯的,註定不能全身而退的決死刺殺。

此刻富麗堂皇的宴會現場,熱鬧非凡,人聲鼎沸。中央大廳舞台上的京劇表演高潮不斷,喝彩聲此起彼伏。賓客們的半隔斷式卡座就設在大廳四周,圍繞着舞台,形成一個巨大的半圓形。

居中的餐桌上,憲兵隊長坂田次郎坐在首席位置,左右是他的幾個日本同僚。然後依次是偽政府,綏靖軍和警察廳的各色頭面人物,軍統叛徒魏建成也赫然在列,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坂田次郎自詡有兩大愛好,一是中國的京劇,二就是錦昌泰酒樓的招牌菜「開**魚」,這道菜必須在餐桌上現場操作,要以極其嫻熟的動作,立殺現炸,講求的是「身熟頭生」,雖然魚的身體已經被油炸得骨肉分離,但卻仍能開口呼吸,如同食用活魚,因其視覺殘忍,一般人是敬而遠之,坂田次郎卻對此情有獨鍾,自然也是今天壓軸出場的一道硬菜。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觥籌交錯間,坂田已有了幾分醉意,伸手鬆開軍裝領子的風紀扣,面色潮紅,精神極佳。他的情緒,顯然直接影響着宴會的進度,酒樓大堂經理對此拿捏的極有分寸,恰到好處,立即示意舞台換上了坂田喜歡的劇目「定軍山」。

高亢的唱腔和震撼的鼓樂,再一次把宴會拉上了一個高潮。

身着雪白服裝的后廚師傅,也隨即隆重出場。

主廚帶着兩個副手,先在餐桌前架起盛滿通紅木炭的鐵制底座,放上銅鍋,注入足量金黃色的菜籽油。同時,兩條大鯉魚,也已經開膛破肚,去鱗完畢,因為速度極快,所以魚尾和頭部還在不停抽動。

大廳里鼓樂震動着耳膜,所有人把目光都聚焦在了坂田面前的這張餐桌。

沒有人注意到,沈穿石和他的四個同伴,分別從不同位置,不露聲色地靠近了過來。

就在魚剛入鍋,嗞啦炸開的一剎那,刺殺行動也在這一刻,同時爆發。

兩個年青的服務生,突然甩掉手中的托盤,一個端起桌上的油鍋,猛然潑向坂田次郎,另一個抄起地上的油桶,從偽市長的頭上澆了下去,胸前掛着照相機的記者,隨即扔出了手中點燃的打火機。沈穿石一把搶過廚師手中的尖刀,直撲叛徒魏建成。

一切都發生的那麼突如其來,只是眨眼之間。

大量的菜油遇火即燃,現場的人們驚呼聲剛喊出口,坂田次郎和其他幾個人就被烈焰包裹着,成了熊熊燃燒,扭曲翻滾的火球,叛徒魏建成的脖子和前胸被利刃連續刺中,他瞪着驚恐失神的眼睛,看着自己動脈噴射出的血液,嘴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眾人尖叫着亂成一團時,酒樓突然停電,除了坂田次郎那幾個慘叫滾動的火球,大廳陷入一片黑暗,踩踏聲,哭喊聲,桌椅板凳掀翻在地聲交織在一起,引起極大恐懼,恐懼又激變起更大的混亂。

驚慌失措的人群,蜂擁著朝大門口跑去,立即又被持槍荷彈的士兵和狂吠不止的軍犬逼停,潮水般退回大廳,在十幾束電筒光柱的晃動照射下,全部抱着頭,蹲了下來。

沈穿石和他的同伴們,趁著剛才的混亂,已跑到后廚,砸開窗戶跳了出去。

窗外十幾米就是精衛湖,湖面游弋警戒的兩艘炮艇即刻就發現了他們,在探照燈的追逐下,激射過來的機槍子彈,瞬間就掃倒了三個人影。

沈穿石和另一個同伴,藉著堤壩上濃密樹木的遮掩,猛跑了幾百米,便一頭扎進了湖邊的林子裏,這片樹林從城外的青龍嶺一直綿延下來,只要進了山,就有了一線生機。

出於求生的本能,他倆拼盡了全力,可是沒跑多遠,沈穿石的大腿就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剛才太過緊張,沒有覺察到自己中槍。再回頭一看同伴,只見他臉色慘白,彎著腰,腹部滲出大片血跡。

身後已隱約傳來摩托的轟鳴和狼狗的吼叫聲。

危機已逼近到了眼前,容不得多想,沈穿石拉起同伴,緊跑了幾步,便縱身跳進了精衛湖延伸至樹林間的一條河道里。

河並不寬,十幾米的樣子,兩邊叢生著枯黃雜亂的蘆葦,他們背靠着水中的河岸,在一堆茂密的蘆葦叢中,只露出鼻孔以上部位,潛下身子。

不大功夫,追兵已至,大部隊朝着山裏繼續追去,一小隊則沿着河岸搜索過來,胡亂朝着河面開槍射擊。

沈穿石和他同伴,嘴裏噙著折斷了的空心蘆葦桿,把頭部也沒入水中,互相緊緊依靠着,支撐著。

河水冰冷刺骨,受傷的身體還在往外滲著血液。幸虧此時雨越下越大,黑夜和雨水掩蓋了殷紅,要不然一定會被發現,或是被狼狗嗅到血腥。

就這樣不知浸泡了多久,沈穿石感覺都快要失去知覺了,疼痛和寒冷已經達到了身體承受的極限。恍惚間,他感覺到了同伴身體漸漸在鬆弛,緊握著的手也慢慢放開了。

藉著水面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他在水裏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同伴近在眼前的面孔,卻什麼也看不到,他伸手摸了一下,觸碰到一張沒有任何反應,冰冷的臉。

他意識到,戰友已經死了。

就這樣近在咫尺,呼吸之間死在自己懷裏。

他心裏瞬間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慟。在這深夜寒冷的水面下,被無邊的黑暗和恐懼緊緊壓迫着,包圍着。

當沈穿石試探著從水裏抬起頭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岸上除了雨聲,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動靜。

他讓人悲慟,緩緩鬆開了犧牲戰友的身體,在黑暗中默然敬了個軍禮。然後,繼續順着河道摸索前行,大約走了半個鐘左右,當他渾身精濕地爬上了岸,剛要站起來時,一陣暈眩,一頭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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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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