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棋的筆記四

張棋的筆記四

索凡羅繼續講述道,當時他聽到我的手錶一響,又驚又氣,立刻氣血上涌,腦子嗡的一下就炸了。剛才那些巫術全都白費了!獵人出身的他感官要比我這個普通人更敏銳,他能捕捉到那些岡布的刀子劃破氣流時發出的恐怖微響,甚至不用觀察火光就知道,那些岡布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我們狂奔。

來不及多想,他立馬拽住我的胳膊轉身朝更遠處的黑暗奔去。接下來是整段故事中最匪夷所思的部分:索凡羅說他很明確地感覺到自己拽住了我的胳膊,即使是在黑暗中,那個方向跟位置他也絕對不會搞錯,站在他左邊的除了我以外不會有別人。他也確實感覺自己抓握到了一個人的胳膊,手上那清晰的觸感讓他十分確信。

然而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拽到我。他就那樣拖着他自以為是我的東西朝前瘋跑,那些岡布緊隨其後。索凡羅還跟我講了一個細節,說他是靠着左側牆壁向前跑的,而我回憶起自己當時是靠着右側牆壁前進,我們下意識地以為這條甬道只有一條通路,並且是筆直的,黑暗中我們都以為自己在沿着直線奔跑。但是我們都錯了,如果我的分析沒錯,我們前方的甬道應該出現了「Y」型分叉,前進的道路不止一條。這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我沿着甬道跑到盡頭,既沒看到前面有索凡羅,也沒看到後面有岡布。

說回索凡羅這邊,在拽著那個東西不知跑了多久以後,他也逐漸開始體力不支,呼吸變得沒有節奏,但這條路還遠遠沒有走到盡頭。回頭一看,那群岡布並沒有絲毫懈怠,他們見索凡羅慢下來了,抓住機會再次加速,並且在衝刺的同時已經擺好了攻擊架勢,打算先廢掉索凡羅的雙腿。他們當中打頭的兩個即將追上索凡羅,他也注意到,原本處於身後的火光現在已經能照射到他面前的一小寸地面了。索凡羅竭力挪動着雙腿,在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徒勞以後,他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些岡布的刀刃上反射來的寒光,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體力透支的索凡羅忽然迎面撞到一個柔軟的物體。

那感覺很怪,它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橡膠氣墊,氣墊的表面還包裹着一層黏糊糊的果凍。索凡羅在接觸到那東西的瞬間,竟然莫名其妙的有種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安逸感,可能是實在太累了,於是他任由自己的臉貼在這未知的奇怪物體上,緩緩栽倒滑向地面,直到完全躺倒在地,他也沒等到岡布的致命一擊。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那些岡布們憤怒的戰吼在光線照射到前方的物體時戛然而止。

令索凡羅意想不到的是,那些岡布們居然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個個面露懼色。他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同時集體跪倒,立刻高舉雙手向前拜服,嘴裏還念念有詞地說了些連索凡羅都聽不明白的咒語,看他們的樣子是已經完全放棄了攻擊索凡羅。

但索凡羅並沒有因為暫時脫離了危險而感到欣喜,因為他立刻就意識到了另一個讓人更加不安的事實——此時自己身後緊挨着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是什麼東西能讓部族最強大的岡布都心生懼意?他無法想像,於是他仰起臉,一點一點地挪動着眼珠,想要親眼看看這傢伙是何方神聖。

至於他看到的東西,索凡羅本人跟我描述的很抽象很籠統,他吭哧癟肚了半天才從貧乏的漢語辭彙列表裏找出那麼幾個勉強貼切的詞來形容,經過我的潤色,大意如下:

他只記得自己仰頭看見了一團黑色的、纏着好多繩子的、粘粘乎乎的、像樹似的東西,

下面還凌亂的分佈有幾個黑色的,像羊一樣的蹄子。然後他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是什麼意思?」我焦急地問道。

「從俺看見那些東西有了模糊的印象之後,俺的記憶就斷掉了。」索凡羅撓著頭一臉抱歉地跟我說道「之後能想起來的就是,俺打着火把走到了這神像附近,岡布已經不見了,那個奇怪的東西也不見了,然後俺就聽到了你從橋那邊跑過來發出的動靜,就往那邊走,正好遇見了你……」

我眉頭緊鎖,聽得雲里霧裏,完全理不出頭緒。整件事都透著說不出的怪異,岡布去了哪裏?他描述的奇形怪物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疑點:他當時手裏拽著的,以為是我的那隻胳膊,或者說東西,去了哪裏?理論上來說,他應該在身後還拖着一個什麼東西在奔跑才對,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牽着的東西在他的故事中消失了。

「那你拽著的那個胳膊呢?」我疑惑地問

索凡羅愣了一下,回道「是啊……可能是俺跑的時候不小心把手鬆了吧,但你看你這不是還好好的?俺還正打算問你呢,能從那些岡布手裏逃掉,看來你也不簡單啊,漢人!」

得了,看來他還不知道事情的詭異程度,還以為當時他是拉着我一起跑,然後在被追擊的途中走散了。於是我冷笑一聲,無奈地說「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接着我把我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跟他講明,並告訴了他我的推斷。在整個過程中,我不斷從索凡羅瞪大的雙眼裏看見他的驚恐、不安和疑惑。我猜他寧願不知道我說的這些,寧願去相信他當時拽著的是我。那個他明明抓住了,卻自始至終也沒能看見的實體,不管是幻覺還是別的什麼,此刻都在猛烈地撕扯着我們的理智。他的記憶呈現出一種斷裂和破碎,這種狀態加劇了他的自我懷疑,所以當我們彼此交流了信息,拼湊出一個不合邏輯並且漏洞百出的故事時,我們也在無意中加深了自己的恐懼感。

我目光獃滯地看着索凡羅,他也看着我,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我們大概都在心裏盤算着什麼。我對他說的故事充滿懷疑,我猜他對我的遭遇也是一樣的態度。此時此地,懷疑是一種糟糕的存在,它會降低人們對合作的積極性。

但如果想要活着走出去,我們必須合作。我決定講個笑話來打破這僵硬的氣氛。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好啊,你說……」

「從前有個人,提着槍,上山去打獵,他以為熊不是黑色就是白色,最後他被一頭灰熊吃掉了……」我一本正經地說完以後,滿懷期待地轉頭看向他,

「然後呢?」

「完啦,結束了……不好笑嗎?」

「額……你真是個哲學家……」

索凡羅的反應簡直是對我幽默感的終極侮辱,我一聽就急了,抬杠道:「嘿不是,你知道哲學是啥嗎?還哲學家……」

「俺是說,俺覺得這個故事很有寓意。」

看到他真的若有所思,我也不再計較。我轉而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的傷痕上,根據他所講述的遭遇,我沒找到任何能製造這些傷痕的情節。尤其是衣物的磨損,我猜想了很多可能,但是不敢妄下定論。我迫切地想知道那段他自己都想不起來的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索凡羅摸了一下褲子膝蓋部位的破洞,略為放鬆地站起身來,提醒我時間緊迫,如果體力恢復了,我們最好繼續前進。我說前進是當然,但是我們得搞清楚方向,這裏太過龐大,如果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亂闖,我們遲早會累死。我問索凡羅知不知道這往後的路怎麼走,他說他也不清楚,這是他從未涉足過的區域,他在這生活了一輩子都不知道喀克地下還有這種令人震驚的神跡。沒轍,看來該怎麼走還得我最終決定。

我忍着四肢酸痛站起來,為了拉伸關節,我又轉了轉脖子,這才看清周圍的環境。這廣闊的綠色平台上除了中心的神像空無一物。如果趴在地上仔細觀察,會發現這片區域的地面密密麻麻地佈滿了一種奇怪紋路,像是羅列在一起的蛇形微雕。伸手去摸,是岩石質感。我重新審視了一遍巨型神像,發現我之前在震撼中的判斷確實是錯的,祂的實際高度達不到萬米,千米足矣。細看之下,神像在綠光的照射下呈現出透明光澤,這不禁讓我聯想到熒光棒。我們所處的台階,就貼著巨大神像的一側,在祂的左腳邊。台階緩緩向上延伸,筆直地通往更高位置的神像腳部,底部的台階坡度較緩,也很寬,但向上的那段坡度很陡,每一級台階又都很窄,給人的直觀感覺就像是建築師在一個完整的斜面上畫蛇添足地鑿出了一條通路。

我們背起行囊,互相攙扶著爬上台階。但我的腦子也沒閑着,利用這個爬台階的空檔問道:

「索凡羅,關於這個神像,我想問問,祂到底是什麼?」

「你是說,你想知道祂的名字?」

「對,我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漢人。」

「為什麼?」

「因為想知道祂的名字,你必須先貢獻你的名字!」索凡羅忽然陰惻惻地說道。

我有些疑惑「什麼意思?」

「你相信詛咒的力量嗎?你有沒有想過俺為什麼從來不問你的名字?」

「這……」

「如果你貢獻了名字,那就意味着你志願加入祂,如果你做出任何違背祂的事……」

「我就要受到詛咒?」

「呵,你太天真了,詛咒從你和祂交換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生效了。如果你違背祂,到時候你會生不如死!」

雖然索凡羅說得很邪乎,但我並不相信詛咒,尤其這種交換個名字就有什麼效果的詛咒……在我眼裏純粹是無稽之談。我承認主觀意識的作用,但是他所說的這種詛咒,太過於唯心主義了,說實在的,我覺得天橋底下算命的先生都不敢這麼扯。我自然而然也就沒當回事,悻悻地說:

「你要是不想告訴我,你就直接跟我說,不用搬出詛咒來嚇唬我,我不吃這套。」

「你覺得俺是故意嚇唬你?」索凡羅的語氣中流露出了明顯的不悅,在我們爬完台階以後,輕輕地懟了我一拳,「俺這可是為了你着想……」他邊說邊搖頭「你真是個討厭的傢伙,是俺見過的所有漢人里最聰明也最討厭的!你、唉……」

「好吧,那我不問了。」我表面敷衍地回答道,卻在心裏暗自嘀咕著早晚要把這一切查個水落石出。

我並非不理解索凡羅的善意,但追求真理是我的天性,如果研究發現和冒險探索能讓人類文明多向前挪動哪怕那麼一點點,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我才想起來,老畢也是這樣的人,朝聞道,夕死可矣!

對啊,老畢!來到這折騰了這麼久,我差點把這茬給忘了,我能找到這兒就是因為老畢提供的坐標。我就是為了尋找他,或者說是為了尋找他留下的更多線索才來的。然而我走到這裏一路都沒看到任何關於他的線索。

我們走到了台階頂,前方赫然出現了一個兩米高三米寬的拱形入口,那入口就開在神像的底部大概是祂左足外側的位置。但我此刻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觀瞧前方有什麼,而是一心撲在了老畢的線索上。老畢和這裏究竟有什麼聯繫,自從進村開始,我就沒來得及打聽過。索凡羅率先走上前去,用火把探路,我們觀察到火焰在靠近入口的時候非常自然地向後倒過去,這裏有氣流傳出!

他回過身問我準備好了沒,這時候我已經從我的筆記本里抽出了老畢的一張生活照,那是90年八月照的,我從一張聚會合影上剪下來的。我把那張照片遞給索凡羅,問他

「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索凡羅左手接過照片,離得太遠,光線不是很好,他又將右手的火把稍微低了點,把照片湊近眼前,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忽然滿臉警惕地大叫道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他那誇張的反應嚇了我一跳,但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問對人了,這小子鐵定知道點什麼。

「這麼緊張幹什麼?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只是問你有沒有見過他?」

索凡羅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思考了片刻,隨即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死死鉗住那張照片,遞還給我,並且在我接過照片的時候,語氣生硬地說了一句讓我難以預料的話:

「見過!夢裏!」

「啊?」

他這番話莫名其妙,說得我一愣。什麼叫夢裏見過?他這該不會是為了氣我故意在抬杠吧?

索凡羅嘆了口氣,「這件事說來話長……你有煙嗎?」

我從兜里翻出那包瑞雪牌香煙,遞給他,他熟練地從中夾出一根,順勢用火把點燃了。滿足地吸了兩口之後,他才吐著煙說道「大約從一年前開始,俺在做夢的時候就總能見到這個男人,不管做什麼夢都能夢見他。他最初還只是模糊的出現在俺夢裏,但是後來他開始能跟俺說話交流……」

由於他本人說的原話有些啰嗦,不夠凝練,我在寫這篇筆記的時候選擇性刪除一些廢話,整理了一下索凡羅吞吞吐吐說的零散內容,梳理出了如下的故事:

索凡羅並不認識老畢,他第一次夢到老畢是在一個午後,那時他還在往來於喀克與各大縣城之間倒賣商品,為生計而奔波。在把一車的貨物卸給銷售商以後,趕了一天車的索凡羅有些疲乏了,那天午後閑適的陽光格外舒服,曬得心裏暖洋洋的。索凡羅跟老闆打了聲招呼,把牛車往商鋪後院一趕,在店內借了張藤椅,隨即躺在上面打起了瞌睡。

本以為會美美睡上一覺,然而這次他做的夢卻十分光怪陸離。

那是一片荒原,野草叢生,遠處能看到幾個破敗不堪的人類建築,塌得只剩地基,已經無法辨認之前的樣子。天上沒有太陽,天卻是亮的。索凡羅橫躺在一片乾草上,他猛地睜開眼睛坐起來,環顧四周,一眼就看到在他前方四五百米處有一個男人正在上下打量着他。

索凡羅站起來,他看見那個陌生的男人開始向他揮手,好像在打招呼。他正欲上前幾步看清那傢伙的臉,此時一陣風吹過,那個男人竟然化成了一堆沙塵,隨風而逝了。索凡羅不敢相信地在原地佇立了許久才跑去那個男人消失的位置查看,扒開了遮擋覆蓋的荒草,他驚奇地發現了一根插在地面上的古怪石柱。那根石柱露出地面僅有一米,通體烏青,有成年人大腿粗細,圓的,表面刻滿了他看不懂的文字元號,就像某個神秘宗教的轉經筒。索凡羅圍繞着那根石柱轉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個符號他都仔細看了半天。在轉了不知到底多少圈時,他忽然感到一陣頭痛,大腦像觸電一樣出現了震蕩感。眼前一黑,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等到再度醒來時,索凡羅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他正滿頭大汗地坐在那張藤椅上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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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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