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人七

蛆人七

高懸在頭頂的蟲群還在惱人地蛄蛹著。不知為何,他們似乎暫時失去了對我攻擊的意願,從最初的躁動活躍轉變成了遲緩、安穩的蠢蠢欲動。那些剛從綠光里爬出的蠕蟲會下意識地向上飛,和群體聚集在一起。在我走下台階的過程中,有幾團綠光就飄浮在我身邊,某一瞬間,我的臉正正好好撞到一團綠光,我親眼看到一條蟲就從我面前、從那團虛無的光中鑽出,它離我很近,甚至它體表的黏液已經蹭到了我的鼻尖!但它卻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徑直向上方飛去。我僵直在原地,面如土色,大氣都不敢喘。心中積累的巨大的壓抑和窒息感都沒能讓我畏縮,而當我呼吸時,那腐臭令人作嘔的氣味卻讓我險些失去鬥志。

我咬牙死撐,擦掉鼻尖那點噁心的黏液。緩慢挪動着腳步,一步一步地靠近台階下的黑袍巫師。我十分謹慎,腳步邁得很輕、很慢,毫不誇張地說,就連我手錶上分針的移動速度都比我的移動要快。我的目光緊盯着巫師,他低着頭,雙臂下垂,還是像尊雕像一樣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移動時產生了氣流促進了微弱的空氣運動,當我離他就剩下五米遠的時候,他前方的綠光已經飄去了身後,他的正面完全籠罩在陰影里,似乎矇著一層灰濛濛的霧氣,我即使走近了一些也依舊看不清他的臉。

偌大的黑色長袍包裹着他的全身,直垂到地面,我觀察不到他的腳。剛才就是這些把自己罩得嚴嚴實實的怪胎在黑暗中向我們發起了襲擊,害我和索凡羅都著了道,真是陰險!好在索凡羅暫時控制住面前了這位。我在腦海里不斷地告訴自己勇敢點,衝過去把那火把撿起來,現在已然沒什麼好怕的,但耳朵里卻傳進了一種微弱的、沉悶的、節奏很快的聲音。我熟悉這種聲音,那是我的心在跳!我的心越跳越快、越來越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這種緊張時刻,在這片地下世界可怕的沉寂之中,那麼奇怪的一種聲音,又在無形中加重了我的恐懼。

下來之前我就確定了那根火把的位置,現在走近才觀察清楚它的具體情況。它斜歪著支在兩級台階上,纏着布條的頭部向上指着我,有三分之一的把柄埋在巫師的長袍下,似乎正被他牢牢踏住。我站在他面前,遲遲沒有動作。表面上看,他像是被索凡羅給定住了,但誰知道那狗日的三腳貓功夫靠不靠譜?萬一我這一動,又打破了他的什麼封印可怎麼辦?有了電子錶鬧鈴驚擾岡布在先,我絲毫不懷疑自己把事情搞砸的能力。

雖然心裏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不能再猶豫了,想活命就得撿回火把!何況我都已經走到他面前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一閃身蹲下去,伸出左手抓住那根火把的頂端,猛力一拽。讓我意外的是,我居然輕輕鬆鬆就把它拽了出來,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就像把刀子從奶油蛋糕上拔出來一樣輕鬆!剛才我還想像着他踩得多用力,看來我想錯了,這傢伙根本就沒踩着,這樣一來我也就不會驚動他了!想到這我暗自在心裏竊喜。這時我隱約聽到了什麼聲音,我感覺到一陣冰涼,一陣戰慄,一陣心悸,一陣無法擺脫的驚悚。到底是什麼?我仔細思忖也無法捕捉那些湧上心頭的朦朧幻覺。我站直身子,迫不及待地重新點燃了火把。溫熱的光芒迅速向四周膨脹,擠走了障目的黑暗。

火焰亮起的瞬間,我看到了那個緊貼在我面前的臉,那個任何想像力都無法將其理想化的臉。

確切的說,那不是真的臉,

而是由數不清的暗褐色的細長蛆蟲扭結成的人臉!也許是因為每一條蛆蟲都有自己的意志,他們在凝聚擬態成人臉大致的樣子以後也並不安分,還在一刻不停地掙扎蠕動,讓每一個五官的輪廓都若隱若現,扭曲得不成樣子。在感覺到火焰的溫度以後,那張臉迅速地向內凹陷坍塌,露出滿是蟲子的大洞。

「啊——」

我驚叫了一聲,那是極度恐懼時的呻吟,是當靈魂被恐懼壓倒時,從心底發出的一種低沉壓抑的聲音!如果人當真有三魂七魄,那當時他們一定是有離開我肉體的。不過我沒有放任這恐懼,等我一從驚嚇中緩過神來,就條件反射地揮舞右臂,使出全身的力氣掄起鏟子拍向了那充滿咒怨的團塊。隨着一聲悶響,那東西的腦袋直接被我拍散了架,蠕動的蟲子四散掉落,高大的兜帽也瞬間下陷。

看着那個紋絲不動的無頭身軀,我心中的惶恐甚至比先前更為強烈。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還是強忍恐懼,麻利地用鏟子尖掀掉了那東西的衣物……請原諒我實在無法形容,也不願去仔細回憶我當時看到了什麼,那身軀一瞬間就散了架。我只記得一團污濁的暗紅和一攤難以理解的血跡,強烈的視覺衝擊讓我當場嘔吐。那至今仍是我最想忘記的畫面。難以置信,剛才讓我和索凡羅先後中招的就是這種東西?這……這怎麼可能呢?且不說這團蛆蟲是通過什麼原理凝聚到一起成了人形,他是怎麼使用巫咒的呢?沒有大腦和複雜的神經組織,他們又是通過什麼來指揮行動?

「瑟……瑟……」

我又聽到了!!我側耳去聽這個在呼吸聲的間隙時偶爾傳來的微弱模糊的聲音,儘管極力辨認也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方。

「瑟……」

一聲,兩聲,三聲……我拚命想克服那種緊張不安,細心數着每一次聽到的奇怪聲音,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緊張多半是因為地下遺跡這些令人壓抑的場景。我呼吸著帶有一絲腥甜的潮氣,同時跟隨直覺後退,向台階上方走了三步,右臂綳直攥緊鏟子,左手緩慢地移動火把照明。我本來是想拿着火把一路跑回去,拽起索凡羅就開溜,可是我現在沒辦法這樣做,因為我終於弄清了那不悅之音的來源,一陣壓抑不住的顫慄傳遍全身,我枉顧自己的驚惶與不安尋着那個方向看去。

第九個聲音結束時,我看到一股黑色的潮水從遠處的地面席捲而來,其上漂浮着什麼蒼白的東西,正在反射着它能收到的一切光線。在無盡綠光的映襯下,涌動的黑潮裹挾著蒼白一點,循序漸進地把最初的瘋狂送到我的面前。恍惚間,那東西已經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像一艘丟了錨的駁船撞在台階的港口,我的火把就是它的燈塔。

我長時間以一種全神貫注的姿勢茫然地凝視空間,彷彿在傾聽某個我想像的聲音,既沒有憤怒,沒有哭泣,也沒有痴笑,只有一股寒意狡詐地順着我的腳底爬上脊背,讓我連呼出的氣都涼了八度。我覺得索凡羅和喀克住民那種古怪荒謬的迷信正慢慢地在我心中蔓延。

然而那恍惚的幻覺很快就被擊碎,來自心底理智的呼喚讓我想起,原來我並非燈塔,黑潮不是水,它也不是船。

我搖晃着腦袋試圖用清醒的眼眸直視一切,當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地面才終於看見這黑潮的真面目——那些擬態成人類身軀的細長的黑色蛆蟲不知何時已經覆滿了台階下方整個平台的表面,他們連結成片,彷彿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擠滿了邪惡的魂靈,他們咆哮著,攪動着……直到無風也能起浪。而那個被他們翻動着移到我視線內的白色反光物體,則是一顆人頭!雖然它被腐蝕嚙咬,有大半張臉都消失殆盡,但是當它被地面上蠕動的蟲群攪得翻過來,用早已失去眼瞼的血洞盯着我時,我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辨認出了它的主人——那是岡布的頭!雖然我有些不敢相信,但殘留在那頭骨上的皮膚的刺青花紋已經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索凡羅的喊叫聲

「喂!現在可不是思考人生的時候,哲學家!拿到火就快走!」

「好!」我下意識地答應着,轉過身看到索凡羅正蹲在台階最頂上,似乎觀察我有一會兒了。原以為他還需要再恢復一陣子,沒想到這小子這麼快就養足了精力跑來損我,畢竟看他剛才那副虛脫到半死的樣子,基本已經告別抬杠了。看來我又低估他了,在抬杠這件事上,他永遠不會認輸。

「我不是在思考人生,你看這個!」我手指著那顆殘缺的頭顱,略帶驚慌地說道「連岡布的小命都交代了!」

「別開玩笑!你說什麼?!」索凡羅驚呼著,聞我此言竟迅速站起來,由於用力過猛,差點讓自己失去平衡而摔倒。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階,走到我旁邊,仔細觀瞧確認著,他的舉止里透著一股雖經克制但仍顯而易見的歇斯底里。

「完了……咱們完了!」索凡羅崩潰地叫着。在他看到擾動的黑潮蟲群和那顆人頭的時候,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樣,面如死灰,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恐懼,我不知道他活這麼大見過幾次活着的岡布,但這一定是他第一次看見死的岡布,而且說不定是唯一一次。意識到一個長久以來在自己認知極限的強大存被某種力量輕易殺死,而自己對這力量一無所知時,全身心都被遠超自己想像的黑暗所籠罩。這是何等的絕望和窒息!

「什麼完了?你把話說清楚!」我着實被他這副樣子嚇到了,故作鎮定地說出一番連自己都覺得愚蠢的話「你冷靜點,索凡羅!那又不是我們的頭,怕什麼?」

「你叫俺咋么冷靜?是祂……是祂!是mama在發怒!」

「誰?」

「群山之母!mama……」

我立刻意識到他說的就是我們身後這尊巨型神像,原來祂叫群山之母。我抓住索凡羅的肩膀,搖晃着問道:「你先別急,好好跟我說,到底怎麼回事?」

索凡羅被我這麼一晃,果真冷靜了一些,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用邏輯清晰但混雜了方言和普通話的長句跟我說:

「岡布是用mama賜福的巫蠱創造的,沒有任何人和動物能傷到他們,除了mama自己!俺小時候,俺爹曾經給俺講過,只要定期完成祭祀儀式,遵守祖先和mama立下的約定,mama就開心……開心的mama會永遠保佑喀克,但是如果有人惹mama生氣了,她就會收回恩賜,毀滅地上的一切,連自己創造的使者也一塊殺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現在我們看見的這顆頭已經說明了祂很生氣,要毀滅地上……」

「沒錯!」

「那麼地下呢?我們還算安全吧?」

「你想得美!地下的一切將再也無法逃離,永遠留在地下!如果傳說是真的,俺們無論如何都出不去了!絕卦……果真不假啊!」索凡羅雙手抱頭,無助地倒在台階上,幾乎是呻吟著講出這些。

他這副頹喪的樣子反而激起了我的鬥志,一絲未經察覺的憤怒點燃了我的話語。

「放你娘的屁!就算是真的那又怎麼樣?」我大聲斥問道「這世上邪門的事不少,但我這個人從來不信邪!祂要是生氣的話,十年前那支科考隊下來亂搞,怎麼沒見祂發脾氣把你們村都給毀了?我們來到這還沒幹什麼事呢,祂就跟咱們生氣?別自己嚇自己,而且你還記不記得王半仙跟你說過什麼?就算是絕卦也還有一線生機!搏一搏,哪怕是死,咱們也做個明白鬼。」

我說完就舉着火把向上走去,步伐堅定。不知是不是被我的這番話說動了,索凡羅也從崩潰邊緣退了回來,起身跟上我。他忽然加快腳步,走到我前面攔住我,我和他四目相對,他的表情告訴我,他一定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那個巫師呢?」

「死了……也不對,我甚至不知道那東西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說着兩手一攤。

「俺聽不懂,你說明白點。」

「他根本就不是人,那件袍子底下是一堆聚在一起的蛆,蛆!懂嗎?他們扭在一塊裝成了個人形。剛才差點沒給我嚇死!不過那東西是真的不經打,我用鍬一拍它就散架了。」

聽到我這麼說,索凡羅眼底閃過一種難以掩藏的惶恐,「不可能」他咕噥道

「是真的,我沒必要開這種玩笑,」我說着將火把遞給他,然後朝底下一指「喏,火給你,你要不信你自己下去看看,他那身破袍子還在那堆著呢。」

索凡羅沒再說話,而是忽然抓住我伸出去的手,示意我趕緊把手指收回去,我正疑惑之際,索凡羅鬆開手,用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讓我噤聲,緊接着又向下指了指。我順着他的指示一看,這才發現,之前那些還在遠處徘徊的十幾個人影,已經整整齊齊地出現在了台階下方,他們穿着外觀完全一致的黑袍,排成了一個古怪的「V」字形,那些蛆人腳下黑色的蟲潮正隨着他們的緩慢移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台階上方蔓延。我這才觀察到,原來那些黑色的蛆蟲並非憑空出現,他們本來就在……一直都在!原來我先前觀察到的,遍佈整個墨綠色礦物的表面的那些奇怪的蛇形花紋,並不是什麼微雕,而是在蛹中休眠的蛆蟲!在黑潮席捲的邊緣,那些黑紅色的蛆蟲皆被喚醒,破地而出。

我大驚失色,被嚇得連連後退。是啊,我差點給忘了,長袍蛆人可不止一個!我看向索凡羅,發現他的臉色比我還難看,我們互相對了下眼神,異常默契地同時向後方轉身,拔腿就跑。

就在這時我們倆都聽到了一個清晰的、攝人心魄的聲音;那個一直以來只存在於我腦海里的囈語,那句我曾一度以為是自己幻聽的無名咒語——「iaia?sabnugrashu!」那是一群女人的集體念誦。發出這聲音的正是身後那群幽怨地緩慢追逐着我們的蛆人!

這咒語響起的一瞬間,盤踞在我們頭頂的那些飛天蛆蟲開始劇烈騷動。

「嘰……」

又是那個該死的惱人叫聲!

身後的蛆人開始念誦更為複雜的咒語,混雜着無數蟲子的蠕動聲與古怪叫聲,在這片空間內合成了一種恐怖的迴音。我和索凡羅逃得很快,甚至靈巧地躲過了那些飛行蠕蟲的腐蝕攻擊,眼看着離那入口就差兩步了,我們卻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一陣難以忍受的頭痛,雙雙倒下,在入口前滑稽可笑地抱着腦袋滿地打滾。在那時候,所有聲音都聽不見了,我只能聽到自己痛苦凄厲的呻吟聲。要問我那到底有多痛,我形容不出來,只是往後的日子裏,每每看到電視上播放電視劇《西遊記》,演到唐僧念緊箍咒的經典場面的時候,我都會立馬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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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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