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那梨花樹生的那樣高

105、那梨花樹生的那樣高

開始拍攝之前,張一謀特意叫住了李清,跟特務接頭一樣,開口就問:「寫了?」

李清點頭:「寫了。」

「給她看了?」

「看了。」

「什麼反應?」

李清撓了撓頭:「好像沒啥反應。」

張一謀眉頭皺了皺:「嘖,麻煩了。」

倆人面面相覷,李清苦笑道:「沒辦法,我家這丫頭心大。」

張一謀擺擺手:「算了,再看看吧。」

李清見狀笑道:「導演,我聽說拍這種戲都是有紅包的?」

張一謀都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笑罵道:「臭小子!想什麼好事兒呢?你之前拍戲人給你發紅包了?」

李清滴咕了一聲:「好像還真沒有。虧了虧了……」

不止是沒發紅包,李清忽然意識到,除了《海洋天堂》和《人在囧途》的客串,自己拍的戲好像就沒個好人,連一個得到善終的都沒有,晦氣!

好不容易跟景小恬一起拍個戀愛戲,最後還是得特么嗝屁……

「還發獃?快去準備去!」張一謀捏了捏他的肩膀,笑道,「這場戲拍好了,我給你單發個紅包。」

「導演,這多不好意思啊,我開玩笑的。」

「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是開玩笑的。」

「……」

李清躺在病床上,化妝師最後給他補了補妝,跟斂容師似的。

「現場靜音!」

「準備!」

「a!」

「你是靜秋?我是孫建新的父親,我知道我兒子在等着你,你去跟他告個別吧。」

浮煙漠漠雨昏昏。

景恬一步步朝着病床走去,床邊圍着的人給她讓出路來。

那種儀式感讓她有些恍忽,她甚至有些開小差。

「李小貓,哭戲我該怎麼演啊?」

「你不是體驗派的嗎?你還來問我?」

「你什麼意思?擠兌我是吧?」

「我不是擠兌你啊。甜小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了,你會哭嗎?」

「滾滾滾!就不能說點好的,煩死了!看見你就煩!」

「嘿嘿,咱們是演員哎,哪那麼多忌諱!」

「懶得理你。快滾快滾!」

李清並不知道,景恬其實對他是有點小崇拜的,像《海洋天堂》裏的那場哭戲,朱媛媛當時巴拉巴拉說了一堆層次感什麼的,她倒不是聽不懂,只是聽懂和做到是兩個層次的事。

她覺得換了她自己是一定無法表達得那麼細膩的。

她事後有問過李清,那種足以讓觀者共情的感染力是怎麼做到的,然而李清的答桉和周訊曾經的答桉一樣,【沉進去就好了】。

煩死了!就煩你們這種開掛的!

oo!

她的步子很慢,儘管在開拍之前,已經看着光替走了一遍,但是自己走和看着別人走又是兩回事。

「李小貓,人一秒鐘能有多少念頭?」

「一彈指大約一秒,一彈指為二十瞬頃,一瞬頃二十念,一念九十剎那,一念中一剎那經九百滅,自己算吧!」

景恬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為什麼好像一點兒都沒入戲,反而一直在胡思亂想。

一念中一剎那九百滅。

導演居然沒有喊卡?

腿有點兒僵了。

待會兒先吃辣條還是話梅?

吃什麼吃,景小恬你個吃貨!在拍戲啊,給我認真點兒!

我這個時候是不是就應該哭了?

哭不出來怎麼辦?

啊,煩死了!李小貓,我怎麼辦嘛,嚶嚶嚶……

甜小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了,你會哭嗎?

哭你個頭!

嘿嘿,甜小寶,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也要穿得這麼漂亮,我很喜歡。

景恬終於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李清。

他頭上裹着紗布,一雙眼睛一隻已經閉上了,另一隻眼睛半闔著,卻只露着眼白。

身上沒有一絲生氣,露出的胳膊上除了插著的化療用的管子之外,便是大片大片的青紫。

你好醜啊李小清!

景恬想笑的,然而這一瞬間她卻驀然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好像被抽空了。

那種感覺不是針刺肺腑的疼,也不是刀子剌在心口的殤,而是好像一柄大鎚狠狠鑿在靈魂上,肉體只剩下軀殼,裏邊全是空的。

「甜小寶,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會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去剪個頭髮,剃掉鬍鬚,再洗個澡,換上乾淨的衣裳,然後閉上眼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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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你知道我的,我愛美啊,愛乾淨,就算是死了,也想乾乾淨淨的走。」

啊!

景恬想說話,卻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失聲了,喉嚨里好像憋著一塊大疙瘩,憋得她喘不過氣來。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你這麼丑!這麼臟!怎麼死啊?

你不是愛美嗎?喂!李小貓!你聽見沒有?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淚已經如同泉涌一樣濕了臉。

「你快叫啊,再不叫就來不及了。」

「你快叫啊,你平常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還能聽得見!」

花倚東風柳弄春。

「李小貓,這靜秋好傻哎!傻乎乎的!」

「嗯?人怎麼傻了?」

「那麼久她都沒叫過老三,到最後人要死了都不知道該叫什麼。唉,她好可憐啊。」

「咱們剛談戀愛那會兒你不是也沒叫過我嗎?」

「有嗎?我不是一直叫你李小清嗎?」

「你最開始叫我李清,李小清是後來叫的,中間那段時間你一直叫我【哎】,要不就是【喂】。」

「嗯?我怎麼不記得了?」

「你傻乎乎的,能記得個什麼?」

「你才傻!李小貓,你又說我傻!」

「好好好,你不傻,我傻!」

「你就是傻!哎,我那時候都沒叫你名字,你怎麼知道我是叫你的?」

「我就是知道。」

「嘁!」

「反正只要你叫我,我就能知道。不管你有沒有叫我的名字。」

「嘿嘿,真的啊?」

「傻乎乎!」

「喂!」

「幹嘛?」

「這次不算,你等下次的!」

「……」

景恬輕輕握住李清的一根手指,這彷彿給了她力量,讓她終於能說出話來:「我是靜秋!我是靜秋!你不是答應我,一聽到我的名字你就回來嗎?」

「你看!你不是說我穿紅衣服好看嗎?我穿着它來了!我穿着它來看你了!」

景恬小手上的溫度通過手指傳過來,李清能感受到她的情緒。

甜小寶,不要哭啊!

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李清的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淚來。

「好!」張一謀喊了一聲,下一秒放下了對講機,拍起了巴掌,「太棒了!甜甜,你太棒了!」

他本來以為這場重頭戲可能要磨上好幾天,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一次就過了。

「甜甜,太棒了,太棒了!」張一謀讚不絕口。

劇組的人也跟着拍起了巴掌,說實話,這場戲景恬的情緒爆發力出乎了很多人的預料,極有感染力。

像景恬的小助理青青在旁邊看着都已經哭的不行了:自家這位小主這是換人了嗎?

「好了好了,別哭了。」一下戲,李清就坐起身抱住了景恬,拍着她的背,柔聲哄著,「沒事了,沒事了。」

「昂哇……」景恬卻哭的更厲害了,剛才在戲里還需要控制,這下放開了閘門,她也不管哭的丑不醜了,把小腦袋往李清懷裏一埋,放聲大哭起來。

她覺得自己要憋死了,難過的厲害。

「咳!甜甜沒事吧?」張一謀走過來,有些麻爪地搓了搓手。

景恬這小丫頭傻傻的,沒什麼心眼,很可愛,平時跟個開心果一樣,脫離情緒也挺快的,誰想這次居然沒出來。

「沒事,我哄哄她。」李清輕輕拍著景恬的背,笑道,「我家這丫頭傻乎乎的,心大,等會兒就好了。」

「你才傻!你煩死了!」景恬沒抬頭,握著小拳頭在他背上錘了一下。

李清對張一謀眨了眨眼睛:「嘿嘿,不讓說。」

「咳!」張一謀也笑了,「看來讓你寫的東西威力還挺大。」

「哈哈,我也沒想到,她那時候明明沒啥反應的。」

你們倆居然就這麼聊起來了?!

景恬的情緒都被他倆打斷了,狠狠在李清懷裏抹了把淚,抬起頭瞪着李清。

「咳!」李清見狀乾咳了一聲,笑道,「小寶,沒事了吧?我就說嘛,你齣戲比我快多了。」

然而面對李清的插科打諢,景恬卻沒什麼反應,反而有些獃獃的。

「甜寶?甜小寶?」李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景恬的聲音有些虛弱:「幹嘛?」

「你沒事吧?」

「沒事,我就是忽然感覺有些累,沒力氣。」景恬又重新紮進李清懷裏,身體都變得軟軟的,「李小清,我想睡一會兒。」

「好,那你睡吧。我抱你到房間去休息。」

李清說着看向張一謀:「導演,我先送她去休息了。」

「好,讓她好好歇著,明天咱們辦場殺青宴慶祝一下。」

「好。」李清說着跟張一謀告了別,連妝都沒卸就抱着景恬回了房間。

景恬看起來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了過去。

李清看着在夢裏還不時抽噎著的景小恬,不由失笑,伸手給她攏了攏頭髮,俯身在她的唇上親了一口。

本想起身出門去卸妝的,但是景小恬雖然睡著了,但是還是抓着他的手不放。

李清沒辦法,讓小助理青青過來幫着自己卸了妝,就在景恬身邊躺了下來。

看着景恬的小臉,李清忍不住又親了兩口。

景恬迷迷湖湖地伸手抱住了他。

李清也摟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耳邊是景恬輕柔細弱的呼吸聲,鼻端也滿滿都是她身上的香味,李清也漸漸睡了過去。

窗外的陽光悄悄偏轉,草綠色的光陰和著細風緩緩流淌,彷彿在在牆上印出了影子。

……

這一覺睡了很久。

景恬醒過來的時候月亮已經掛在了天邊。

「你醒了?」李清放下手邊的書,按了下按鈕,燈光的顏色從柔和寧靜的昏黃變成了略顯耀目的白,「要不要喝水?」

景恬驀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恍忽,獃獃地點點頭。

李清拿來床頭櫃的水杯,扶着她坐起來,喂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了。

見她的小臉紅彤彤的,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伸手摸了摸她的腦門:「沒事吧?有沒有不舒服?」

景恬又懶懶的躺下了,輕輕搖了搖頭。

李清本以為她睡一覺就該是元氣滿滿的模樣了,誰想她還是沒精打採的,心裏有些慌慌的:「你餓不餓?我給你做點兒吃的?」

「不想吃。」景恬終於開了口,嗓音有點沙啞。

「我給你煮碗面,清澹的,多少吃一些。」

「都這個點了,還是算了。」

「沒事,我給人打過招呼的。」

他們住的地方是一家民宿,有開伙的廚房。

李清說着爬起身,給景恬拉了拉被子,俯身親了她一口,笑道:「你乖乖的,我很快就回來。」

「嗯。你快一點兒。」

「好。」

李清下了樓,因為之前就跟人打過招呼,所以倒也不用再影響別人。

手腳麻利地開了火,很快就煮出一碗面來,兩葉青菜,又卧了兩個荷包蛋。

他端著碗上了樓。

景恬正仰躺在床上發獃。

「你要在床上吃嗎?」

「嗯。你喂我。」

「好吧好吧。」

李清倆人盤膝坐在床上,李清一手給她端著碗,一手撐著自己的下巴看她:「味道怎麼樣?我沒放太多鹽。」

「嗯,澹了點兒,我想吃辣條。」

「我去給你拿,你的小零嘴都放在哪啊?」

「我那衣裳兜里就有。」

「……」李清有些無語。

他把碗放到床頭柜上,一邊起身一邊笑:「甜小寶,吃了辣條你可要精神起來啊。」

「哼!」景恬撇撇嘴,弱弱的哼了一聲。

「嘿嘿,甜小寶,我必須要誇誇你,你今天那場戲演的真好。」李清給她比了個大拇指,笑道,「說實話,我拍了這麼幾部戲,還沒遇到過像這種需要身心以赴,用盡全力的戲份。寶寶,你演的特別棒,真的!」

景恬獃獃地看着他。

李清暗自嘆了口氣,他能理解景恬的狀態。

其實表演也是很累人的,尤其是情緒的爆發,對於精氣神的消耗是很大的。

對於體驗派演員來說更是如此。那種疲憊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虛弱。

李清拿起景恬掛在椅背上的衣裳,伸手掏了掏兜,沒想到卻摸出一掌花香來。

「哈哈,這梨花都蔫了。」

景恬看着李清捧著那株梨花站在那,她嘴巴動了動:「李小貓。」

「嗯?怎麼了?」李清看過去。

「你在哪弄的梨花啊?」

「啊?」李清有些奇怪,這個問題不是問過了嘛,他撓了撓頭,笑道,「我隨手摘的啊。我就覺得特好看,就想送給你,嘿嘿!」

景恬一雙杏眸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繼而就彷彿是枯井復甦,毫無預兆地湧出一汪泉水來。

李清瞬間慌了手腳:「怎麼了?甜寶你別哭啊。」

李小貓,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說要比我活的久一點了。

景恬沒有力氣放聲大哭,只是眼淚彷彿珍珠一樣不斷地滾落。

你說那梨花是你隨手摘的,可是那梨花樹明明生的那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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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娛之生於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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