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

酒局

這一點完全不符合膏梁權貴豪門子弟身份,倒有點像普通人家因為生兒子太多,前面幾個搜刮完了墨水,隨意給起的阿大阿二之類。

丁零看着他笑了起來,道:「你先生剛剛才警告離你們遠點,轉眼就跑過來,不怕觸了你先生霉頭!」

荊七撇了撇嘴,滿臉不在乎。

伸手推開門,一下跨過門檻,側身把身後那人讓了進來。

跟他身後的是五位少年中身材最高大的邵冰,面像倒還嫩,個頭比丁零還要高出半個腦袋,典型北方漢子。

「莫老頭向來無趣,動不動拿教條壓人,我才不甩,這些年求他把我除名,他都沒那膽兒,還理這做甚。」

邵冰身子後仰,腦袋左右擺動,快速看了眼走廊,確定無人看見,這才掩上房門,落下門栓。

荊七狗一般上下聳動鼻子,假模假式地問道:「丁兄這兒有酒有肉,能不能共酌幾杯。」

少年年紀不大,臉皮厚得不是一般。

很合丁零脾胃,為了口吃的,面子算屁,說兩句客套話,總比幫人扛麻袋寫家書要強。

他勾了勾手,再一指炕邊柜子:「碗和筷子在那兒,自己取去。」

邵冰稍靦腆,行了個揖手禮,略顯不安:「會不會太叨擾。」

丁零道:「只要不怕你們先生找麻煩,酒肉管飽。」

沸湯里至少三斤肉,確實能管飽。

邵冰咧嘴一笑,脫鞋跳上土炕,笑道:「和小七一樣,從不怕麻煩。」

荊七自來熟,拿出碗筷放好,脫了靴子,坐在了靠牆一面。

他相當有覺悟,主動幫舀酒,不過別人碗裏都滿滿當當,自個碗裏只舀半勺。

丁零瞥了一眼:「嘛呢!。」

荊七憨厚地笑道:「酒量有限,圖個樂呵。」

「出了名的三杯倒。」邵冰證實了這個說法,豪氣地端碗伸臂,說道:「原本聽夫子和丁兄爭執,想過來打個圓場,剛來就見夫子離開,小七就拉我來向丁兄疏解兩句,不過以小弟猜測,他不是想解釋,而是饞了屋子飄出來的肉香。」

丁零哈哈大笑,喜歡這高大少年直爽勁,舉碗輕磕,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荊七根本沒動酒的意思,瞄準了那鍋肉,下筷如飛。

一邊嚼著,含糊不清地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找話也罷,饞肉也好,萍水相逢,交個朋友哪有恁多顧慮。」

「丁兄世外高人,可願把我等當成朋友?」

他說話帶着少年率真,讓丁零感慨不已。

很懷疑是不是年紀大了,明明才入世短短几個月,別人眼中咋就成了**湖嘞。

世外高人,前十七年世外可稱,高人不敢當。

身高的高更不敢當!

「交朋友肯定沒問題,只怕荊兄弟以後做了官,早忘了我這種江湖流浪人的了。」

也就隨口開了個玩笑,荊七卻不這麼看,神情無比認真,說道:「告訴你個秘密,我從來沒和別人說起過。」

又瞪了眼邵冰,叮囑道:「聽了之後可別亂嚼舌根。」

「又不是長舌婦。」

邵冰嗯嗯點頭,吳謂綽號就叫『長舌婦』。

手上也沒閑着,運筷如風,兩塊肉眨眼就進了他嘴巴。

想來這一路,跟着莫先生吃了不少苦。

事實上,他們一行沿途多有官驛接待,小心奕奕侍候,按理大魚大肉不可獲缺;不過,莫先生修的是清心道,辟絕犖腥,故而要求接待官驛頓頓湯素清水,吃得五個正長身體的少年怨聲載道,礙於先生威嚴,不敢反抗罷了。

幾口酒下肚,荊七臉上飛起了紅暈,這才道出他所謂的秘密:

「等這次遊歷過,我即離京,去雲雀山求師修行。」說話時還刻意壓低了嗓子,一副神秘模樣。

「雲雀山。」

丁零回應不如想像熱烈。

不是不想表現貼合荊七,而是壓根沒聽過雲雀山。

邵冰比他稍好些,嘴巴張開又快速合攏,配合著『嗯』了一聲。

「雲雀山不是東南那個那個叫龍什麼什麼的山上宗門?」

荊七很失望——

居然大名鼎鼎的雲雀山都不曉得,什麼人啊!孤陋寡聞。

失望寫滿他的臉,悲痛中帶着憤恨,一下撲倒在炕桌上,雙拳捶打桌面,哀嚎道:「怎麼這個樣子,怎能這個樣子……」

丁零握拳堵住嘴,不想笑出聲,輕咳兩聲,說道:「不瞞兄弟說,才剛行走江湖兩三個月,確實孤陋寡聞,沒聽說過雲雀山。」

馬上加滿酒,雙手捧起,一臉正色道:「自罰一碗。」

邵冰如法泡製,道歉自罰。

認錯態度很端正。

荊七又重新浮現笑容。

還是不甘心,向兩人介紹起雲雀冊來。

雲雀山屬魏地寧武都護府,雲邑縣轄地,鄰縣城,邑水河繞山而過,與南晉國隔淮江相望,山上座落了一家仙家宗門,龍雀劍宗,號稱大魏十大仙家宗門之一,東海沿岸一帶相當有名氣。

最後他反覆強調:「龍雀劍宗,記清楚了,龍雀劍宗,飛龍在天的龍,鳥雀的雀,龍雀。」

短短一段話多遍『龍雀』,讓人想不記住也難。

邵冰不以為然。

什麼山上十大宗門,整個大魏王朝山上仙家宗門比南方少得可憐,真正有名的不過鎮西都護府境內的北嶽道家太玄宗;次一等的兵道陰陽家全修的真武廟,離京城不遠的嵩岳崆山宗,雁南沖虛道,龍雀劍宗只勉強算得上二流,空有宗家字頭,哪有什麼大魏十大宗門說法。

想是這麼想,臉上卻不敢絲毫表現,他可不想再聽荊七王八念經。

丁零想起下山前看過那本《仙家宗門集匯》,上面記載過這麼一家以劍聞名的山上仙家,其中還有段五言判詞。

「龍雀劍宗,嗯,說龍雀劍宗不就明白了。」

他照搬書中的話,緩緩念出那段判詞:「『潛匿隱蒼波,夢鳥空啼和。雷驚電擊隨,霹靂震山河。』」

「不就指的龍雀劍宗劍術精要。」

不過把讀過的書照說一遍,讓荊七相當受用,頓時變得春日暖陽,鮮花燦爛:「就是,就是,我就說嘛!丁兄博學,哪會不知這個。」

也不知從哪找了幾句歪詩,這麼簡單就給糊弄過去了,真不愧是頭腦簡單可怕的傢伙。

邵冰喝着酒,腹誹了一番。

他還是覺得驚訝,沒想到荊七竟然捨棄大好前途不要,跑去山上修什麼道

高興之餘荊七一口喝乾了面前酒水,重舀了一勺,藉著酒勁,腆不知恥地問道:「丁大哥,瞧瞧小弟是不是根骨奇特,極具修行資質的天才?」

事實上他也不是喜歡交朋友的,雖然有見人熟毛病,更多在話嘮上,而且也非對每個人都如此,只有把別人當朋友時,這毛病才顯露得淋漓盡致。

他書院朋友不多,邵冰是少有能聊得上天的。

「太羞恥了。」

假如沒人在場,邵冰肯定會把荊七的腦袋摁到桌子下面,讓他認真悔過一下這種不經大腦的虛妄話。

這種奇怪問題讓他渾身不自在,已經開始後悔被攛綴過來喝酒,一雙眼有意無意移向別處,只當從來沒聽到過。

邵冰臉都紅了,眼神也變得很奇怪。

丁零好像並不在意,拿起酒勺,幫每個人添滿酒,真誠地道:「天份這東西人皆有之,關鍵要找到適合那個點。」

這話很沒營養,說了跟沒說一樣,甚至故作高深。

玄學大師和算命的都喜歡這樣。

邵冰憋住笑,嘴角勾起弧線。

荊七當成了讚揚,揚起了眉梢,顯得相當得意。

一手端起酒碗,左手握拳往下一揮,道:「就說嘛!等我回京,立馬去雲雀山試訓,等學成通天劍術,就能和丁大哥一樣,單人獨劍闖蕩江湖。」

邵冰實在沒臉附合,還是忍不住道:「不一樣,丁兄用刀。」

「用刀怎麼了,刀劍不分家嘛!」

荊七嘴硬,反駁了回去。

丁零搜刮著腦海中紛亂文字記憶,實在沒找到關於龍雀劍宗道行脈絡。

「你多大?」

「虛歲十三,尚有兩個月。」

「說實話,年紀偏大,但水無常形,道無定式,修行之道法玄之又玄,大道相契,也沒人說年紀影響成長,先祝老弟修習有成。」

丁零顯得極為誠懇,並無半分譏諷,完全由心而發。

「好說,好說、」

兩人一唱一合,居然把令旁人羞恥話聊成了勵志。

邵冰哭笑不得。

簡直佩服兩人厚黑。不,荊七不算,他是天真;這丁零不會也一樣天真吧!若非天真,這人心機可真讓人不放心啊!

可惜丁零用不來道門異術,聽不到邵冰心聲。

他耐心跟荊七聊,真不是迎合。

真是認為荊七有潛質,年紀稍大是事實,修行的確年紀不超過九歲最好,十四為次,因為隨年齡增長經絡骨骼將逐漸固化僵硬,無論練氣、習武,皆是如此;但世事無絕對,年齡只相關於難度,而非斷頭危崖,所謂有志者事竟成,現實中一朝悟道天下聞的事例並不鮮見。

沸騰的湯水肉越來越少,酒罈也空了一個。

荊七臉跟小爐炭火一樣,眼睛蒙上了一層薄霧。

他舌頭打結,話變得更多。

「聽,聽說天下武,武道共分,九,九,九品,丁……丁大哥屬第幾品?」

這問題邵冰也很感興趣。

也就是他們,三個嫩頭青,一桌江湖盲。

他們之間對話不知壞了多少江湖規矩,有的話真正江湖人打死都不會說出口的。

丁零怔在那裏,半天沒開口。

不是因為壞了規矩,不願回答,他根本不懂規矩,也不知其間忌諱,而是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他學的和現實意義上的武道完全不是一回事,其中區別他也沒辦法給別人解釋清楚。

只能換了一種說法,想了想說道:「今兒個那些人中,姓趙寨主應在五品易筋境,那李繼祖比他稍高,五品大圓滿,一隻腳踏進了大成境門檻。」

能打倒五品內兩位,自然他的境界不低四品。

邵冰微微張開了嘴巴。

荊七喝得麻木了,完全沒反應。

酒意上頭的他忘了酒量很差這個事實,居然給自己舀了大半碗,然後又去和丁零碰酒。

一碗下肚,還沒放下酒碗,他直不愣磴地看着兩人,手一松,酒碗直直墜落炕上,然後直挺挺倒頭就睡。

所幸本來坐炕上,倒下去也是溫暖的火炕。

兩條腿還朝天盤著,坐姿都沒改變,雙眼緊閉,嘴裏不停嘟囔著誰都聽不懂的話。

喝得乾脆,醉得也乾脆。

邵冰面帶笑意,道:「他就這樣,等會我背他回房。」

丁零從旁邊扯來鋪蓋給他蓋上,把酒碗放回桌上,不忘給掉了個方向,以免他突然伸腿蹬翻火爐。

安頓好,丁零再與邵冰喝了幾碗,沒荊七這話嘮,酒喝得沒滋沒味,少去了很多氣氛。

酒桌上氣氛很重要,有歡聲笑語,才有聚會的熱鬧。

丁零不擅言辭,缺少引導,很快變得沉默。

邵冰屬於聹聽者,會迎合,也能幫腔,但不擅話題。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還是邵冰首先打破沉悶。

「莫夫子勸丁兄報效朝廷,我想知丁兄為何岔開話題?是不想沾染世俗官家,還是其它原因?」

問話很突兀,顯得咄咄逼人。

所以他問完后特意補了一句:「只是閑聊,丁兄不想回答,換個話題便是。」

丁零還以微笑,道:「邵兄年歲幾何?」

「虛歲十九。」

「我比你小,應該稱你邵兄。」

邵冰笑道:「達者為先,明年及冠,長輩給了冠字『履霜』。」

丁零雖非讀書人,略懂讀書人習慣,笑道:「履霜,初六履霜,陰始凝也。」

小小展示了下易學方面知識,他沒字,也沒別號,連自個姓名都自己起的,他很羨慕像荊七、邵冰這些家庭圓滿的人。

邵冰眼睛一亮,隨即搭下了眼皮,伸手去拿酒勺。

丁零道:「回答問題之前,能不能問下究竟何等吸引力,才讓白尚二品大宗師不惜冒險,越境抓人?」

這問題他也旁敲側擊問過莫先生,並未得回應。

因此莫先生提出的很多疑問,他同樣不想回答。

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本身並無任何不可告人秘密,不回答只因別人沒給答案,僅此而已。

邵冰微微一笑,抬頭直視:「你不知道京都書院?」

他的這個問題問得很怪,用的就是一種自問自答的口吻,彷彿用京都書院做為回答問題的引子。

丁零搖搖頭。

「京都書院是四大書院之一,南晉白鹿,楚國山麓,東吳春秋,四大並列,都是一國乃至一方影響朝政時局的精英薈萃之地。」

邵冰的解釋並未讓丁零動容,顯然不認可白尚大宗師出馬僅僅為幾個精英讀書人。

他也並不認為這麼簡單就糊弄過去,停頓片刻,又道:「就讀京都書院的當然不是普通人,拿吳謂來說,其家祖當朝國公,曾官至尚書令,其父時任戶部侍郎。」

指了指睡着的荊七:「小七他爹大魏左神武將軍,統京畿萬騎精銳。」

丁零看了眼沉沉睡去的荊七,幫他掖了掖被角,說道:「邵兄呢?」

邵冰哈哈大笑起來,正色道:「我這家世在京中保密,整個京城知道的人不超兩手之數,其實也沒值得保密的必要,不過為照顧老爺子面子罷了。」

「邵某隻定邊邵家京城質子罷了。」

「定邊,邵家。」

丁零嚼出了味道。

如此一來確實能說通很多疑惑。

大魏皇帝只一個,那就是京城梁都金鑾殿上坐龍椅那位。

可皇帝陛下並未做到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因大魏王朝只佔前朝北方大半國土,而且這天下也非皇帝老兒先人打下來的,不過機緣巧合,因勢利導,得到獨佔龍椅機會而已。

前朝後期,藩鎮割據,當今天子不過眾多藩鎮一員,與如今南晉、東吳、楚、蜀、南漢割據政權一樣,甚至比更顯薄弱。

當年叛軍四起,前朝國都洛城破,絕大多數皇族死於亂軍中,剩下一部逃往淮江以南,由淮南藩鎮支持另立新帝,國號延續前朝,正是如今的南晉王朝。

而魏天子以藩鎮勤王,出兵鎮壓叛軍,乘亂奪得洛都以東半壁江山,無力收復西境兩大藩鎮,故而與西北兩大藩鎮締立盟約,保留兩大藩鎮獨立軍權政務,也就是如今所在鎮西都護和以及更北的定邊都護。

雖大魏立國已三十餘年,國力始終未達到吞併它國的強盛巔峰,反因強敵環視,無法騰出手徹底解決藩鎮割據毒瘤。

兩大藩鎮也未得名義上的裂土封疆,甚至國公稱號都沒有。

唯一世襲爵位不過很可憐侯爵,而爵位不代表權力,事實上兩大都護府怪誕封賜了節度使,世襲罔替,節度轄地一切事務。

連政官軍隊也不屬兵部轄制,美其名曰:聽調不聽宣,其轄地範圍稅賦直接用於養兵行政,從不上繳國庫,說是無冕之王也不為過。

而邵家正是兩大藩鎮其中之一,魏廷對他們的制約,仿古禮制,質子赴京。

邵冰自稱質子,想成質子可能只一個,嫡子且第一順位嫡長子。

這秘密不可謂不震憾,定邊與白尚北部交界,邊境不及鎮西綿長,也有百里,雙方衝突不斷,若這種情況,白尚確有冒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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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猶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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