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第116章 第116章

蔚韻婷抵達東州的時候,東州已經很冷了。

她在凜冽的寒風走下方舟,崑崙的幾個外門弟子已經在船下等着她,他們帶她走進一片新建的宅院,路上走過一段連榭長廊時,她餘光忽然望見遠處粼粼反光。

蔚韻婷望去,才發現是一片遙望不盡邊沿的海,海邊寬闊無垠的礁石沙岸,無數密密麻麻攢動的人影,來來往往,熱火朝天,運送著巨大各式的材料。

蔚韻婷愣了一下,問那幾個弟子:「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她容貌很美,溫柔的臉龐籠著一層淡淡的哀愁,讓人心軟,幾個外門小弟子臉紅心跳,一路都在悄悄打量她,此刻七嘴八舌搶著回答:「在建大陣,這邊靈脈鍾粹,我們崑崙和其他幾宗商量著在這邊共同合建一片山門,正在修建鎮山龍脈的大陣。」

「鎮山龍脈……」

蔚韻婷喃喃著,往那邊看。

她一眼就看出,那不是鎮山龍脈。

每個宗門都有獨特的鎮山龍脈修建方法,蔚韻婷曾是崑崙掌門座下的次徒,是與首徒霍肅一樣從小接受名門接班人教導,她的見識遠不是這些外門小弟子可比,她甚至背過崑崙鎮山龍脈的圖紙,根本不是這個形態。

蔚韻婷心裏一直以來的懷疑更深了。

她被帶進一個幽靜的小院裏,等到傍晚的時候,霍肅才來。

他身形高大,形容憔悴,臉上是沉肅的風霜與疲憊,卻更顯得堅毅。

不知為什麼,蔚韻婷心裏一酸:「師兄……」

她站起來,一眼就看見他右邊空蕩蕩的袖口,她紅了眼眶,快步過去,顫抖着想去摸,就被霍肅攥住手。

「師兄…」蔚韻婷哽咽:「你的手臂…你的手臂…」

霍肅本是冷著臉,看見她眼中含着的淚水,心還是不自覺軟了一下。

「沒事。」

「你是刀客!怎麼會沒事!」蔚韻婷嗚咽:「他砍你哪裏不好,砍你拿刀的右臂。」

「沒有右臂,我還有左臂,照樣能拿刀。」霍肅沉聲說:「秋秋中了計,攪陷進氏族權力爭鬥的漩渦,我身為崑崙掌座,這是我失職失察,斷這一臂以作警醒,不可惜。」

蔚韻婷說不出什麼,低着頭抽泣。

霍肅看着她,心裏說不出的複雜。

這是真正和他一起長大的師妹,是最疼愛的妹妹,也是他心悅的姑娘,他從來認為她溫柔、寬容、勇敢、堅韌,有着卓而不拔的氣度,可他從前不知道的是,比起那些,她有一副更深沉狠辣的心腸和對權力尊榮的極度渴望。

從曾經的魔君殷威、到如今的帝王褚無咎,生為半妖不是她的錯,利己不是錯,她想要尊榮,甘願不擇手段六親不認,那也不算錯……只是,崑崙就是崑崙,是這天底下最講仁與正、公理與大義的地方,容不下這樣澎湃的慾望。

霍肅看着她垂淚,心裏慢慢溢滿悲涼,又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他沉默了一會兒,啞聲道:「你好好休息,我已經通知了你弟弟,他明天會帶你走。」

「帶我走?!」蔚韻婷猛地看他:「為什麼要他來帶我?我不走,我就留在這裏!」

「那是你弟弟,你想去哪兒,他會帶你去。」

霍肅硬下心腸說:「當年你一意孤行做君王的妃妾,不惜暴露半妖之身,那時清微師叔親口下令,從你踏出昆崙山門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崑崙弟子,現在這裏是崑崙與諸宗選定的新山門,外人不得窺探,讓你暫時落腳已經是破例,你不能留在這裏。」

蔚韻婷不敢置信看着他。

她知道她回來霍肅必定會生她的氣,但她並沒怎麼放在心上,她已經想好怎麼哄霍肅,這是她的親師兄,他愛她,她了解他,也知道該怎麼做,他總會對她心軟

——可他居然要轟她走?!

「師兄,難道連你也不要我了?」蔚韻婷眼淚瞬間湧出來,她哭道:「師兄!師兄!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師妹啊!你不能不要婷兒!你怎麼捨得婷兒啊!」

霍肅心裏震痛,幾百年一起長大的嫡親師兄妹,沒有親身體會的人永遠無法明白那是怎樣的感情,他不看她,偏過頭去,口風終於還是忍不住軟了:「…無論如何,你不能留在這兒,你先和蔚碧走,等將來我會去看你。」

蔚韻婷沒聽出來他的軟化,她已經被這一連串突發的打擊刺激得幾近崩潰,她只聽出他還要送她走,即使她哀求到這個份上他還是狠心要送她走。

——這是霍肅啊!這是她的親師兄啊!別人都能放棄她,唯獨他怎麼能不要她?他怎麼能不要她?!!

蔚韻婷心裏防線瞬間崩塌。

「是不是衡明朝跟你說了什麼?!」她尖銳地喊叫:「是不是衡明朝不讓你留我!是她讓你防着我!她一面把我放出來,一面又讓你趕我!她是不是故意的!你為什麼也幫着她!我才是你的親師妹我才是你最親近的人!你為什麼幫着她不幫着我?!」

霍肅臉色驟變,原本的心疼像被一盆涼水澆頭,涼了個徹底,不敢相信又失望地看着她。

「你…你…」他啞口無言,甚至不知道說什麼,感到一種荒誕。

好半響,他才冷冷沙啞說:「明朝師妹什麼也沒與我說。」

其他的他都不想說了,他的心疲憊至極。

「…我不該把你接來這裏。」他啞聲說:「明日你就走,自此,你好自為之。」

蔚韻婷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驚恐看着他離開,搖著頭撕心裂肺地喊他:「師兄!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別走——」

霍肅走到門邊,頓了頓腳,忍耐著沒有回頭,快步走

了。

「師兄!師兄!」

蔚韻婷又怕又恨,她的手哆嗦,心裏充滿無法訴說的驚怒與暴戾,扭頭把周圍擺設一掃落地,發出一陣噼里啪啦聲。

「為什麼會這樣?!」她捂住臉,蹲下來痛哭:「怎麼就變成這樣…」

第二天清晨,天不亮,蔚碧就來了。

蔚韻婷坐在桌邊,緊閉的院門被推開,碧眼銀鎧的少年跨過門檻,冷冷看着她。

「走吧。」蔚碧單刀直入,冷淡說:「你想去哪,我這就送你走,不然我直接送你去南漠,我在那裏有套別苑,你可以待在那裏。」

「南漠。」蔚韻婷卻輕笑一聲,譏諷道:「那是什麼荒僻地方,連鳥都不會停留,我憑什麼要去。」

她自顧自地說起來:「這些年,我為你籌謀過多少,為你的職位、你的婚事,當年你若聽我的話,與朝中清流家的女兒聯姻,便在朝中有了雄厚的助力,甚至我可以替你求得陛下恩典,以貴妃兄弟的身份,封爵敕封一塊富饒的封地,如今就是我們最大的依仗!」

蔚韻婷越說越憤怒,她的心中燃燒着烈火一樣的憤怒,必須尋到一個出口發泄出來,她猛地站起來,指著蔚碧怒道:「可你呢,你把我的苦心經營全攪黃了,你不受爵,還得罪滿朝朝臣勛貴,天天與那些桀驁野蠻的妖魔泥腿子攪渾在一起!動不動就去南漠那種不見人蹤的地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南漠暗地裏籌謀幹什麼!你這膽大包天的混賬!這些年如果不是我苦苦為你遮掩,你那些狼子野心早暴露了,你以為君王會放過你?會放過我們?你早被剝皮抽骨暴屍餵了骨窟了!」

蔚碧冷冷看着她,臉上不見驚怒,反而露出一種譏諷的神情,他嗤笑一聲:「所以呢,貴妃娘娘現在說這些想幹什麼,尊貴的貴妃娘娘,又何必離開帝都,風塵僕僕,來找我這個不孝混賬的弟弟?!」

蔚韻婷臉色大變,她看着蔚碧嘲弄的眼神,臉色漸漸慘白。

「怎麼就變成這樣…」她捂住臉:「當年不是這樣的…」

「當年他對我很好,我知道,我能看出來,他願意對我好,我們去幽州,每每被人刺殺,他會特地叫近衛來保護我,我嫁給殷威,他也不在意那些名分,那天下雪,我們打着傘去賞雪,賞完雪,去街邊吃熱騰騰的小籠包……」

「…如果這樣下去,該多好…」她低下頭喃喃哽咽:「…他會和衡明朝解除婚約,他會做帝君,他會三書六禮真正地娶我,冊立我為皇后,我也可以為他懷一個孩子,懷幾個小公主、小王子,我們會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她哽咽著,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忍不住帶出怨恨:「…可是,可是那天,衡明朝自刎,一切就變了!」

「她在哪裏死不好?她怎麼死不好?她要在大婚上死,她要在褚無咎面前死?!」蔚韻婷猛地站起來,聲嘶力竭地怒吼:「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讓君王忘不了她,她把我的一切都毀了,四百年過去,我苦苦熬了四百年,結果她又回來了,她又回來了,我熬過的苦楚與光陰瞬間全成了流水,她輕而易舉又奪走本該屬於我的一切!帝王的寵愛、貴重的孩子,無上的尊榮與權力,她全奪走了!我全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蔚碧瞳孔微微縮小,驚異而靜默看着她癲狂怨恨的模樣。

他覺得可笑,又覺出一種麻木的冷漠。

他從來很清楚蔚韻婷是什麼樣的人,他甚至不覺得奇怪。

「那本來就是她的未婚夫,六百年前,十來歲的年紀,就是她明媒合禮的丈夫。」蔚碧冷笑:「倒是你恐怕已經忘了,四百年前,你也曾是別人的妻子,你的丈夫名字叫殷威。」

蔚韻婷癲狂的神色倏然凝滯住,漸漸蒼白。

「威哥…」她嘴唇哆嗦,像恍恍惚惚做一場大夢,她低下頭,哽咽:「如果是威哥…他不會捨得…他不會這麼對我…」

看她像是慢慢冷靜下來,蔚碧也懶得管她在想什麼:「走吧。」

他轉身要走,就聽身後她冷不丁說:「你知道這裏在幹什麼?」

蔚碧停住腳步,冷冷看向她,蔚韻婷以一種冰冷審視的眼神看着他

,緩緩露出冷笑:「你果然暗中與崑崙勾結,是大師兄找你的…不,大師兄不會做這些事,是長羅家,長羅家攀上了衡明朝,長羅風玉做了相國,當然盡心儘力為她辦事,為她遮掩,才能在這東州滄海弄出這麼大的聲勢。」

「又是聯絡你們這些妖魔將領,又是遷崑崙與仙門精銳來此,你們想做什麼?」蔚韻婷目光泛出異樣的寒光:「我在聽到衡明朝要把東州封給崑崙做新山門時就覺得不對,她被大師伯養大,骨子裏是最古板規矩的性情,不會做這等以權勢謀私利的事,我聽着東州覺得莫名熟悉,去翻古籍,才發現這東州正滄海交界,禹碣滄海是乾坤大地最古老的遺地之一,幾十萬年來,相傳曾有數位大能強者特地選此地為埋骨之地……幼年師尊教我認乾坤疆域圖時,隱約曾提過一句,在無盡古老的年代裏,那些大能視這裏為輪迴之地。」

蔚碧閉了閉眼。

他這個同母同胎的姐姐,這個被血羅剎選中被崑崙掌座教導長大的女人,蔚韻婷有千百種不好,卻有十足十可怕的城府。

蔚碧轉過身:「你想的沒錯。」

「崑崙牽頭,欲於此重建輪迴路,試圖復生衡玄衍。」他緩緩說出石破天驚的話,看見蔚韻婷倏然縮小的瞳孔,他心裏痛快,露出譏笑的神情:「你要拿着這份消息,回去向他表忠心嗎?」

「她把持朝政,聯絡各方,她想復活衡玄衍,那又如何?」蔚碧冷笑:「她懷着孩子,懷着褚無咎的孩子,褚無咎就算知道了又怎樣,他敢殺她嗎?他會拒絕她,把她抓起來?」他嗤笑:「褚無咎連動她一根手指都不敢。」

蔚韻婷臉色蒼白,沉默不語。

「她放你全須全尾出宮,已經對你仁至義盡。」蔚碧冷冷道:「我勸你,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收拾東西,趕緊跟我走!」

他懶得再與她廢話,轉身大步離開。

蔚韻婷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緊緊攥住手,壓抑不住心頭的怨怒與激動。

她的猜測是真的。

崑崙等仙門趕赴滄海果然別有用意,衡明朝真的想復活衡玄衍,甚至不惜榨盡所有能動用的人力物力,不擇手段復活衡玄衍。

這不是衡明朝的作風,她被衡玄衍教養長大,古板良善,心慈手軟,哪怕再思念她的師尊,也不會動用權勢妄自滿足一己私慾。

明明她已經有了孩子,君王已

經甘願對她低頭,她完全可以藉助這個孩子逼迫君王做她想做的事,完全不必採取如此緊迫又竭澤而漁的手段。

從她入宮、得見君王,很快她就承寵、有孕,之後提拔長羅氏、啟用崑崙與仙門,意圖復活衡玄衍……這一切,都是那麼迅速、那麼按部就班順理成章,仔細想想,她大動干戈的依仗,就是腹中的孩子。

難道她早準備好了,早知道自己這麼快有孕嗎?她一個凡人,按常理這輩子都不可能孕育一個如此強大妖魔的孩子!

除非……蔚韻婷的呼吸急促,眼中閃爍出異樣的光彩。

她想起離宮之前見到衡明朝,衡明朝與往日無異,只是面龐略微豐潤,腹部微微隆起。

但蔚韻婷是一個半妖,她對所有人說她不知父母自有意識起就是個孤兒,可這是假的,她曾見過她的生母,她的生母就是一個凡人,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她是世上罕見真正見過凡人孕育妖魔子嗣情況的人,她在母親腹中的時候就生出意識,她曾親眼感受過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是一個凡人,她記得那個凡人蒼老痛苦衰敗的模樣,一個凡人想孕育一個妖胎,幾乎需要榨乾所有的生命與壽元,那個凡人幾乎被她和蔚碧同化成妖的模樣,死在生產前夕,她是生生扒開咽氣母親的肚子,才與蔚碧活着爬出來。

——現在同樣是肉骨凡胎的衡明朝,懷着妖魔君王的孩子,怎麼可能如此輕鬆閑適?!

除非…除非……

蔚韻婷呼吸靜滯,眼中瞬間爆出異芒。

除非,衡明朝,她根本不曾有孕!

——

天邊微微露出曦光。

阿朝蹬了蹬腿,腳丫蹬進細密柔軟的絨毛里。

她打了個哈欠,迷迷懶懶睜開一點點眼睛,入目就是覆滿厚密絨毛的狐狸後背。

這是一頭體型龐然的狐狸,足有兩三頭成年獅虎大,底色雪白,體表攀著密密麻麻黑色魔紋,它體態修長,肌骨緊勁,腰部細細收窄,肚腹隨着呼吸緩慢輕微起伏,阿朝就枕在這裏,腦袋也隨着他呼吸輕輕起伏,床榻已經很大了,對於它的獸型也仍然顯得局促,它便呈彎月型盤卧著,幾條尾巴慵懶垂在床沿,頭顱轉過來,搭在她腿邊。

阿朝感覺肚子暖暖的,像有細細的暖風吹,她低頭看去,狐狸修長而弧度優美的頭顱搭在她腿邊,它長長的狐吻貼在她肚子,貼著隆起的弧度,輕輕的鼻息像某種獸類特有的溫柔的安撫,是父親本.能中也在親近呵護裏面幼弱的胎兒。

阿朝心裏說不上什麼滋味,她久久看着他。

她看得太久了,君王假寐,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它的耳朵立起來,尖尖的,像兩個覆滿絨毛小三角,懶散抖了一下,阿朝忍不住去捏,它耳朵立刻往後撤,十足抗拒模樣,但也沒躲過,還是被她抓在手裏,亂七八糟地捏。

阿朝捏了捏,又忽然上牙去咬。

帝王:「……」

狐狸沉着臉往旁邊躲,也沒有跑得了,阿朝努力扒在它身上,抱着它的脖頸,腳又欠欠去踩它的尾巴,腳丫陷進柔軟溫熱的絨毛里,她快樂地彎起眼睛。

踩着踩着,她感覺摟着的狐狸肌肉越來越僵硬,她咦了一聲,低頭好奇去瞅,在她瞅見之前,狐狸重新趴卧回去,肚腹緊緊貼著木板,它轉過頭來,獸瞳冷冷看着她,充滿警告和命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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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主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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