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預備翻車的百一一天
獨一無二。
很難說尤利西斯在聽到這個詞時的感受。
他心底那不知什麼時候已然破土發育的綠芽隱隱又向上竄了一竄,伸展出更加生機勃勃的柔軟葉片。
他不是第一次被告知自己的「獨特性」了,可每一次,他都會感到滿足與欣慰。
或許因為之前他總認為自己「無足輕重」,所以現在的尤利西斯格外喜歡被在意的感覺,眷戀著被承認「重要」的感覺。
他在燃著壁爐的溫暖書房中,聽著火焰細微的噼啪聲,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慢慢綻開笑。
不再是那種溫和靦腆的禮貌性微笑,而是彎著眼睛,露著牙齒,笑得歡快又肆意。
「謝謝你,查爾斯,」尤利西斯用言語鄭重地道謝,「我很高興,真的。」
他說: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的情況到底因為什麼。現在只能做些推斷。」
尤利西斯開始說話了,查爾斯便禮貌地不再「讀心」。他更喜歡用「談心」來替代。
他聽著尤利西斯的猜測:
「從我有意識開始,系統就存在了。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但我覺得……我大約失去了一些與它有關的記憶。」
青年垂眸,他攤開手掌,翻看著掌心,手背。
這是一雙雖然修長好看,卻不算養護精緻的手。
尤利西斯沒過過多少嬌生慣養的日子。他的膚色蒼白,手上的肌膚顏色也差不多,還留有從前受傷的疤痕。這些疤從他第一次任務開始就在累積,一直到現在:指腹上有他跟著克拉克裝飾聖誕樹的時候不小心被木刺戳到留下的白點,關節處也有他跟盧瑟搏擊訓練時磨破的擦傷。
怎麼看,皮膚紋路也好,肢體器官也好,都百分百屬於人類。
可是。
在來到澤維爾少年天才學院的之前,尤利西斯已經大概掌握了新的能力運轉方式。
視野中的手掌一點點變得朦朧,近乎透明。心隨意動,那點開始模糊的影子又重新凝實,怎麼看都是貨真價實的肉·體,剛剛的虛幻如同錯覺。
可那不是錯覺。
尤利西斯·萊茵的人生起始於斯莫維爾小鎮的農田,起始於肯特家的善良,起始於他張開的五根手指。
他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是不是真的「五歲」,也不知道從前的自己到底是「什麼」。
他忍不住去想那些零碎的夢境,那些數據,那些符號,還有,由它們構建的自己。
從前的尤利西斯可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人類」的身份,他現在竟然忍不住往這個方向猜測。
系統是只寄生在他身上的蜱蟲,它根本沒有自己誇耀的能力,它只會惡臭地潛伏,然後搶佔功績。
那麼——從一開始,尤利西斯每一段人生,都是真正的自己。
所以每一次不同時間段的不同身份不同人生,會有一樣的臉,一樣的身體。
系統竟然還敢說尤利西斯的「重生」是花費它大力氣才成功的。
力氣花在哪裡?
努力篩選出布蘭迪·萊茵那樣的人渣當做「禮物」?
還是費盡心思獲取可能會造成傷亡的事件,再刺激尤利西斯去死?
它在告訴尤利西斯「你不會真正死去,反正還會蘇醒」的時候,在想什麼?
在告訴尤利西斯「只要別人去死尤利西斯自己就能活」的時候,想的又是什麼?
是希望尤利西斯真正徹底地死去,最好不要再醒來;還是希望尤利西斯曾經堅守的關於「生命」的信念被打碎,重新塑造出一個尤利西斯都認不出的自己?
可它也只能想想了。
只要發現端倪,再認真回憶,過往的那些片段便鮮明得緊。
系統根本掌握不了尤利西斯的生死。
它只是比較了解尤利西斯,比尚且懵懂的尤利西斯自己還要了解。
它知道尤利西斯自私,卻不夠自私;堅強,又沒那麼堅強。
它一直在憑藉自己對尤利西斯的認知進行攻擊。
它將所有不好的結果都堆在尤利西斯頭上,將所有的錯誤都歸咎於尤利西斯的存在。它給他希望,又殘忍地打碎;它強調自己的能力,同時貶低著尤利西斯的價值。它不斷地否認著尤利西斯,不斷地玩弄話術……追根究底,它在試圖讓尤利西斯選擇主動放棄自己的人生。
系統是了解尤利西斯的,可它又那麼高高在上,固執地堅守著自己淺薄的認知,以為這樣就能將尤利西斯打敗。
從始至終,系統嘴裡可能只有一句話是真實的:
【快消失吧,尤利西斯,你消失了——對我好。】
系統所作的便是想要達成這個目的。
可是尤利西斯沒有就此倒下。
或許這在它的預料之外,尤利西斯並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相反,他很能堅持,堅持得超出系統的預期。所以……它改變了話術。
尤利西斯對於「過去」一無所知,知道的一些信息橋段還是系統不經意間灌輸給他的——尤利西斯承認他確實很容易被誤導——他來到這個世界,在斯莫維爾撞見克拉克的時候他甚至連常識都沒有,他更不記得系統是什麼東西,是系統自己冒出來的。
它冷眼旁觀尤利西斯度過了那麼溫馨快樂的兩年,看著尤利西斯從一無所知到被塑造出成型的三觀,再「啪」地跳出來,熱衷於看到尤利西斯痛苦的模樣。
它成功「殺死」了尤利西斯第一次。
可是尤利西斯沒有「死」。
這很正常。
尤利西斯不是人類,甚至不是生命,系統也沒想著一次就能夠殺掉他。畢竟它都告訴過尤利西斯「你死不掉,你會再次醒來」。
可系統還是很不開心。
所以它在它的能力範圍內,精挑細選,為惹它厭煩的尤利西斯選擇了蘇醒的身份和地點。
再然後,是一次又一次。
系統可能對尤利西斯的表現不太滿意,或許是尤利西斯沒能按照它的預期走下去,所以它很快拋出了新的誘餌。
「自由」與「移形換影」。
尤利西斯順著這條線在向下走。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能明白系統的意圖和行為,諷刺又好笑。
他闔了闔眼,復又睜開。
查爾斯還坐在那兒,安靜地注視著,陪伴著他。
尤利西斯開始波動的情緒便在那片矢車菊藍色的湖泊中沉靜下來。
他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我肯定——我失去了部分記憶,和系統相關的,或者關聯更多的,但我不知道原因。」
他抿嘴,拉平唇線,嘴角微微下垂:
「但我也要承認,我經歷的這些事情,那些片段,系統在其中發揮了很大作用。你記得一開始我適應能力的時候吧,我只是『擁有』能力,而不會『使用』能力,所以那時候的我確實被迫依賴它,我都不知道靠的其實是我自己。
「我甚至不知道之前的我該死的和混蛋系統是不是有過什麼約定……不過,就算有,它絕對是作弊了。」
絕對,作弊了。
想想系統到底在做什麼吧。
它一開始可以安排給尤利西斯糟糕的身份,後來的身份卻一個比一個簡單便捷;它明明不想讓尤利西斯「找回」自己的能力,所以才編了「兌換」的幌子,可到底是尤利西斯擁有了能力。
明明是對尤利西斯的掌控與影響越來越差,它卻能將它包裝成「還給尤利西斯自由」。
它越迫不及待,越露出破綻。
是啊。
它應當還在。陰溝里的蟲豸怕是繼續藏在某個角落想要繼續加速尤利西斯的「消失」吧。
就像尤利西斯從前想過的那樣。
——系統根本不是好心給予他「自由」。
相反,系統是滿懷惡意的。
它迫切地想要贏,想要真正地打倒尤利西斯。
所以它引導著尤利西斯在新的世界里蘇醒,假裝還給尤利西斯自由,卻拋下重磅炸·彈,告訴尤利西斯其實一直沒有跨越過空間,所有的「老朋友」都在這個世界。
它總是那麼高高在上,認為自己已經將所謂的情感與人性看得白得透徹,和萊克斯·盧瑟有些類似,只相信自己,也只看得見自己想要看見的。
它知道尤利西斯充斥著負罪感,也知道尤利西斯的「老朋友」們都是天之驕子。所以它認為「老朋友」們不會接受尤利西斯的欺騙,認為那些人的指責與否認會加速尤利西斯自我毀滅的道路。
可尤利西斯見到的每一位老朋友,都在向他表示熱切的思念,與真切的懷戀。
系統將他們的故事構陷成一場有預謀的任務。
但「任務」並不代表一切。
因為那已經是尤利西斯的人生。
一段飽經滄桑,也收穫滿滿的,真實的人生。
或許他從前真的不是人類。
重要嗎?
他現在是尤利西斯·萊茵。
他生活在地球上。
他已經是個人類了。
***
尤利西斯又跟查爾斯聊了一會兒。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只是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時機來傾訴壓在心上的東西。等他恍然回過神,莫名有點羞恥。
他隱隱覺得耳尖又開始發燙,忍不住抬手搓了搓鼻尖:
「現在這場景跟從前比,好像顛倒了。」
從前都是小查爾斯跟他講些困惑跟想法的。
結果現在場景逆轉了,是尤利西斯跟查爾斯講這些有的沒的。
查爾斯聽了,臉上的笑容不由加深。
第二壺茶已經在沏。
「我的榮幸,」查爾斯輕聲問,「或許,我是你唯一的學生?」
尤利西斯點頭。
他又不是真的老師,他確實只有查爾斯這麼一個學生,而且是名義上的,查爾斯根本不怎麼需要他教。
「這就是了,」查爾斯眉目舒展,「這些年,我的學生有八百六十七位。」
他的笑意攀升到眼角,整個人都章視著滿足與欣慰。
「讓學生相信你,覺得你可靠……可是做老師的看家本領的,」他眨了眨眼,輕笑,「你說是吧,萊茵老師。」
尤利西斯:「……是啊。」
他低聲感嘆:
「你可是權威的教授呢,查爾斯。」
所以也不能怪尤利西斯。
這畢竟是查爾斯的「看家本領」,他就是能讓人不由自主地信賴他,給人切實可靠的信任感。他這還沒有使用變種能力呢。
何況對尤利西斯來說,其他人的變化都不算大,之前變化最大的彼得跟哈利,也只是從小孩子長成大孩子,但查爾斯不是。
查爾斯的變化太大了,大到讓尤利西斯容易忽略掉他們過往的相處模式,反而有種別樣的傾訴欲。
……不是說他不信任其他人。
怎麼說呢……
就是,感覺問題。
或許類似有些煩惱不能向父母兄長訴說,也不好跟朋友講述,更沒辦法跟男朋友說。倒是能夠跟心理醫生聊聊。
類似這樣。
尤利西斯又捏了捏鼻樑,目光在查爾斯的腦袋和膝蓋流連:
「別說我了。你呢?我知道的不多……你怎麼樣?」
「我嘛……」
查爾斯轉動輪椅,沖泡好新的熱茶,重新端上桌。
茶水的香氣在鼻翼間流淌。查爾斯潤了潤喉嚨:
「還不錯。」
他說得輕描淡寫:
「雖然你辭職了,但你教我的那些經驗還是很有用處的。我換了一所大學,按照你教過的,拿到了新的大學通行證。」
大概是看出了尤利西斯臉上的困惑,查爾斯伸手,食指在太陽穴虛虛點了兩下:
「選合適的人,當眾接近他吹捧他,然後用點小技巧。」
尤利西斯:「……」
查爾斯笑意不變:
「之後,申請大學,選好導師,強大自己,再去為變種人呼籲一片生存空間。
「有了相應的社會地位,認識一些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去做些有意義的事。
「在此期間,會遇上敵人,會遇見意外,也會遇到親友反目。」
他的手掌落在毫無知覺的腿上,輕輕摩挲兩下。
而那些波瀾壯闊的故事,也被他濃縮成短短几個句子,成了輕飄飄的話語。
「索性我還有這所學校……和一群可愛的學生。」
他發出邀請:
「要來參觀一下嗎?和之前可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好啊,」尤利西斯站了起來,「那就拜託你帶路了,澤維爾教授。」
緊閉許久的校長辦公室門被打開,用能力偷偷觀察的小變種人們四處散開。
這次查爾斯自己操控著輪椅,尤利西斯走在他身側。
「我記得這裡原來放著一個中世紀的盔甲?」
「是,前兩年被孩子撞壞了。」
「這邊……是教室?」
「是實驗室,可以親手做些科學小實驗,很有趣的。」
「科學?」
「科學。」
「那邊改成宿舍了嗎?說起來,還好這裡地盤夠大。」
「還好祖上略有薄產。在這兒的孩子多數是開始發育的時候覺醒能力才來到這裡。我希望給他們一個能夠自由成長的地方,我也希望他們在這裡能擁有以後獨好好存下去的能力。」
「說實話,我對現在的變種人了解不夠多。我聽說過《變種人法案》,不過……法案推行只會,你們還是有危險。」
「是啊……可是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那麼和平,不論是對人類,還是變種人。變種人們依舊處於危險,卻不代表只要是人類就是安全。這是生存問題,可變種人的生存並不能以『排斥其他種族』為前提。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提供保護與幫助,」查爾斯說,「不過我相信未來會越來越好的。至少,現在的我們已經不再被當做『魔鬼』,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什麼是變種人,知道可以把孩子送來我這兒,讓他們有歸處。」
他說:
「還記得納西莎·倫爾嗎?」
尤利西斯一頓,嗯了一聲。
納西莎·倫爾就是當初和查爾斯產生共鳴的變種人。她的能力尤利西斯也說不清楚,是心靈感應其中的一種,但好像也不完全是。
尤利西斯就下了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送她回了意識模糊時依舊在念的地址。
查爾斯說:「三年前她去世了。」
尤利西斯沉默。
查爾斯搖搖頭:「離開那裡之後,她無法再使用變種能力,好像真的成了普通人類。她也在惦記著你,想對你說謝謝。」
尤利西斯小聲地回:
「沒什麼。」
他們在走廊中緩步行走,經過孩子們的宿舍區。其中一扇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四顆屬於索菲亞·麥考利的腦袋在門口一個壓著一個疊在一起,四雙眼睛透過縫隙在偷看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感知到了注視,望了回去。
紅色爬上了女孩兒們的臉蛋兒,四張一模一樣的臉同步抿嘴,又勉強自己露出僵硬的微笑,再「啪」地關上門。
尤利西斯心底蔓出一片溫柔。
他聽見查爾斯在笑:
「對她來說,可不是『沒什麼』。
「後來,她收養了十七個孩子,有變種人,也有普通人。
「孩子們都長大了,孩子們的孩子們也是,有幾個小倫爾還是在這兒畢業的。」
他說:
「你看,這世界不是在慢慢變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