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風雅

第三百七十九章:風雅

月弄寒面上一片死灰之色,手在身側死死的握成拳頭,喃喃道:「九陰還魂花……她這些年究竟受了哪些苦,為何,為何不回來找我們?」

謝虛頤道:「以阿尋姑娘的性子,她若是能回來必然早回來了,如今回來了卻不肯現身,你還猜不出為什麼嗎?」

聽謝虛頤這麼說,他終於冷靜了一些,朝着庭院裏走了兩步,說道:「是了,她不現身想必是跟那個人要成親了有關係。」

謝虛頤嗯了一聲,「若是那個人娶的是別人也就罷了,偏偏娶的是她的姐姐,這讓她如何自處,換作任何女子,想必都接受不了。」

月弄寒表情微微動容,眸光明明暗暗,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終於扭頭看着謝虛頤,說道:「不要再讓其他人知道她已經回來了,派人去查查,她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謝虛頤笑了一聲,遞給他一樣東西,月弄寒接過來一看,是一包用油紙包好的茶葉,正是適才沈桑辰獻給他的那一包,上面赫然印着四個字:

浮生半日。

謝虛頤道:「聽說這是最近東街新開的一家茶坊,貿易文書還是桑辰親自去開的。」

月弄寒用手指反覆的摩挲著那幾個字,略一沉思,說道:「東街是我們的人在巡視,你派人多盯着點,切記,不要讓那邊的人接觸到她。」

謝虛頤自然知道他口中那邊的人指的是誰,也知道他心裏在打什麼主意,一旦那邊那個成了親,阿尋姑娘和他就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月弄寒又道:「還有,既然她如今在做生意,你……」

謝虛頤打斷了他的話:「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不過,我很好奇,你這樣做良心真的不會不安嗎?」

月弄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是很卑鄙,那又如何呢?

人生在世,總有一些無法割捨的東西,這些年,他算是清楚的意識到了,他此生無法割捨的,唯有她。

此生最為遺憾的,也是她。

明明她最先遇上的是他,這場天下之爭里,她最開始選擇的也是他,明明他有大把的機會,就因為他恪守什麼君子道德,硬生生的將她推到了別人的身邊。

無數個夜裏,他都在反思,他之所以輸了,是不是因為他不夠無恥。

他可聽說了,那人當初為了留住她,威脅加恐嚇,甚至連封人家內力這種缺德事都干出來了。

以前的月弄寒不會做這樣的事,可那又如何呢?

他早就不是以前的他了。

如果卑鄙無恥可以將她留在身邊,他樂意為之。

謝虛頤看着他的模樣,暗自嘆了口氣。

這時,只聽他又說道:「虛頤,我要見她。」

謝虛頤無奈道:「我有拒絕你的權利嗎?」

月弄寒微微一笑,突的,他的神色一斂,喝道:「誰在那裏?」

慕蓂牙從拐角處走了出來,手上還提着一隻燈籠,見到他后,立即俏生生的笑道:「陛下好耳力,臣妾剛到,便被陛下聽見了。」

月弄寒看了她一眼,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休息。」

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既不太溫情也不太冷漠,是他們這些年來一慣的相處模式。

慕蓂牙臉上仍然掛着溫柔的笑意,說道:「聽聞陛下宴上飲了許多酒,臣妾為陛下備好了醒酒湯,故擅作主張來迎陛下回去。」

「不了,孤與謝先生還有事要商議,你早些回去休息,來人,護送夫人回去。」

立即有侍衛站了出來,朝慕蓂牙伸出了手:「夫人請!」

慕蓂牙臉上笑意不減,也不多說什麼,盈盈下拜:「妾身告退,國事再忙,陛下也要當心身體才是。」

整個動作加語氣端莊得體又大方。

直到遠離了他們,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眼神中有了幾分當初的狠厲。

是因為她愛他,所以才在他面前表現得那麼懂事嗎?

不,她不愛,哪怕那個男人確實足以讓任何女人心動。

可愛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她所追求的。

她愛的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別人都告訴她,她生來就是要做鳳凰的。

慕家之女,當母儀天下,在前朝時,他們慕家一共出了十六位皇后。

那是何等的尊榮。

為了光復祖上的榮耀,這些年來,她收斂心性,讓自己低到塵埃里,甚至還對秦青清那個蠢貨忍讓三分,為的不過就是那個從一出生就伴隨着她的使命。

那些麻雀,她從不看在眼裏,也從不視為對手。

她清楚的知道,當初他娶她乃是為勢所逼,那不過是為了籠絡慕家的手段,再娶秦青清,不過是為了用秦家來制衡慕家,他不愛她,當然也不愛秦青清。

所以,秦青清沒有和她一較高下的資格。

可剛才她聽見了什麼?

那個女人回來了?

慕蓂牙知道,她可以贏任何人,可在那個人面前,她沒有任何的勝算。

在月弄寒的心目中,她和秦青清兩個人加起來說不定還比不過那人的一根手指頭。

只要那個人回來,她甚至不用親自開口,月弄寒就會把一切都捧到她面前,還唯恐自己不夠快,甚至會毫不留情的掃清她們這些障礙。

那自己忍氣吞聲這麼多年不全都白費了?

慕蓂牙咬緊了牙,不,她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擋了她路的人,都得消失得乾乾淨淨。

在經過一個庭院時,裏面傳來了砸東西的聲音,她立住了腳步,不一會兒,幾個侍女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她一問才知,原來是秦青清派人去請陛下沒請到,正在屋子裏摔東西發脾氣呢。

這個蠢貨!

仗着自己的父親是寒月國的相國,陛下不在,全權由她父親在代理國事,近來越發驕縱得無法無天。

慕蓂牙冷笑了一聲,轉身欲走,電光火石間,一個主意浮上了心頭。

***

正是暮春時分,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都開始抽出嫩芽,整片天地都是一片新綠,雖然還帶着料峭的寒意,但處處都是勃勃的生機。

綠色總是能讓人感覺到希望。

一望無際的茶園裏,婦人們正在熱火朝天的採摘著新茶,採得興起時,還拉着採茶的姐妹唱兩句山歌。

「二月採茶茶發芽,姐妹雙雙去採茶。姐采多來妹采少,采多采少轉回家。三月採茶茶葉青,姐在房裏綉手巾。西邊繡起茶花朵,當中繡起採茶人。」

茶園未修整過,大多茶樹都比人高,頗有些野趣,採摘起來卻比較麻煩,裏面還夾雜着各色花木,有山櫻,有白檀,還有山梨,此時正是花開的季節,風一過,便是滿鼻清香。

這時,一名採茶的婦人問道:「對了,小池姑娘呢?」

另外一個婦人沖她噓了一聲,朝一樹盛開的梨花樹下指了指,說道:「你小聲點,她在那裏睡覺呢?這兩天忙,晚上又趕着制茶,眼瞅著幾日沒睡好了,白天還非要上山來,這不累得受不住了。」

那婦人朝梨花樹下看了一眼,果然睡得正沉,花瓣落了她一身都不知,壓低了聲音道:「我還沒見過這麼拚命的姑娘,做事又有魄力,當真是個女英雄,若生得個男兒身,不知得立多大的事業呢,罷了,我們去其它地方吧,別吵着她睡覺了。」

兩名婦人說着便悄悄的走遠了。

風吹過,漫天飛舞的花瓣美絕,花樹下沉睡的女子不知夢到了什麼,一滴淚水順着她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汐兒,汐兒……」

恍惚中,有人好像在叫她的名字。

她痛苦的皺緊了眉頭,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問道:「你來見我了嗎?惜惟……」

男子披着一身月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身前跪了下來,抬起手,對着天上的月亮,鄭重立誓:「蒼天在上,日月為鑒,我蕭惜惟願娶凌汐池為妻,得妻如此,必用此生此命珍之愛之,此心不滅,此情不變,直至永遠。」

她笑:「我願嫁蕭惜惟為妻,生生世世,不悔!不棄!」

他們對着天地拜了三拜,然後,她在他的面前,開始起舞。

月色下,是一望無際的鳳尾草,紅色的花瓣鋪滿了暗夜的天空,她越舞越遠,突的,一把劍從天而落,刺穿了他的身體,血爭先恐後的流了出來,化作了一片泛著瑩光的月神蝶。

她伸手去抓,月神蝶一鬨而散,孤獨的天地中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惜惟!」

她發出了一聲慘叫,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無數雪白的梨花簌簌而落,像是一場終年不化的雪。

她抬起手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有一滴滾落到了她的嘴裏,苦澀得化都化不開。

她抬頭獃獃看着紛繁而落的花瓣,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夢外,直到山野的風吹過,她一個激靈,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一場夢早已經遠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笑了笑,抬起手,隨着那飛旋的落花開始翩翩起舞,將夢裏未跳完的那支舞接着跳完。

她總該,跟過去好好告個別。

不然,她也許一輩子都會深陷在那場夢中。

她跳得投入極了,完全不知道,遠處的密林里,正有兩雙眼睛在看着她。

月弄寒整個身體都綳直了,適才若非謝虛頤死死拉住了他,他可能已經不顧一切的沖了出去。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每一個動作,壓低了聲音道:「我原來不知道,她跳舞也跳得這麼好。」

謝虛頤道:「阿尋姑娘這樣的人,只要她想,她什麼都可以做得很好。」

「虛頤,你看,她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跟她走的那一年一模一樣,可我,是不是已經很老了?」

謝虛頤直言不諱:「你現在是比較成熟。」

「是嗎?」

月弄寒笑了一聲,這時,他不知看到了什麼,笑容突然凝結在了他的臉上,問道:「他是誰?」

謝虛頤順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一個一身短打的男子出現在茶園裏,身材高大挺拔,結實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放在人群里絕對是鶴立雞群的存在,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臉上帶着一塊鐵面具,面具下依稀可以看見猙獰的傷疤。

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

隨着那人每朝她走近一步,他便發現月弄寒的神色陰沉了一分。

凌汐池聽到了聲音,停下了動作,扭頭看去,見是阿曜來了,手上還拎着一個背筐。

她伸手將放置在梨花樹下的茶簍提了起來,裏面是她親手摘的茶,她打算自己學着做一點送給雲門寺的老和尚。

她朝阿曜迎了上去,阿曜伸手指了指天,示意她應該回去了,下午他們還得將做好的新茶運到茶坊去。

凌汐池點了點頭,準備跟他走。

阿曜將藏在身後的另一隻手拿了出來,手上是一束白檀花,他將花遞給了她,表示是送給她的。

她伸手接過,放在鼻下聞了聞,笑道:「好香啊,謝謝。」

阿曜的唇角一勾,將她的茶簍拿在手上,讓她走在前面,這時,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目光凌厲的往遠處的樹林一掃。

凌汐池感覺到了他身上突如其來的警惕,扭頭看了看,問道:「怎麼了?」

風過林動,阿曜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直到兩人走遠了,月弄寒和謝虛頤才從另一側閃身出來,謝虛頤道:「那人是個高手,你下次再這樣沉不住氣,很容易被發現。」

月弄寒凝視着他們消失的方向,說道:「去查查他到底是誰。」

待到凌汐池和阿曜回到茶坊的時候,陳伯從櫃枱迎了出來,興奮的告訴他們,不知道是不是財神爺保佑,今日多了許多人來他們茶坊里買茶葉,出手也是相當的闊綽,連價也不問,指名就是要他們店裏最好的茶,買了就走,絕不多逗留,今日一天賣出去的茶葉,比過去幾天加起來還多。

凌汐池和阿曜對視了一眼,細細的問了買茶葉的都是些什麼人。

陳伯回,看起來都是一些高門大院裏負責採買的人。

凌汐池只當是沈桑辰的宣傳起了作用,便沒當一回事,開門做生意,只要不偷不搶,她巴不得多有些人來買才是。

她讓陳伯安排人將他們新帶回來的茶葉分裝好,自己則準備到獨屬於她的茶房裏去研究一下她畫出來的瓷器圖紙。

得益於她母親,她也認識不少瓷器。

她愛薄胎白瓷,好的白瓷必然是要白如玉、明如鏡、聲如罄、薄如紙才行。

她也愛汝瓷,據說是那位極盡風雅的皇帝做夢夢到了雨過天晴的顏色,對此念念不忘不忘,對燒瓷工匠下了一道聖旨: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聰明的工匠以瑪瑙入釉,於是便有了那一抹傳世千年的風雅之色。

恰好景陵城就有一個瓷窯,她去造訪過窯主,那裏瓷器雖多,卻還是以當世的風格為主,古樸敦厚有餘,精緻雅韻不足。

窯主見她滿臉嫌棄,誇下了海口,只要她能提供圖紙,他就能將她口中說的瓷器給制出來。

她先是畫了一套十二花神杯給他,這套茶杯是將繪畫、詩詞、書法、篆印結合在一起,講究一杯一花一詩,她打算用這個來做一個十二月雅頌。

窯主看見后眼睛都直了,帶着手下的工匠不眠不休七日,終於制了幾套出來。

交貨那日,窯主拉着她,讓她有什麼圖紙都給他,他保證一定做好,凌汐池答應了他,但她也讓窯主承諾了她,這是她的私人定製,未經她的允許,不可擅自兜售她繪製出來的這些東西,別人要買,要到她這裏來。

幾年後,這間景陵窯搖身一變變成了官窯,為三大名窯之首,與此同時,長徑山的那片茶園也成了皇家茶園,為景陵城成為這片大陸最富饒的城市奠定了堅實的根基。

不過這也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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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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