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間留晚照

第一章 花間留晚照

共開新紀元的五大強國之一的律國,千年來恪守舊法,社會停滯不前,及至近半個世紀以來,三代昏君,徹底將國家糟蹋成了一攤爛泥。本有希望成為一代明君的太子許第淵,扛不住皇弟與外族勾結的陰謀,喪失東宮之位,被貶謫至窮苦的律西州。

律國欽天監載:新紀943年霜序之初,律國西州,天上流火墜,大凶,乃兵起之兆也。

九月秋將濃未濃,京城宮牆裏的新任監國太子,對欽天監之報渾不在意。監正再諫,太子怒而殺之,自己剛剛奪嫡成功,汝敢在此妖言惑眾?豈非是誣我奪位不正?

宮外良臣血滿街,宮內樂師音奢靡,鐘鳴琴愉,陽春白雪,清音入杳冥。似花含露的美人在樂曲中縵舞,律國明日的達官貴人們正舉金樽千百遍,不負此生得意時。緣是新立的東宮太子許第巉與其眾貉正慶祝奪嫡成功的勝利。

「許第淵那個笨蛋,成天空談着什麼正義百姓,勸老頭子這呀那呀的,也難怪老頭子不喜歡他。到手的帝位都能讓我收入囊中。」

「還是殿下英明睿智,韜光養晦,臣敬陛下萬壽無疆,永佑我大律江山。」老皇帝仍在,不過已經放權太子,自己沉迷後宮的聲色犬馬去了,眾臣子已經不會叫太子殿下了。

青銅一爵一飲而盡,座上人嘆道:「可惜呀,沒有將其置入死地,手下還多了五萬兵馬。」

「殿下無憂,律西州,窮鄉僻壤之邊關,地廣人稀,與之接壤的流國又與列國交好,律西軍沒有機會建軍功,許第淵性格軟弱,不敢興兵謀反,五萬兵馬就是累贅而已。等殿下真正登上大位,他還不是刀俎魚肉?」

皇城是火樹銀花不夜天,律國西州,是夜深露重,一城月光清涼如水。多少人曾朝思暮想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大漠風光,可幾人能承受這邊關北風卷地,狐裘不暖的寒涼?

天將暮起時,門可羅雀的藩王府邸,一個身穿布衣、滿身黃土的精瘦漢子在幾人陪同下扣開門扉,司閽開門而探,竟是自家王爺。

駐守此地的藩王歸府,巡視了幾個讀書習武的孩子,見性情婉嫕的夫人迎過來,問道:「怎麼不見小薇和迎晞?」

「趁我午睡的時候跑出去玩了,估計這會等着你去找呢。」

「啊,那我趕緊去找回來。」藩王皺眉語,又對兩個舞象之年的少年說道:「你們兩小子也不攔著弟弟?」

「君子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一穿着精美錦緞的少年回答道。

「嗯,師父教導,練槍當如庖丁解牛,目無他物,無暇顧得其他。」一身着鎧甲手握長槍的少年答。

三個孩子,分別取名,許政、許霆、許迎晞,寓意是:一文一武,律國迎黎明之光。寄託了曾經的皇儲對這個陷入泥沼的國家的美好願景。

「得了吧,你以為我不知道某些人晌午還在呼呼大睡?說吧,你小薇姨許諾給你們什麼好處了?」

「爹,我練功去了啊。」許霆趕緊遁開。許政恭敬道:「父親,我誠不知也。」

許第淵讓他下去之後,對身邊婦人道:「幾個孩子,就老二能省點心。」

「放心,小薇有分寸。」

「有分寸?有分寸在我回來之前,讓迎晞回到書桌前讀書。今天外面流火墜凡,可見必有事端。今天還沒回來,恐會生故,我還是出去找找吧。」

「之前在皇宮成天提心弔膽的,害得他們也跟着囚在宮苑高牆裏,樊籠里的鳥放飛野外自然是要撒個野的,隨他們去吧。」見夫君仍不安,婦人又補充道,「你就放心吧,我讓阿溫偷偷看着呢。」

「就你侍衛那點三腳貓功夫?小薇什麼腦子,你確定她能看得住?現在外面很不太平,之後還是讓他們少出去。你這妹妹也忒是頑皮,迎晞原來多乖巧的孩子,現在也跟着成天鬧騰。要是也能像他哥哥們一樣潛心讀書習武就好了。」許第淵說着說着笑起來。

「一個11歲的小姑娘一個5歲孩子,你期望也真是可以的哈。」

「小怎麼啦,你看他大哥二哥,哪個不是從襁褓里就開始教育的……」

說着說着,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是將軍夫人的貼身侍衛阿溫。「王爺,夫人不好了,公子和薇小姐跟丟了。」

「怎麼回事,慢慢說。」

「薇小姐發現我跟在他們身邊后,嚷着要放風箏,我就給他們買,他們轉頭就在街上放,結果把一首飾攤主的貨給撞翻了,那家攤主脾氣很是暴躁,我就去幫他們理論,結果轉眼人就不見了。」

許第淵問:「橙花鎮那邊?」侍女連連點頭。

「夫君如何知道?」

「那小兔崽子前些日子不知抽了什麼風天天嚷着要我帶他去看狼,我老是說下次下次。」許第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我屢次誆他,這小子是喪失了對我的信任,轉而去求小薇,小薇那種大姐性格肯定欣然應允。小薇知道你肯定不會同意,所以趁你午睡再跑出去,知道會有人盯着,所以借放風箏為由專找那些脾氣不好的商家,製造意外纏住阿溫,最後藉著人群混亂溜之大吉,等你回來報信,他們肯定已經到狼窩了。」

「唉,我這妹妹就是聰明啊!」婦人語出,卻是略帶憂容,回憶起蘇劍薇小時候的幾件事。婦人乃北方雪國人士,昔有道人曾贈簽蘇劍薇:慧極。境界與天高的道家聖人南郭子,過雪國見女孩紫氣氤氳,欲納之為弟子,垂髫女孩歪頭努嘴,顯然是對道家那一套不屑一顧。繼而雙眼瞪向將要開口的父親,雪國權柄重臣也喑啞了嘴。尋常人家遇此天賜機緣,必是打斷雙腿也會高高興興把人交出去,奈何這個家,是個小祖宗當家!雖是在冰天雪地中撿來的孩子,卻是極其溺愛。

后當世劍神柳飄又凌空來,驚其劍材千萬年無二,死纏爛打想將之收入門下,授以無上劍道。

中年漢子起初是得意洋洋:「我可是當世劍神,曾一人殺一城,十劍問凌霄。跟我五年,我可讓你入聖人之境。」

這次父親也忍不住勸道:「薇兒,先生是神人,你快答應了吧。」

女童指了指旁邊的凳子,所答非所問,再問:「凳子雙腿的距離是三,凳子高是四,你知道斜邊長是多少嗎?」清如鏡湖的雙眼無比期盼著答案。

「不知。」問了劍神一頭霧水。

「我知道是五。」「如果你在野外四周沒有乾淨的水,眼前只有含有很多很多泥沙的水,你知道怎樣才能得到乾淨的水嗎?」

手捻一截柳枝的劍神若有所思,故意顯擺通天本事答道:「那我就只有一躍八千裏外取水了,一萬里也行,就是得跳兩下。」

「我用木炭、砂石、紗布就可以。看你啥都不懂,我跟你學啥啊。」

「自然學劍,無可匹敵的劍。」

「哦,那你是大流氓嗎?」

「且看我一劍。」柳飄笑語,然後開始施展本事。

此時大雨將至,濃雲萬里叆叇。神仙手中柳枝朝天輕揮,一劍開雲海,雲向兩邊逃,頓時碧空如洗,烈日煌煌。

「厲害吧?」

小女孩全然不理會劍神炫耀,劍神出劍時已經跑回房間看書去了,手捻柳枝的劍神傷心離去。

旁邊的父親氣得頭大,拜入神仙門下,天大的機緣,可遇不可求,他深深懊悔縱容她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典籍。

求徒無果,柳飄負氣而問劍天下,半年敗盡天下劍手。

儒家有聖人,白髮長眉舊灰袍,讀書授學數十年。有人贊曰:煙洲人物,半數出儒門,儒門桃李,半數源陸門。已是百歲之年的老人,名陸行穩,一生不停腳步,周遊列國,只為講學。

時眯着眼的老人遊歷至雪國,受邀在雪國學堂講學。老人看上去身形枯瘦,可講起課來,精神矍鑠,慷慨激昂,毫無半點老態龍鐘的暮氣。

「夫子夫子,您知道為什麼砂石可以凈水嗎?」大眼萌娃蘇劍薇問出了很是不同的生僻問題。

「書上說『污穢流於江河可孕文明,施於土壤后哺眾生,何故?萬物有靈,眾生司位,循環往複,大地有生機』。但我總以為,後面少了兩句:然水有其閾,土有其容,不可使浮萍微末承龍象之重,而土死水腐。」

「老先生,這是四句。而且您好像所答非所問。」

「你的問題不就是為山林江河而問?我只能告訴你,先賢之言,可引路,但是真理需要你自己去探尋。」

總愛眯着眼的老人嘴角微揚:「聖人說『萬物不失其性,天下不失其時。山林非時不升斤斧,川澤非時不入網罟。』是同理也。」

「先生學問真大,我想要跟您學習。」

「我啊,從小腦子笨記不住東西,夫子總說我是駑馬。我問夫子駑字怎麼寫,夫子拿書拍了我的頭笑說『朽木不可雕,駑馬可十駕』。我追問夫子還是沒告訴駑字何解,這次夫子拿書重重拍了我的頭,只說出自《荀子》。當時只覺夫子太過嚴苛,後來才明白其中培養我求知慾的良苦用心。我不過是多讀了基本雜書,並不能教給你什麼。」

老人慢悠悠地地啄了口茶,眯著的眼忽然睜開望向天際,入了神,少頃開口:「自古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或許可以不一樣,比如,治天地之痼疾,做那為自然尋道的先驅。」

「不懂。」

「無妨,讀書萬卷,路行萬里,會有答卷。」

婦人回過神來,許第淵已經點了幾名騎衛,往橙花鎮有狼群出沒的地方去了。

九月,露氣寒冷,將凝結也,落日照塞外,紛披草樹,散亂煙霞。

飛奔的駿馬在無垠的草原掀起滾滾沙龍,驚了白茫茫一片羊群。幾隻牧羊犬圍着幾個孩童在草地上翻滾。其中一個小孩懷裏還抱着團毛茸茸的幼崽,見到許第淵的馬隊,放下幼崽張開雙臂跑了過來:「父親。」

許第淵本想數落一番,可看到懷中的孩子,只覺暖意上心頭。旁邊的牧民走了過來,笑道:「這兩小不點是真的膽大,都敢去狼窩掏狼了。」

旁邊人在許第淵的面前豎起大拇指:「了不得呢,大草原的勇士。」

「掏狼?怎麼回事?」

「小薇姨說羊群附近會有狼,所以就跟着牧民的羊群就可以看見狼,然後跟着它們就可以找到狼窩了。」

「狼跑那麼快你們追得上?」

旁邊牧民興緻勃勃地說道:「一群小狼群襲擊我們的羊群,狼群被我們擊退了,全都受了傷,這兩孩子趁亂騎了我們的一匹馬追上去的,我擔心這孩子安全跟着追上去了。等我追到他們時他們已經帶着戰利品回來了。也是幸運,他們並沒有遇到守窩的狼。」

「不是沒遇到,是小薇姨模仿狼叫把他引開了,然後我鑽進狼窩抓出來的。」

「回去再收拾你。」許第淵聽得心驚,又對牧民說道,「多謝您,給您添麻煩了。」

牧民爽朗笑道:「厲害厲害,真是草原上的小勇士。」

許第淵指了指腰間寶劍問屁孩道:「知道這是什麼嗎?」

「知道,烤肉簽子,小薇姨說父親就是靠用這劍給父親烤肉才贏得母親芳心的。」

人已中年,陷入回憶。當時雪國使團來律,二人是一見鍾情。少男少女皆是那活潑雀躍的性子,一個煞費苦心出宮城,一個離了父親大人眼線溜煙無蹤跡,偶然相逢便狼狽為奸躲了追兵,花前月下那野兔遭了殃,以劍為架肉覆香。劍值千金,可換京城一棟樓。

年少之事,已然隔世,三言兩語間當年事又歷歷在目。哪裏還有半點怒氣?

「我告訴你,在戰場上,劍就是將軍令,你再偷跑就是違抗命令,當斬。」許第淵嚇唬一番后,又問迎晞道:「小薇姨還和你說了什麼呀?」

「還說只要見到爹時大叫爹跑過來撒個嬌您就不會生氣了。」

稚嫩的語氣讓許第淵臉上苦笑不得,笑問:「那她沒告訴你這件事要保密嗎?」又對蘇劍薇豎起了大拇指,誇讚道:「有勇有謀,牛。就是缺個好隊友。」

少女眉如遠山,只是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

「我們把這隻小狼抱回去養可以嗎?」

「不可以。」

「為什麼?小薇姨也說不可以。」

「迎晞為什麼喜歡狼呀?」

「因為它可以在大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奔跑,迎晞也想可以那樣帥。」

「那如果你把養在家裏它還怎麼奔跑呢?它的生命屬於天地,屬於它自己,任何人沒有權力去干涉知道嗎?而且你想每個人都偷一隻,草原上再也沒有狼,到時候兔子老鼠這些就會霸佔草原,把草連根都吃掉,這裏就只剩下荒漠了。」

「那我們把它放回去吧。」

許第淵牽着馬,兩小孩共坐馬上,馬蹄噠噠,路有秋菊綻放,夕紅照花間,一馬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歲月修嫮如此,只是近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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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人間大道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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