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教堂

第74章 教堂

五天前,兼行真從警視廳叛出,四天前,宮紀得知他從組織逃跑。

他離開的這幾天里,警視廳內部颳起一陣颶風——「兼行真是卧底」這件事已經蓋棺定論。出於對情報工作的彌補與核查,上層派人成立小組對每一個和兼行真有過深度接觸的人進行談話。

整個搜查二課,連帶著聽曉了一些隻言片語的交通部近幾天愁雲慘淡,聽說有一位格外看重兼行真的前輩曾當場摔碎了手中的咖啡杯。

甚至還不顧禮儀對傳遞消息的那個警察大吼我不信。

但是事實不容辯駁,真相被一一擺在眼前時,整個搜查二科都陷入了一片令人灰心的沉默。

曆數兼行真犯下的罪行:除卻宮紀上交的、記在兼行真筆記本上的那十八起案件,還有近期發生的尾田公館爆炸案,以及驚動整個東京的定點爆破事件——這些真相由累累骨血堆砌,幻化成一串又一串令人驚悚的數據。

中午十二點多,接近下班的時間,宮紀走進那個專項小組的辦公室。

她打開門時,裡面人各個都一副頹靡的樣子,皺眉的皺眉,咬筆頭的咬筆頭,還有人直接趴在桌子上寫報告。

一整個辦公室里的人都沒什麼靈魂含量。

畢竟他們要記錄的是一件令人挫敗的事情,走進來的都是和兼行真關係很好的同僚,這些人各個一副難過樣子,一來二去,整個辦公室的氛圍也變得壓抑慘淡。

見宮紀進來,這群無精打採的男性們紛紛強打起精神,還有人為宮紀搬來一把椅子。

「多謝。」宮紀輕聲說。

就在前一周,兼行真還好好地當著警界新星的時候,警視廳內部盛傳他和宮紀約會的傳聞。

不過在座的各位現在都知道那是一場帶有目的的接近,是一次查探兼行真身份的任務。

大家一致認為宮紀對罪犯向來鐵石心腸、不會被情緒左右,果不其然,這項任務她也完成的很好。

所以她到這裡只是來走個過場。

大家都急著下班吃午飯,程序化的問題一個一個問過去,記錄員文件上的表格勾得飛快。

最後一個問題,記錄員甚至提前在前面畫好了勾,只等宮紀話音一落就合上文件夾立即下班。

他問:「宮警部最近有和對方聯繫嗎?」

宮紀靜坐對面,端莊如美麗冰冷的瓷像。她開口,聲音穩穩噹噹地流散在空氣里。

「沒有。」

她站在一座廢棄教堂前,按上古樸沉鬱的雕花大門。

這座教堂位於千葉縣的鋸山山腳。大正時代過後,此處開始大面積恢復植被,於是這座仿哥特建築被淹沒在密林中,日復一日無人照料。紅色磚牆風化失色,野草逐漸攀上牆面,松鼠勾住長窗,高聳入雲的細長塔尖突兀於樹浪之間,在熱烈白晝下流竄光輝。

今天早上,宮紀接到了兼行真的電話。

浮現在手機屏幕上的是一串來自公共電話亭的數字。彼時正坐在辦公室里的宮紀似有所感,按下了接通鍵。

——兼行曾真說:如果他們兩個人都活著,他會將一切都告訴宮紀。

「小紀?」那邊的聲音很低,混雜著獵獵風聲:「願意見面嗎?」辦公室外,有同事輕輕敲著門,輕聲細語地喊宮紀去做記錄。

下午五點左右,宮紀搭電車來到千葉縣,站在那座廢棄教堂前,將手按上雕花大門。

宮紀不知道自己推開這扇門將會面臨什麼。她和兼行真陣營相對,彼此背叛,若用理智來看,等著她的或許是一場蓄意謀殺。

宮紀抱緊手裡的一沓圖紙,推開了那扇大門。

廢舊的橡木門吱吱呀呀,拱門高大,大門裂隙里逸出的迷幻光影便將她的身形全數籠罩。兼行真獨身一人站在祭壇前,俯身為銀燭台上的白色蠟燭點上一簇火。

聖母低垂眉目,憐憫的眼光凝視他;天使在浮壁上歌唱,手中的弓箭對準那具身體。

攀折在木桌坐席上的白月季熏香廢舊的荒房,穹頂高遠,花崗石厚重,人類單薄的軀體被哀婉神秘的巨型造物籠罩其中,渺小得不值一提。

兼行真聽到聲音,轉身。

他站在大型玫瑰花窗旁邊,深邃的眉眼間凹入陰影,膚色質感像寒涼冰雪。他手指間攥著一小截焦灰的火柴,白色襯衫和暖棕色眼瞳都披上寶石一樣的彩光。

看到宮紀一個人來到這裡,他抿了抿唇,笑了起來。這一笑,冷戾之感褪去,他又變成了那個靦腆而受歡迎的兼行警部。

他變了很多,身骨不再那麼挺拔,眉宇間深藏疲憊,下巴上還留著沒打理乾淨的青色胡茬。

宮紀看著兼行真,覺得他的生命彷彿在緩緩流逝。

「你怎麼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兼行真走近,低頭看著她手裡的一沓圖紙,聲音柔和了下來:「坐下說吧。

木質長椅邊擺放一大捧加百列和路西法月季,宮紀的小腿陷進雪白淡紫的花朵里。他們面對聖母像和牧師講席,在教堂里講述自己的命運。

宮紀手裡的圖紙是兼行真的作品——她曾放狠話說自己已經將他的設計圖紙全部銷毀,兼行真也一度相信了這種說辭。

她最後還是沒有狠下心。

兼行真一頁一頁翻過那些圖紙,嘆息一聲。

「你還好嗎?」宮紀問他。

「組織正在追殺我,一部分高層懷疑我已經叛入了警視廳。」

他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孑然一身面臨殺機,所有歸處俱被毀掉。

酸澀感密密麻麻籠罩在心頭,宮紀的目光無助地晃動一下,終於想起口袋裡的東西。

她急忙去拿那塊名片。

「我快要死了。」

宮紀夾著名片的手懸浮在空中。

兼行真平靜地說完這句話,一轉目光,卻看到了宮紀僵在原地的動作。

他從宮紀無力的手指間取下那枚名片,輕輕念出聲:「荒木教授的聯繫方式?」^

宮紀問:「什麼?」

她幾乎要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被海水包裹著的、窒息的意識還停留在兼行真宣告死亡的那一秒。

兼行真將那張名片珍而重之地存入口袋,又翻著手裡的設計圖紙,拖出其中一張放在眼前。

「我曾說過,一個月前,我將自己的設計備份全部銷毀。」

眼前是那張讓宮紀困惑的半成品圖紙:工整的線條戛然而止,空白面上寫著一句話——我想要這個世界我和一同呼吸,與我一同發受苦。

兼行真繼續說:「我有定時體檢的需求,一個月前,我拿到了新的體檢單,在半成品的設計圖紙上寫下了這句話。」

宮紀的目光慢慢落在他身上。

他側身,按住自己的心臟:「我這裡發生了病變,據說是基因遺傳病,那個時候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宮紀的聲音在教堂里飄飄蕩蕩地很不真切:「據說?」

「我的身體是一具很難說清楚的東西。」兼行真笑了笑,「我身體里不僅有親生父母的DNA,還縫合了你父母的基因。」

宮紀看著兼行真那雙肖似宮侑的暖棕色眼睛,腦海里閃過一疊一疊的虛化圖像——宮治和宮侑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疊化在一起,宮紀與自己母親的面容疊化在一起。

基因,基因組,果然是這樣。

他的下一句話是:「小紀,如果在25歲之前,你的身體還沒有發生任何病變,你會被組織帶走。」

宮紀迎上他的視線。兼行真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果然不害怕。」

他轉過目光,看向慈悲的聖母:「據說我的親生父母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他們對我的基因進行編輯,試圖祛除遺傳疾病。」

「你知道雙胞胎實驗嗎?我們雖然不是雙胞胎,體內卻有相同的基因組,於是被分離開來,被當作實驗材料,研究基因與人格之間的關係。」

慈悲的聖母低著頭顱,懸挂在高處,凝望著並排坐於祭壇前的人類。

一個警察,一個殺人犯。

她在聽一個垂死之人的故事。

宮紀沉默地低頭,手指無意識地絞在月季花莖上,扯下一隻加百列的頭顱。

「我小時候被關在一座鐵房子里,我偷聽研究員的談話,他們說妹妹待在一個健康的複雜環境里。」

兼行真發現了宮紀的動作,他輕輕將宮紀攥著帶刺花莖的手指掰開。那朵純白的加百列沾了點血,落入視網膜,刺向了宮紀的神經。

頭痛是記憶閃回的徵兆。可是聖母的窺探目光過於強烈,在這種彷彿要被剝皮扒骨的監視下,除了疼痛,宮紀腦子裡只有聖母空洞的白色眼睛。

兼行真沒有去看宮紀,因為他也在忍受身體的疼痛。基因編輯失敗的後果不單單是將遺傳的心臟疾病重新還給他的身體,還進一步加速了他身體的衰亡。

他的身體出現了現代醫學無法解釋的癥狀。

宮紀手指緊攥住木椅邊緣,對兼行真說:「可是我幾乎什麼都不記得。」

「你被帶走的時候才不到一歲。」兼行真側過那雙溫和的眼睛:「你睡在我隔壁的培養皿,他們都叫你0號。」

「我是1號。」他指了指自己:「有更多小孩,他們比我們更早進行實驗,年齡比我們大得多。可是在信奉結果導向的實驗室里,只有成功的樣品才配擁有編號。」

「你是0號,你是最成功的那一個。」

兼行真幾乎要剋制不住喉嚨口上涌的癢意,他咳嗽了一聲,抬起一張蒼白的臉,加快了語速:「我沒有記憶遺忘症,我還記得那個實驗室的布局,記得實驗人員的臉。你也不應該有記憶遺忘症,想一想從小到大是誰在監視你,是誰篡改了你的記憶。」

宮紀用一雙空茫的眼睛看著他——小時候,在她對這個世界一知半解的時候,要怎樣去分辨一個監視自己的人?

「實驗負責人和你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她對你很偏愛。後來實驗室發生了事故,一把火焚燒了大部分試驗資料,負責人開槍自盡。我被帶出了實驗室,在一個單調潔凈的房子里接受社會化訓練。組織下轄的科研部是最隱秘的地方,要探聽到它們的消息非常困難,我花了十幾年時間,也只能打聽到創造出我們的項目叫做Gaea,是一項基因編輯實驗。」

「而我和你,是Gaea計劃最後的樣本。」

蓋亞,眾神之母,給予世間萬物希望和福祉。

「目前的基因實驗大都以動植物為樣本,對人體活細胞的改造尚不成熟。組織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進行人體實驗,他們不滿足於編輯體細胞,還在生殖細胞繫上開展實驗——通過編輯生殖細胞,那些被修正的DNA會傳遞給後代。」

「小紀,你的存在是不符合倫理的,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秘密。」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兼行真終於承受不住,俯下身重重地咳嗽起來。

宮紀驚慌地按上他的脊背,卻摸到了整排支離的骨頭。那些骨頭蜷起一個弧度,在她手底下起伏顫動,脆弱得像是要散掉。

宮紀顫抖著聲音喊他:「兼行真?」

兼行真捂著嘴,將咳嗽悶在掌心裡。他的眼睫顫動,底下暈著生理性的淚水。

「我們去醫院。」宮紀攬著他單薄咯手的肩背,急切而無助地說,「沒關係的,我會把你藏起來……」

兼行真靠在她懷裡,終於停止了顫抖。他抬起一張慘淡的臉,攥緊藏著一灘血的手心。

宮紀看著嘴角的血跡,一滴眼淚突兀地掉下來,砸在他的手腕上。

「你為什麼哭?」兼行真不願讓宮紀看到狼狽的一面,側過半個身體:「你不用哭,我之前想要殺死你的。」

他的聲音低啞而虛弱:「我有過很多你殺掉的計劃,最好是像那副奧菲利亞一樣,把你淹死在水裡。」

宮紀用一雙顫抖的手按上兼行真的脖頸,將他攏進懷中。

他的下巴抵著宮紀的肩膀,啞聲說:「我想帶你去看《水中的奧菲利亞》,讓你也漂亮地溺死在水裡。後來我後悔了,換了一家畫廊,又想帶你去見《兩個弗里達》。」

他在宮紀的懷抱里慢慢上揚嘴角,笑了一下,「你的存在,既讓我痛苦,又讓我充滿希望,而希望之後又是更猛烈的痛苦。我此生的劇烈情緒大都和你有關。」

一個噩夢壓在了花朵身上,放在小腿邊的加百列和路西法痛苦的倒下,倒在教堂頹喪虛偽的地面上。

「你想怎麼辦呢?」宮紀輕輕按著他的脊背,「跟我回去還不好?」

組織交給兼行真的任務失敗了,他被實驗部帶走,一旦被檢查出身體的病變,他連作為樣本的資格都會失去。

他叛逃,也無處可歸。

「我來這裡,是為了向你告別。」兼行真慢慢說:「告訴你有關Gaea計劃的信息后,我要離開這裡,隨便去哪都好,我不想被藏起來。」

他的肩背顫了顫,在死亡的陰影里再度看到那個有關紅玫瑰和親吻的記憶,「或許是去挪威的墓園,我曾在那裡,聽到兩個姑娘談論宗教、死亡和生命。」

宮紀以倔強的沉默回應他。

「小紀,不管怎麼偽裝,你本性還是強勢的。」兼行真短暫地閉上眼睛,抬手攏住宮紀的肩背。

他們在聖母的注視中搭起一個脆弱的擁抱。

他打起心神開玩笑:「你要是身居高位,他們都得害怕你。」

兼行真想到警視廳那些同事和前輩們。宮紀應該生長在那樣光明的環境里,被愛和榮耀簇擁。

「我想,起碼在最後一段時間裡,我是自由的。」

他脫離宮紀的懷抱,慢慢地、認真地說:「我要獨身去追逐自己的人生了,你必須離開我身邊。讓我看著你走出教堂,好不好?」

又一滴眼淚從宮紀頰側滑下,她沉默著,彷彿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只能一下一下輕輕點頭。

那扇沉重的大門再度裂開一道傷口,落日時分燃燒的光吞沒了宮紀的身影。

銀燭台上的白色蠟燭熠熠閃光,兼行真坐在最後一線光里,脊背慢慢低伏下去,靠在木椅上。

宮紀最後說:「你一定會如願以償。」

他低頭凝視著倒落一地的花朵,露出一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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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支在蘭薩德手指間轉了一圈,她按上教堂的雕花大門,語氣散漫地和琴酒彙報:「我找到了建築師,待會叫人過來清理屍體。」

她的手指一用力,那扇大門就吱呀呀地響起來,吞沒了一部分人聲:「誰知道?他在逃亡過程中走進一家花店,被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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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視廳新人如何引起各方大佬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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