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一尾渡船推開蓮葉殘荷,緩緩駛向鶯鳴渡,煙雨湖一望無際,倒映着連綿遠山,明鏡無紋。

撐船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布襟短衫,其貌不揚,唯一雙眸子亮若星辰,為模樣增色不少。

鶯鳴渡後方高懸一塊門匾,「滄溟水榭」四個字鐵畫銀鈎,是一道內門,外門則設在湖對岸。秦雲盞同手同腳的跳上岸,他很不適應這副泥做的身體,早先上船都不知該先落哪條腿,差點掉湖裏淹死。

如果要用一句詩描述秦雲盞此刻的心境,那就是「拔劍四顧心茫然」,雖然他沒有劍。

堪堪站定,內門裏竄出一群穿着校服的少年,為首的生一雙吊梢三白眼,隔了老遠便大叫:「抓住他!就是他偷了齊掌教的劍!」

秦雲盞:?

他四下看了看,身後沒別人,頓覺不對,起身要跑,誰料這副泥殼子現場給他來了個左腳絆右腳,秦雲盞「撲通」摔了個結實的倒栽蔥,被五花大綁捆了送進規誡堂。

「咚」

好幾雙手按着他的後頸和脊背下壓,秦雲盞被迫以頭搶地,臉被地磚硌的生疼,腦袋上方「嗡嗡嗡」的。

「齊掌教,我們把雲展給你抓來了!」

「就是他偷了您的劍!害的您在晨定時被責罵!」

「他把劍藏在枕頭底下,跟我們炫耀說齊掌教的劍明明自己拿着更有氣勢!」

「對對對!我們都親眼看到了!」

秦雲盞:......

想起來了,他,借屍還魂了。

這副身體是以亡者白骨為輪,南疆墓土為廓,歷經七七四十九天燒制而成,繼而納入了他的魂魄,得以行走如常面目如生。

提供白骨的亡者就叫雲展,所以他現在就是雲展。

促成這一切的傢伙自稱天道,正在他的識海里不停地叨叨:「有緣人,這是你的內門師兄與掌教,掌控着你的命運前途,只有順從他們,討得他們歡心,你才有希望步步高升。」

「你確定?」秦雲盞道:「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前一位有緣人已經中道崩殂了吧?」

天道不屑一顧說:「那是因為他心性不夠堅韌,抗壓能力太弱,俗語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他連這些簡簡單單的挫折歷練都通不過,日後怎麼飛黃騰達。」

秦雲盞震驚了。

這位天道先生意在培養在世龍傲天,但是培養的方式就特么離譜,竟然是要求宿主當舔狗。

原主是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小子,父親是個落第秀才,受夠了被輕視的苦,硬將他送入滄溟劍宗要他光耀門楣。可原主並不是修真的料,努力多年入不了門,成天被人呼來喝去,偏他性情懦弱,不敢抵抗,只敢寫信回家傾訴一二。

他曾乞求過父親放他回家務農,莫再逼他修真,但父親被虛榮心障目,一味的責罵他無能。天長日久,原主的性情大變,極度陰鬱敏感,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掌教之女慕芊芊。

原主因為一飯之恩戀上慕芊芊,滿以為慕芊芊是整個師門唯一對他真心的人,遂放下自尊為慕纖纖當牛做馬。可慕纖纖只拿他當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存在,膩煩了還對他惡語相加。擊潰了原主最後的自尊,留下一紙遺書在郊外切腹自盡。

就還挺慘的。

秦雲盞與他八字相合,又同是英年早逝,感觸頗深,而眼下,他正面臨着雲展的困境。

那三白眼是個領頭羊,聲嘶力竭的總結陳詞道:「齊掌教!雲展是個外門的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所以才想把您價值連城的寶劍據為己有,劍修無劍在外人面前是多麼丟臉的一件事啊!您一定要處罰他,這種雞鳴狗盜之徒毫無廉恥底線可言,不挨頓打不會知道悔改的!」

秦雲盞活活給聽笑了。

一來滄溟水榭有戒律規定外門弟子不得擅入內門,以雲展懦弱的性格不可能知法犯法,二來雲展又不知曉掌教居所的位置,孤身一人想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內門偷到掌教佩劍,與登天有何異?

這群少年嘰嘰喳喳七嘴八舌的強調著,生怕有人對他們這漏洞百出的證詞提出質疑,那齊掌教竟然也信了。

「雲展,我的佩劍丟失三日,今天在你床鋪上找到,上面還有你的掌印,人證物證具在,你可知罪!」

我知個屁。

秦雲盞吊起眼梢,瞪着那三白眼:「話最多的一般心最虛吧?」

三白眼啞了兩秒,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大老鼠,「放你的臭狗屁!」

他一腳正踢在秦雲盞的肋間,秦雲盞痛的皺眉,他閉一閉眼,竟依稀能想見雲展無數次的被欺辱構陷,被謾罵嘲笑,打落牙齒或血吞的景象。這個可憐的鄉下小子沒有家庭支持,沒有錢亦沒有卓越的天賦,輕如鴻毛,來去無痕,所以才任人欺凌。

天道給雲展設立的從一開始就是個假命題。

不能叫人成長的苦難都沒有意義,人生來是為了變強,而不是為了受苦。

「我隨口說說你對什麼號入什麼座?」秦雲盞閉上眼,綿長的吐納呼吸,「哦我知道了,其實劍不劍的根本就不是重點,畢竟一個合格的劍修是不會允許自己的佩劍落入他人之手的,你們所求不過是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外門弟子在你們手下痛苦掙扎,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藉此取樂,獲得掌控的感覺,因為除此之外,你們這些弱者掌控不了任何東西,也就無樂可取了。」

「大膽!你說誰是弱者!」一直高高在上的齊掌教終於轉過身來,高翹的靴尖眨眼間迫近秦雲盞的鼻尖,像是要將秦雲盞的頭踩在腳下泄憤一般:「誰給你的膽子在規誡堂大放厥詞!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是嗎!」

「不厲害不厲害。」秦雲盞也不看他,兀自閉着眼,氣息四平八穩:「反正今天這規誡堂我是跪定了對吧?」

規戒堂這地方秦雲盞比誰都熟,他自小在滄溟水榭長大,十幾歲的叛逆期他犯錯成癮,在這裏挨過打抄過書,就差把鋪蓋搬過來過夜了,規誡堂就是他的第二個家,他怕什麼?

三白眼在一旁擰了擰眉頭。

齊掌教的劍是一把聞名天下的古劍,有諸多傳奇故事傍身,他心血來潮,趁齊掌教不在便取來把玩,但玩的興起忘了歸還,以至於齊掌教三天無劍可用,還在晨定時被代宗主責罵了。

齊掌教是出了名的小肚雞腸,記仇得不行,三白眼自是不敢招惹,於是便想到了拉人頂罪,這可憐軟弱的外門鄉下人成了第一選擇。

可不知為何,今日的雲展略顯反常,不像個軟柿子,而像個剛出爐的山芋,捏之不爽也便罷了,還十分燙手。

「掌教您看到沒有啊!這東西狼心狗肺,怕是對您早就存了不敬!」三白眼心裏沒底,湊過去對着齊掌教拚命咬耳朵:「我看他偷劍是假,侮辱您才是真的!您看他,閉着眼睛裝聾作啞,完全沒把您放在眼裏啊!」

「定氣凝神鎖心緣,氣走須彌天靈開......」秦雲盞在心中默念。

「錚」

齊掌教被煽動,怒而拔劍,森寒劍芒落在秦雲盞的眉心。

「你既無心悔改,信不信我代宗主清理門戶!」

「你清理我?也不看自己配不配。」秦雲盞並指一翻,捆拂的麻繩竟然被他的手指切開了。

從前他的指尖劍氣足以斬落數十丈外的落葉飛花,可如今換了副軀殼,他居然要割這麼久才能隔斷一條破麻繩!

他鈍了!

秦雲盞幾腳將那群少年踹開,鯉魚打挺翻起,轉身對上齊掌教的正臉,愣住。

「齊無雙?!怎麼是你這個廢——」他衝口而出了齊掌教的大名,話未說完,眸光便滑落到齊掌教手裏的那把劍上。

那是一把細長的劍,劍身若白練,又薄如紙,隱隱透明,在劍托前幾寸的位置刻有三個細楷字。

「定山河。」秦雲盞已經念了出來,嘴唇不易察覺的顫抖。

路見不平事,拔劍定山河。

多年之前,九州第一劍修出身滄溟劍宗,年少成名,風光無兩,手下敗將如過江之鯽。彼時只要提到定山河,人們便會說起秦雲盞在問鼎會劍上一劍破萬法,在鬼都之境分光化形蕩平魍魎三千,於黃沙大漠深處斬落食人巨蜥的頭顱......

是的,定山河是他生前的佩劍。

於劍修而言,佩劍的重要性無可比擬。真正的劍修一生往往只有一把劍,他們窮其一生追求人劍合一的境界,所謂人劍合一便是人與劍心意相通,魂靈相合。

當初與定山河分別的細節秦雲盞並不願意多加回憶,定山河與他默契到何種程度呢?往往他想出劍的意念堪堪浮現時定山河便已出鞘,因此在他臨死前,定山河也曾試圖為他抵擋來自朝光凈的一擊。

兩把絕世名劍對撞,屆時的痛楚秦雲盞根本無法承受,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劍心之痛還是人心之痛。

陪他生陪他死,這樣的定山河,說是他的老婆也不為過了吧!

而今,他的老婆被捏在別人手裏,那人是他昔日手下敗將,還要治他「大不敬之罪」!

這特么能忍??

「胡鬧!」天道在他的識海里大喝:「你一個外門弟子有何資本與他們抗衡!他們動動手指便能碾死你,還不速速跪下求饒!」

「你懂什麼?這可是奪妻之仇啊......」秦雲盞低語一句,冷不丁笑了起來。

周圍那幾個被他踹的東倒西歪的弟子都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遲疑,面露敬畏之色。

「雲展是不是瘋了?他笑什麼呢?」

「像個瘋狗一樣,踹的我好疼啊嘶嘶嘶。」

「李師兄小心!雲展又過來了——」

秦雲盞暴起的猝不及防,閃電般抽出三白眼腰間的劍。三白眼嚇了一跳,正要後退,眼看着秦雲盞當空挽了個劍花——然後重重地磕到了自己的胳膊肘。

場上霎時間寂靜。

秦雲盞也有點蒙。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哦不,這兩輩子挽過的最爛的劍花。

他還當自己是上輩子那個身輕如燕的俊雅少年呢,誰料這泥殼子竟能四體不勤到如此地步。

剛才那鯉魚打挺......可能還是撞大運了。

李儒的劍是把銅劍,磕在鷹嘴上頗有分量,秦雲盞疼的齜牙咧嘴,周遭則爆發出震天的鬨笑。

「他是想學掌教舞劍吧!學了個寂寞哈哈哈哈哈!當我們都是嚇大的吧!」

「你看他那個蹩腳的樣子!像只山雞!」

李儒心有餘悸,撲上來再次把秦雲盞給踹翻在地,「我當你有多厲害,結果是只有嘴皮子厲害!」他又惡狠狠的補了兩拳,怒罵:「鄉巴佬!還不認錯!還不認錯!」

秦雲盞抱着頭悶聲不應,他原本以為自己至少能反擊,可這幅身體的條件之差將他的計劃全盤打亂,天道還在他的腦子裏幸災樂禍的長吁短嘆,說什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他抱頭又挨了幾下打,吸著氣討饒道:「我錯了我錯了——」

暴風驟雨般的毆打這才稍稍停歇。

秦雲盞被打的有些耳鳴,他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輕聲道:「齊掌教,我可以向您認錯,但我想要求證一事,若您答應,我自此見您都八拜九叩,心甘情願。」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罪賠的不可謂不隆重,齊無雙心動道:「你說。」

「我想核對一下您劍上的掌印。」

後邊的李儒登時鬆了口氣,露出了嘲弄的神色。

他還當雲展要放什麼狠招。

那天他發現還劍已經來不及了,剛好遇見雲展從山下採購回來,滿身是汗滿手是泥,便刻意過去讓雲展摸了齊掌教的劍,留下了一個醜陋的掌印。

所以這個掌印就是雲展的,雲展要核對那便核對吧,這隻會讓事實更加板上釘釘。

「齊掌教,您就滿足他,讓他再按一個掌印比對比對吧。」李儒慫恿道:「省的他說您聽信我們的一面之詞,顯得我們不仁不義欺負了他。」

齊無雙眉峰緊蹙,顯然他不願再讓雲展碰他的寶貝神劍,但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來拒絕,只能拇指一按一推,再次放劍出鞘。

銀白色的劍刃根部赫然有個黑黢黢的半截掌印。

秦雲盞的瞳光一凝,他深深的呼吸,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什麼情緒波動,遂緩緩地伸出手去。

他以五指環住了定山河細長的劍身。

一瞬間,無形的氣浪以劍為中心猛地在規誡堂內盪開!

齊無雙被衝擊的站也站不穩,鬆開手連連後退,后腰重重的撞在案台上,他慌亂的四下一望,發現他還算是較為體面的,那一群底盤不穩的內門弟子個個跟翻了殼兒的王八一般,四腳朝天,人仰馬翻。

而此時此刻,秦雲盞是規誡堂內唯一一個還站立着的存在,他緊緊的握著定山河的劍刃,那吹毛離斷的鋒利兵刃竟然奇迹般的沒有切斷他的手指!彷彿在刻意對他收斂著鋒芒,秦雲盞唇角上揚,瞳孔了閃爍著難以言表的狂喜與激動,

他感受到了久違劍嘯龍吟!與數十年前他第一次邂逅定山河時一無二致!劍是活的!定山河還記得他!他們依舊是想通一體的!他是定山河唯一認定的劍主!!

「你在做什麼!放下我的劍!」齊無雙只覺不對,撐著案台嘶聲大吼起來,被秦雲盞一眼擊中,少年的眼神雪亮如刀,甚至含了些輕蔑。

「齊掌教。」他將長劍拋起,一把握住劍柄,另一手雙指併攏,緩緩擦過細長如練的劍刃:「你說我偷了你的劍是不是?可如若這壓根就不是你的劍,那又何來『偷』這一說?」

「我讓你放下定山河!!!你聽到沒有!!混蛋!」齊無雙氣瘋了,赤手空拳的朝着秦雲盞撲上來,像是要將他撕成碎片。

秦雲盞不驚不懼,不偏不挪,從容而立,彈指輕敲劍刃,定山河嗡鳴,又是一道氣浪掠出去,擊中在齊無雙的胸口,生生將他逼退。齊無雙捂著心口,臉色鐵青,呼吸急促到說不出話來。

「看到了嗎?名劍認主。」秦雲盞揚眉一笑,字字珠璣:「你么,只配認命。」

作者有話要說:2分評論掉2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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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劍修不講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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