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如夢閣小雲

第三章:如夢閣小雲

小雲長得俊,可惜是男娃。

這是如夢閣的媽媽親口說的。

豐富經驗的老鴇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的可惜快要凝成實質流將出來。

但小雲還是成功的將自己賣進了如夢閣,做了一名跑腿小廝。

閣中姑娘們大多喜歡這個模樣俊俏、靈活嘴甜的小廝,經常開玩笑一樣捏捏那張嫩到讓女人嫉妒的臉,開口說些不著四六的葷話,惹得少年郎一邊閃躲一邊告饒。

但偏偏錦瑟姑娘不喜歡這孩子,經常性的打罵刁難。

這不今夜,錦瑟又在拿着這孩子出氣。

很沉悶的一聲響,然後是咚的一聲,梳子掉在了同樣木質的地板上。

當然,這把嵌著金色花鈿的紅木梳子在掉在地板上之前,先砸在了小雲的腦殼上,在沁著微汗但又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道紅印。

小雲忍着額上的鈍痛沒敢出聲。

但是錦瑟顯然不想就這麼放過他,走近前來伸出細膩白皙的手,狠狠擰住了小雲的耳朵。

「讓你去買桂花酥,你買的桂花酥呢?我看你是在外面玩兒野了,忘記自己這幾斤幾兩根本輕賤的和路邊野狗沒區別了吧?你真當自己是大家族少爺,什麼都不用干天天逛大街就能賺出一口吃食了?」

明明是一張美到令人窒息的臉,但是紅唇之中流露出的話語,卻是恨不得將人碾進塵埃里。

小雲苦着一張臉,沒敢喊痛。

錦瑟輕哼了一聲,緊接着將手指間掐住的耳垂又狠狠打了半個旋。

看着小雲扭曲的五官,她這才滿意的笑了笑鬆開了手,一雙如絲媚眼中流露出一絲快意,掏出絲帕擦了擦手道:「要不是今夜有貴客,非揭了你一層皮不可。」

香風經過身側,錦瑟已經出了房門。她要忙着去洗一洗,然後好好梳妝一番,才沒閑心繼續跟這上不得枱面的小傢伙胡鬧。

小雲看了眼地板上的梳子,彎腰將其撿起,走到梳妝台前,將其放在了桌上。

窗外,一棵碩大的香樟樹隨風沙沙作響。

窗內,少年默然無聲,輕輕嗅了嗅,鼻端的香氣讓他微微一笑,剎那間眼底那層千年積雪一樣的淡漠彷彿消融成浩蕩春水。

聽見門外有人喊:「小雲,錦瑟姑娘喚我給她取一件雅緻衣服送去,我眼下沒空,你跑一趟吧!然後順道給她打兩桶熱水,別磨蹭啊!」

少年知道這是門外的那個小丫頭不願意伺候麻煩的錦瑟,故意將這差事安排給了自己,但他也不著惱,乾脆的應了一聲,打開衣櫥從中挑了件最合眼緣的衣服,抱着便推開房門急匆匆奔向了閣中集體浴室。

……

如夢閣是天都城最有名氣的花樓,銷金窟這個詞放在如夢閣身上最為合適不過。

如夢閣中最為昂貴的雅間,是閣中內部臨水的一排小屋。

水是活水,岸邊植有各色花樹,雅緻,又旖旎。

能夠佔據這種地段,且佔了這麼大的地方建一處風月場所,可見如夢閣背後勢力之強大。

有人說,就連皇族都佔着如夢閣的股。

當孟濯走進臨水的一間小屋時,方浩早就已經坐在席子上飲酒了。

許是白日裏那一場遭遇過後,徹底放鬆下來的方浩完全擺脫了官員該有的風範,鞋襪棄置在一旁,赤着腳張開雙腿坐在那裏,披着件寬大的袍子,佩刀都扔在了桌子一旁,這份散漫,讓其顯得根本就不是個年輕有為的武官,倒像個田野間的醉漢。

「先說好,我沒錢。」方浩一邊笑一邊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時也向放在自己對面的那隻空碗裏倒滿了酒。

「順手帶了點兒關於冥羽的卷宗,這才來晚了。你放心,有我這個部首在,自然輪不到你結賬。」孟濯把厚厚的宗卷放在了小桌上,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酒,酒水自其唇邊溢出,也有那麼幾分放蕩不羈。

「你夾着這麼一大堆東西,不怕被人看見?」方浩的眼睛很亮,完全不像是喝過酒的樣子。

孟濯挑了下眉,對於方浩的警惕心感到滿意。

此時兩人的眼底,都閃著凜冽如刀鋒的精光。

如夢閣的姑娘們很出名,尤其是面臨天都城新一屆花魁大選,閣中好幾位姑娘竟然都有望被選中花魁,這就讓如夢閣姑娘們的艷名更上層樓。

來這裏消遣的非富即貴,天都城好幾位大人物都時不時的來這裏度一場風花雪月。更有反抗玉虛宮的秘黨「凡榮教」的人會在如夢閣出沒,連同一些來天都城尋求機遇的人也會在四處碰壁之後來此借酒澆愁。

魚龍混雜耳目眾多,不小心一些行事,怕是什麼秘密都過不了夜就能傳遍整個天都城。

孟濯道:「我要是連這都防備不到,那乾脆從平天衛退出算了。說起來,要是平天衛的人都跟咱們一樣警惕,說不定接天樓的人就不會那麼容易得手了。」

方浩隨意翻了兩下卷宗,道:「數月之前,接天樓的殺手還只是挑些天都城中玉虛宮的狂熱信徒下手,兩個月前,他們開始暗殺玉虛宮的高階信徒。照目前形勢來看,接天樓已經開始殺平天衛的一流武官了,看來他們是打算跟我們硬剛了。」

孟濯猶豫了一下:「早晚的事嘛。」

方浩抬頭看着孟濯,突然道:「可是部首不是玉虛宮的信徒啊,也要面臨這種境地,是不是太可悲了些?」

孟濯搖頭一笑:「哪有這麼簡單?即便我加入平天衛,本心是在保衛皇帝陛下,是在保衛天都安危上。但在接天樓眼裏,我大概和玉虛宮的信徒無異。說起來,其實你的境地也一樣啊。」

方浩默然。

他和孟濯一樣,加入平天衛,並非是因為全身心的信奉玉虛宮。

其實平天衛里像他們一樣的人有很多,加入平天衛,更大程度上是為了保衛皇帝和天都,保衛他們心中這份不該被侮辱的榮耀!

但是平天衛本身卻是直屬於玉虛宮掌控的武裝力量,他們並不能否認事實上他們也是在為玉虛宮效命。

未央宮中的皇帝,根本就不會知道,在這亂世之中,還有孟濯這樣一個世家後人想對其盡忠,更不會知道還有他方浩這麼一號小人物想為其拋頭顱灑熱血。

皇帝心中所相信的,大概就只是國師元古,會一直庇護龍夏王朝一路輝煌下去。

方浩嘆了口氣,苦笑道:「也是,接天樓可從不講那些虛無的政治立場。在接天樓眼中,我們平天衛就只是應該被他們殺死的敵人罷了。既然如此,倒也沒必要想那麼多,只管生死戰鬥便是!」

彷彿給自己打氣一般,方浩竟有些孩子氣的攥拳在身前舉了舉。

他繼續說道:「從接天樓的人踏入天都城算起,已經七個月的時間,咱們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了。」

孟濯點點頭接着說:「從他們踏足天都城第一天開始,咱們平天衛何曾閑下來過?只是可惜,我們不停奔波,總是難以真的傷到接天樓根基,就連如今天都城裏藏着的接天樓殺手到底有幾個是真的樓中出身,又有多少是外雇的山澤野修,咱們都難以搞清楚啊!可恨平天衛跟接天樓不一樣,我們行走在陽光下,他們藏匿在陰影里。我們雖說可以公開招募人手,即便有人員折損,也有大批的後備力量可以隨時調轉填補,但是接天樓卻總是難以提防,他們都無需太大的動作,只要時不時的弄點兒恐怖的事情,便可以打亂我們的心。這天都城,表面上看似是我們平天衛的主場,但暗地裏卻不知已經何時淪為了接天樓的舞台!」

「部首可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只是發點小人物無能為力的牢騷罷了。」

孟濯從桌上白瓷碟子裏挑了顆酸梅放進嘴裏,嚼下一絲果肉,然後喝了一口酒,酒香和酸甜的果香交織在一起下肚,讓他有些雜亂的心神微微安定下來。

「說說那個冥羽吧。」孟濯放下了杯子,一正衣襟道。

「好,先聽部首的情報。」

孟濯用手指輕輕敲著桌上那厚厚一摞卷宗,「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年紀,但是從齊滄死前的記憶判斷,他大約十三到十五歲。可考的第一個死在冥羽手中的人,是禮部侍郎馬大人,名副其實的玉虛宮忠心信徒,聽說就連家裏最小的女童,都被安排著接受了玉虛宮的洗禮,就等著及笄之年送往玉虛宮做灑掃婢女。呵,堂堂當朝大員,竟然覺得自家閨女去當個灑掃婢女是了不得的榮耀?那是去年臘月,接天樓的殺手剛剛進入天都城不久,冥羽也是第一批進來的人。當時玉虛宮搞了一場周天大醮,祭奠戰死的百萬英靈。參加大醮的馬大人乘車從玉虛宮返回家中,夜深大雪,十幾名護衛都是功夫極好的,可是卻沒能擋住來自冥羽的那兇險一刀!」

「冥羽都是單獨行動的吧?」方浩突然間插了一嘴。

孟濯點了點頭。

「果然,他不習慣跟人合作。」方浩眼中竟是露出些許的敬佩和讚賞,「孤狼一樣的狠人,也難怪從來都沒被抓到過,畢竟沒有人拖後腿嘛!」

「他刺殺馬大人就像刺殺齊滄一樣,也只用了一刀。他利用魘術,將自己藏在了道路一旁的樹上,當他跳下來的時候,護衛們還以為是樹頂的積雪落下,可是緊接着便是車頂被砸破,然後刀光閃過,馬大人頭顱落地!乾淨利落,護衛們連拔出武器的工夫都沒有,活像一場笑話。」彷彿想到了齊滄臨死前,冥羽刻意讓齊滄拔刀的那一幕,孟濯暗想,即便拔出武器,這場刺殺估計也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懷疑為他所殺的已經有多少人?」

「至今十一人,都快湊成十二地支之數了。每一次,他都是單獨行動,而且只出一刀,從不失手。」

「以前覺得他講究效率,如今再看,怕是真的因為刀術一般,所以不得不算計好一切可能,才保證他能夠一刀建功吧?」

孟濯輕輕敲著桌子,「即便他的刀術一般,單憑那一手魘術也足以讓人警惕了,畢竟就連月陰大人都誇過他的魘術水準。」

「還只是一個孩子,竟就這麼麻煩,可見其受過極其嚴格的訓練了。若是再拖延下去,讓他從實戰中將刀術也鍛鍊出來,怕是就更加恐怖了。接天樓還真是個了不得的地方,竟然連個沒長大的孩子,都能訓練成扎進龍夏王朝心臟的一把利刃!」方浩喝了口酒,想起自己經過多年軍伍生涯,如今的功夫,對上那個擅使一手魘術的冥羽,怕是也無太大勝算,表情頓時便有些憤懣。

「沒辦法,地獄一樣的地方,能從中走出來執行任務的都是狠人。」孟濯拿過頂部細長的白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順手也給方浩倒了一碗,「正是因為經過了這麼多次,才發現他的魘術在撤銷之時,會類似於烏鴉羽毛散去,也因此才開始有『冥羽』這麼個外號在整個天都城中瘋傳開來。」

孟濯又拍拍那摞卷宗道:「收集到的情報都在這裏了,實在很有限。此外從他所行動的頻率來看,他平均一個月左右出動一次,相當有規律。他從來都不講究刺殺方式,甚至曾在茅廁里埋伏一個玉虛宮虔誠信徒!」

「撇下為人的自尊,才能成為頂尖的殺手?如此看來,這個冥羽年紀雖不大,但行事倒是頗為老辣。」說完這句話,方浩緊跟着搖搖頭,彷彿在反駁自己剛出口的話,「也許是因為接天樓培養人的方式,就是不讓他將自己看做一個人?要不然,他怎麼會有這麼乾脆利落又不講究的手段?」

「好了,我的情報已說完,你的呢?」

「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多餘情報。」方浩聳了聳肩,「你先別急眼,我其實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來緝拿冥羽。」

「說說看。」孟濯蹙眉道。

「冥羽既然是喜歡獨來獨往的孤狼,那麼我們動用再多人手也難以抓到他。因為他不用跟額外的人聯繫,留下的線索自然也就少,所以我們很難找到他。一頭這麼會藏的狼,再聰明的獵人,估計也難以捉到他。」方浩低聲說,「但是,這並不妨礙同類找到他!如果我們找到另外一隻孤狼……將其放出去,是不是會更好的找到冥羽呢?」

一瞬間,孟濯愣住了,他盯着方浩的眼睛,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部首你跟我不同,你是世家子弟,應該清楚反抗玉虛宮的秘黨『凡榮教』是怎麼來的?這些人啊,大部分都是各諸侯國流亡的沒落貴族組織起來的。」方浩慢悠悠的揭開了龍夏王朝目前來說最大的隱患之一,「雖然跟青州那邊的情況不一樣,凡榮教也沒那個能力受到接天樓的待見,但這支秘黨卻已然也成為了卡在國師喉嚨里的一根刺。只是因為眼下有接天樓明目張膽的針對玉虛宮,國師大人這才沒抽出手來清理這支所謂聲勢浩大實則內里草包的秘黨。

據我所知,凡榮教中最出名的便是四君子——春信、陌夏、知秋、冬華,都是龍夏極有地位權勢以及財富的人物。這四個人蓄養了大批門客,更是不乏修行之輩。以他們的勢力,恐怕連些小的諸侯王都比不上。自打各州諸侯被打壓以來,這四君子反而得到了機會在天下大勢中展露頭角,更是引得許多有野心有抱負的年輕人投奔到他們麾下。

但是四君子的性格有異,各自選擇門客的標準也不盡相同。春信君最看重才華,門下多知書達理的讀書人;陌夏君最看重家世,門下多家世沒落的貴族公子;知秋君最喜歡貴氣,門下多為傍身錢財多多的商人;冬華君則是尤為看重實力,門下據說死士近千。

只不過這四君子門客雖有數千人,但凡榮教的成員何止數萬?剩下的那些人成不了四君子的門客,也就沒了合適的庇佑,至少各州諸侯們不會正大光明的收下他們。這些人啊……也就成了龍夏四處流竄的浪客。」

孟濯微微頷首,嘆氣道:「多麼可悲的一件事啊,本以為自己能在這世上創出一番功績,萬不想竟然連個肯收下他們的都沒有。這些人哪,如果能夠安分一下,老老實實做龍夏王朝的子民也就罷了,至少一口飽飯三尺安榻之地總不算難得,可偏偏要有野心,落得個顛沛流離的下場也怪不了別人。」

方浩深深看了眼孟濯,覺得也許這就是家世的區別讓人對於這個世界有了不同層面的認知。若是可以安穩,誰願意顛沛流離?這世道,很多東西不爭,怕是只能淪為被人欺侮的可憐蟲了。

但是方浩不會當着自家部首的面說這種「小家子氣」的話,他輕聲說:「這些想要進入凡榮教核心卻走投無路的可憐人,不正好就是咱們可以利用的力量嗎?根據我的情報,這些無所事事、四處奔波的浪客,其中身手好的會被接天樓相中,雇傭他們為臨時殺手,以彌補人手的不足。畢竟山澤野修性情難測,即便花下重金,也難免會有背信棄義的傢伙。還是這些本事沒太大,但又確實可堪一用的浪客最方便。」

孟濯忽然明白過來,盯着方浩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是,我們不如收買幾個浪客,等着他們被接天樓選中,這時候我們就會從內部搜集到有用的情報?到時候不只是冥羽會被我們逮到,恐怕還能揪出更多的樓中殺手!」

方浩笑了笑,接着道:「是這個意思不假,只可惜合適的人太少。接天樓若是這麼容易混進去,就不叫接天樓了。我們要找的人,一定要身份清白,還要身手靈活,再要心性堅定,否則可入不了接天樓的眼。」

孟濯微微蹙眉道:「這樣的人可不好找。」

方浩保持着微笑,看着孟濯的一雙眼中全是打趣,左邊眉梢突然輕輕挑起。

孟濯訝道:「你心中已有人選?」

「也是湊巧,部首今夜邀我來這如夢閣喝酒,有個人我已經觀察了很久。」方浩伸手指了指,遠處二樓的走廊上正掠過一道抱着件長裙的急匆匆的瘦弱身影,「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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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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