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一十二

命案一十二

我身子一顫,立刻把那張紙條重新攥進右手,若無其事地翻回身子仰面躺好,「沒怎麼,就是……呃,感覺有點迷糊……」我知道她就坐在我左邊,但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根本不敢正眼看她。這個女人本來就對我有種奇怪的吸引力,再加上李峰說她很有問題,我現在哪怕多看她一眼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但她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我的異常,站起身,主動湊上來看着我的臉問「迷糊?是不舒服嗎?」說着她還用手來摸我的額頭。她動作很敏捷,我根本來不及制止,她的手掌剛一碰到我的額頭就縮了回去,「呀,好燙!你發燒了嗎?」

「我……」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應該只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不出意外的話,我的腎上腺素正在瘋狂分泌。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說出口呢?

「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因為他剛才用暴力脅迫你,嚇到你了?」安醫生一臉關切地問。她的表情和語氣都流露着心疼的感覺,我並沒多想,覺得這只是正常的醫生對於病患的關懷。

「不是的,安醫生。你確實誤會了,」我解釋道,「李警官他只是在跟我開玩笑。」儘管我這麼說,她還是執意要好好檢查一下我的身體。

她上來直接要伸手,我自然是不肯的,但不知道是我這些天沒吃好飯,還是躺了太久過於虛弱,我的力氣竟然比不過她!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按住了我的左臂,毫不避嫌地掀起我上身的衣服,然後盯着我的身體上下打量,她甚至撩起我鬢角的頭髮仔細查看耳後。我被她有些無禮的大膽的行徑弄得面紅耳赤、不知所措,心裏除了男女授受不親的羞恥,還有一陣愈發強烈的緊張感。我右手死死地攥緊,生怕那張紙條被她發現。

說來慚愧,我在今天之前都沒認真思考過精神病人的人權問題,我覺得精神病人都是活在自己的怪異世界裏,一直以來我對他們只是報以禮貌的同情,但現在我親身體驗到了這種羞恥,身為人的羞恥,這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安醫生在這整個過程中都面不改色,好像早就習慣了這種事。她看了一圈也沒發現任何異常,捋順我的衣服,略感失望地坐回椅子上。然後她拿起本子,在上面寫寫畫畫。舞弄了半天之後她終於開口了:「很好,確實沒受什麼傷。看來你沒撒謊,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她在說「好孩子」這三個字的時候尾音上挑,似乎暗含了一種挑逗。

我沒開玩笑,那的確是一種挑逗,是異性之間為了吸引對方而做出的自然行為。仔細一想,從剛才我見到她開始,她的很多小動作都好像在故意撩撥我似的,我現在更加相信李峰的話,安筱瑜的確有些問題!但這個「有問題」具體是指什麼,我無法確定。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懂心理學,我沒辦法只靠一個直覺和印象就推斷出別人心理層面的動機和目的,有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我偷瞄了她一眼,發現她已經把頭埋進那本又大又寬的藍色筆記,好像寫得很投入,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勁的。我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問:「安醫生,現在我可以起來了吧?」她聞言立刻停筆,把本子的上沿向下降了一點,露出那雙靈動的大眼睛,對着我眨巴兩下,笑道「哈哈,沒事了,你起來唄~」我得到許可,趕緊從床上坐起來,窘迫地整理衣衫。這時候我又聽到她說:「我很高興,張棋,你恢復地非常好,經過我剛剛對你的測試,現在你的邏輯和認知方面都沒什麼問題。

你和院裏其他那些精神病不一樣,我和你的交流與常人無異……」

說着,她將筆帽蓋回去,然後收起筆,把本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翹起二郎腿,右手拄著下巴,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知道她說我與常人無異,這是對我很好很樂觀的評價,但我忘了高興,我坐在床上回望着她,大腦一片空白,只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不過有關你的記憶能力,問題還是不小。」安筱瑜饒有興緻地說道,「齊教授懷疑你是解離性人格障礙,但我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看法。」

聽到這話,我馬上警惕起來,大聲問道:「什麼!你們懷疑我是多重人格?」

安筱瑜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兩步走到我面前,然後用右手的食指抵住我的嘴唇「噓,小點聲,別讓別人聽到了!你剛才沒好好聽我說話嗎?我可沒說你是多重人格,但齊教授確實是打算按這個結論來寫病歷交給警方的。」

我被她這樣一說更糊塗了,我脖子向後一仰好讓嘴唇避開她的手指,用比剛才小了很多的聲音問:「警方?到底怎麼回事啊?」

安筱瑜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似乎在懊惱自己不小心說漏了什麼。她嘆了口氣,看着我的眼睛說道「看你恢復的不錯,我就實話跟你說吧,他們把你送來這裏的時候,你受了強烈刺激,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你來的當天下午就被診斷出記憶缺失和輕微的腦部損傷,但是警局和我們院方交代得很清楚,你身上還背着命案呢,要求我們盡最大努力治療你……」

「命案?什麼命案?我是哪天來的?我……」還沒等問完,我就痛苦地捂住了腦袋。我當時是順着安筱瑜的話來回憶,我感覺我記得很多事情,我實實在在地對某些事有印象,但是當我的把記憶的觸鬚伸向那一部分的時候,一陣劇痛立即像電流一樣從頭到腳傳遍全身。我大叫着,嘶哈嘶哈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氣,鼻涕眼淚和口水同時從合適與不合適的地方一起流出。

我這副樣子着實把安筱瑜嚇壞了,她迅速蹬掉腳上那雙高跟鞋,一閃身直接蹲下來,「啊!你怎麼了?張棋?你別嚇我啊!」疼痛感早已過去,但我的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我整個人是臉朝右趴在地面,四肢僵直地向下伸展,手腳都不能動,我就嘗試轉脖子,但是脖子也同樣忽視大腦的指令一動不動。我的視野之內只有一小片地面和安筱瑜白凈修長的雙腳,她正光着腳踩在冰冷的灰色地磚上,這些地磚我的臉貼上去都覺得冷得不行,她這樣踩着大概會着涼吧?……該死,我在想什麼?現在遇到麻煩的明明是我,我居然還有功夫擔心她?

如果站在旁觀者的視角來看,這妥妥的就是一個變態痴漢在盯着美女的腳流口水……我這時候根本說不出話,只能在心裏瘋狂催促安筱瑜趕緊把我扶起來!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幾秒,好像是領會了我的意思,用她小巧纖細的雙手拽住我的右臂,稍微用力一抬就幫我翻過身。她先是伸手試了試我的鼻息,然後貼在我胸前聽了會心跳,確定我沒有生命危險以後,她耐心地扶正我背靠在床邊坐好,然後從白大褂兜里拿出一包衛生紙,動作溫柔地幫我把臉擦拭乾凈。

她這一套行動下來,我差點就被迷住了,尤其是當她側着腦袋貼在我胸口上的時候……我承認,在荷爾蒙,多巴胺和腎上腺素的交替刺激下我有點智商下降了,但是拋開這些因素不談,說實在的,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我都很難不去喜歡這樣一個人美心善的女人。

「別怕,沒事的,只是神經症引發的肌肉強直,」她伏在我耳邊用柔和的聲音對我說,「我馬上去給你叫專業護理員來,你在這好好等著啊~」說着她站起身就要離開病房,我想提醒她把鞋穿好,但是身體還是麻的,我竭力想做些動作,情急之下忽然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怪動靜「嘎~」。聲音很輕微,但還是引起了安筱瑜的注意,「嗯?」她驚訝地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很快她就發現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那雙深棕色高跟鞋,立刻心領神會地笑了「哈,你可真是體貼啊,謝謝關心!」

她重新穿好鞋子,把病例本和筆記整理好抱在胸前,走到房門前的時候又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其實我今天真不該穿高跟鞋來上班的,但是醫院沒有規定不許,我又真的很喜歡這雙鞋……唉,穿高跟鞋跑步可不方便,要是你剛才真的有個好歹,那就耽誤事了……」我的身體還是很僵硬,只能轉動眼珠看着她,她眼眉低垂,令人難以察覺地輕咬下唇,她居然真的在內疚?為這種小事而內疚?

我正想着,安筱瑜已經打開了病房的門走出去了。她剛要進入走廊,還沒來得及把門關上,我就聽到外面傳來一句刻薄的譏諷,

「喲,這不是破鞋安和她的小寶貝兒嗎?今天又在玩什麼遊戲呢?哄孩子睡覺?哈哈哈哈……」

說話的是個女人,雖然不知道具體怎麼回事,但聽內容就知道這是一句很過分的話。安筱瑜沒吭聲,她把頭低下去,雙手交叉在胸前抱着她的病例和筆記,臉朝外站在房間門口,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抖動了一下。直到那陣讓我反感的尖刻笑聲和那串嗒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安筱瑜才向前邁出一步,伸手帶上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關上的瞬間,我聽到了咔噠的一聲機械音,這是一種比較先進的機械門鎖,還是自動感應的進口貨?看來建這家病院的人頗有家資。安筱瑜走後,整個房間就只有我自己,這個房間變成了我的整個世界。我還是靠在床邊,雖然無法支配僵硬的身體,但思維是不受約束的,我打算利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好好思考一下我現在的處境。

我在病院接觸到的兩個人,安筱瑜和李峰。雖然我在他們身上都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敵意,但是他們似乎都對我有所圖。李峰需要我幫他查案,但他沒跟我說我身上背着命案,可能他擔心告訴我這些會影響我的合作意願?至於安筱瑜……我也想假裝自己不為美色所動,但我畢竟只是個普通男人,而且在分析問題的時候,我必須誠實!我確實喜歡她……感性會削弱理性,我對她的好感必然會極大影響我的判斷。

我現在不夠客觀,我在感情上非常想要相信安筱瑜,我在潛意識裏假定她是好人,可是這樣的話,理性就淪為了替我這個想法尋找借口的工具。既然李峰特意留了紙條提醒我她有問題,那我絕不能妄下定論。我在心裏嘆了口氣,這兩個人看起來都想幫我,但是他們又互相排斥。

為了防止我的癥狀加劇,這些問題我不能細想於是我就開始了發獃,漫無目的地神遊。在神遊的時候我才注意到,這間病房內部的裝修幾乎全是灰色的,門是灰的,地磚是灰的,就連牆上的吸音棉和壁紙也是灰的,這熟悉的灰色讓我安逸。我漸漸感到疲倦,眼皮變得很沉……

「小夥子?快醒醒!」我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喚醒,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面前正站着一個穿着黃色套裝的老頭子。他頭髮花白,禿頂,佝僂著背,看起來有六十多歲了,我很詫異地問「大爺,你是誰啊?」

老頭慢悠悠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臉慈善地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A區的保潔員,搞衛生的羅大爺……」我懵懂地看着他又問道:「怎麼了羅大爺?現在是什麼情況?」

羅大爺指了指旁邊打開的房門,解釋道:「現在是放風時間了,你出去轉轉吧,別老圈在屋裏!」我看了一眼,發現門的確是開着的,門旁邊的牆上還靠着一把拖布。「放風時間?」我疑惑地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這裏居然還有放風時間?」

「廢話,你當這是監獄嗎?你是不是睡糊塗了?醫院對你們這些癥狀較輕沒有暴力傾向的患者提供自由放風時間,不用派人看着,每天早上九點到10點,下午三點到四點,時間一到門自己就打開,可以去一樓天井或者院內的花園。」羅大爺說着邊搖頭邊向門口走去「真是的,看來你這一覺睡得夠香的,比我老頭子都享福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這……說來話長,我也不是故意要睡,是上午那個時候有點暈了……」

羅大爺拎起拖布走到門口,面對我說道:「那你現在能動彈了吧?我看你這話也能說利索了,應該沒什麼大事了。出門以後延走廊右邊走,一直左轉,過三個門就是天井,天井那頭就是花園……」

「真的嗎?」我扭了扭脖子,發現身體又能使喚了,喜出望外,騰地從地上站起來,然後簡單做了個伸展運動的體操。做完了,我才轉過頭看見羅大爺,他左手提着拖布,右手拎着水桶就走了,臨走的時候嘴裏小聲咕噥著甩下一句:「沒治,別看咋像個人,到底是精神病……」

我被他的反應弄得哭笑不得,目送他進到走廊另一頭的水房以後,我就按照他的指示向天井進發。途中經過不少其他病人的房間,房間都是空着的,看來大家都去天井放風了,所以路過的時候我會放心地朝裏面看兩眼,我看到那些房間裏面的裝修佈局都和我的大同小異。但有一點比較奇怪,別人的房間都是白色,只有我的房間是灰色。療養院整體選用的是一種潔白的歐式裝修風格,讓整個建築內部都顯得很明亮。

我的房間號是603號房間,對應我的病號,我走這一路也一直在留意查看病房號,602,601,600,599……一直查到584,我驚詫地發現裏面躺着一個女人!她面對牆側卧在床上,穿着一身潔凈的病號服,頭髮卻像雞窩一樣凌亂蓬鬆,似乎是感覺到門口有人,她忽然從床上坐起來,轉身將目光投向我。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居然還挺著個大肚子!是個孕婦!

我僵直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我透過那些遮在她臉前的凌亂髮絲隱隱約約看到了她那雙閃爍的眼睛。她正在警惕地打量着我,我們互相注視半天,誰都沒說話。這時候羅大爺又拎着拖布從我身後走了過來,看來他是一路拖地拖到這來了,活兒幹得夠快的。羅大爺跟我打了聲招呼,抬頭瞄了一眼門牌號,「哦,她啊!沒什麼好看的,快走吧,去天井放風去吧!」

他這樣一說我更好奇了,連忙轉身湊上前去問羅大爺,「誒,大爺,您看我在這一群精神病里也算是相對正常的,我這治療很好都快出院了……這裏頭有什麼故事,您就跟我說說唄~您放心,我口風很緊的,保證不外傳!」

羅大爺把拖布杆子一支,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房間里的那個女人,嘆了口氣,然後擺擺手示意我跟他走。他提着拖布走過了一個拐角,我在後面拎着水桶緊緊跟着他,我們又走了十幾米遠,最後羅大爺領着我走進了一個樓梯口附近稍微隱蔽的水房。

我們剛把東西放下,他就開始講「她很慘的……半年前她男人卷進一場債務糾紛,讓人冤枉錯殺了,聽說那群催債的人當着她的面把他男人一刀一刀活剮……」我聽得目瞪口呆,羅大爺長嘆一聲,繼續說「唉……那天晚上她被全身赤裸地套進一隻膠袋,五花大綁地扔進了地方警局。警察問了她很多問題,但是她受了嚴重的刺激。警察得不到什麼有效的線索,就帶她去做檢查,除了證明她的精神問題,還發現她的肚子裏懷了孩子,不知道是誰的野種,打那以後她就徹底瘋了。她忘了自己本來的名字,只會說一個字——「貴」,大家都叫她「阿桂」。殘害她和她男人的那群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這怎麼能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沒人幫她嗎?難道現場就一點證據都找不到嗎?」

羅大爺無奈地說道「我個糟老頭子上哪知道去?我也就是聽說,聽說這夥人背後的勢力很大,他們跟警察都是一夥的,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你也沒處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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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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