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俗同流合污
五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李哲再次和許萌約在了酒吧。
「好久不見。」
許萌到的時候,李哲起身招了招手。
「沒必要這樣,好像我們很熟似的。」她說著入座,正對著酒吧的照片牆,琳琅的照片上寫了一句話:同在一座城,為什麼好久不見。
這是給喝醉的人準備的。
李哲扭頭看著牆面,心裡嘀咕著。
喝酒之前太遠。喝酒之後太近。
「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李哲脫口而出。
「什麼?」
許萌放下包,看著眼前的李哲。
「沒什麼,孔子說過的一句話。」李哲擺擺手,這不是一句大家熟悉的話,但它的前半句卻經常被人誤用。
「沒怎麼聽過。」許萌搖搖頭,她高中畢業,家裡就沒再讓她上學了。
「前半句你肯定聽過。」
李哲開了瓶1664,今天超哥沒靈感,先喝啤的。
「說來聽聽。」
許萌翻了個白眼,也給自己開了一瓶,李哲的目光掃過她的手。
沒戴婚戒。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李哲幫許萌加了幾塊冰,「這就是前半句。」
「哦。」
許萌顯然是不怎麼喜歡這句話。
「這句話不是說所有女性的。」李哲皺皺眉,解釋道:「在孔子當時的那個時代,他所說的女子應當是人主身邊的臣妾。」
許萌抿了口酒,若有所思地咂了咂嘴。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但願她借鑒的內容不是宮廷劇。
過了半晌,許萌才問:「那小人呢?」
「小人就是小人。」李哲舉杯,「比方說我,就是典型的小人。」
「你確實是。」
許萌舉杯和李哲一碰,廉價的玻璃杯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杯子不錯。」許萌嘀咕了一句。
越便宜的杯子碰起來越好聽。
她比我大,還沒想明白這個道理。
李哲喝酒,細碎的言語像一條蛔蟲,此刻正活躍地蠕動。
「沒為我寫點什麼嗎?」
她問,酒光抹亮了她豐厚的嘴唇,她的眼睛也活了起來。
「沒有。」
李哲有些驚訝,快速地搖搖頭。
她以為我是皇上。
下了床就寫詩,寫完詩就上床。
「沒意思。」她不屑,李哲默認了。
這能有什麼意思。
能開出燦爛的愛情之花嗎?
李哲被自己心裡的想法逗笑了。
愛情之花,一個聽起來很有年代感的說法。或者說,愛情就是一個很有年代感的說法。電影,書籍,報刊,愛情到處都是,唯獨生活中沒有。
在李哲看來,愛情只不過是一項沉浸感十足並且價格不菲的文娛活動。
「你倒是很坦誠。」許萌看著她,眼裡有細小的火苗躍動,不是熱情,是挑釁。
「我一直很坦誠。」李哲轉動著杯子,目光沒有絲毫迴避。
男人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女人則開始不斷挑釁。
這就是上床的後果。
許萌搖搖頭,右手下意識地撫摸過左手的中指,戴過戒指的痕迹和取下它的痕迹一樣清晰。
李哲正要開口,門口卻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這兒吧,這裡不錯的。」
「唔…那就這兒。」
李哲抬眼,看見一個雄壯的背影,是個身體強健的男人。
「兩位喝點什麼。」
吧台後的韓超說著,對著兩人招了招手。
「沒有空桌?」
男人轉身看向酒吧深處,這才讓同來的女孩出現在李哲的視野里。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看樣子還在上學。
「有低消。」
韓超指了指旁邊的空桌,「這邊是500,裡面的是200.」
「那就這兒吧。」
壯實男子的目光在李哲身上停留片刻,隨即挪回到身前,在吧台前正對著電視的位置坐了下來。
女孩的目光從李哲那桌一掃而過,撇了撇嘴,跟著坐了下來。
她還在上學。
李哲沒那麼客氣,他沒移開自己的目光。
不是大學。
這裡沒有大學。
「怎麼了?」許萌看著李哲,皺了皺嘴角,在她眼裡男人只關心異性一件事,那就是年齡。
這還只是她對男人理解當中最為粗淺的部分。
李哲收回目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杯中酒,「她還未成年。」
他說得有些猶豫,這是他回到縣城后第一次猶豫。
許萌一愣,片刻后誇張地笑了起來。
「你還關心這個?」
她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說道。
李哲看著她的笑臉,知道那與開心毫無關係,那是不屑、輕蔑和意外混合在一起的表情。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李哲搖了搖頭。
煙霧,酒精,昏黃的燈光和嗓子啞了的駐唱歌手。
這不是未成年人的遊戲。
他們玩不起。
「你不喜歡年齡小的?」許萌微微低頭,從李哲表情的窺視著他內心的想法。
李哲瞪了她一眼,說:「我喜歡,但不是這種方式。」
「要公平。」
「像騎士對決那樣。」
他喉嚨輕微地滾動了一下,臉頰緊緊繃著。
「而不是用對方陌生的規則。」
他咬著牙,似乎有些動怒了。
「喂。」
許萌給他倒了半杯酒,又夾了幾塊冰,把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嗯?」
李哲轉過頭來。
「你這個人挺有意思。」許萌笑笑,對著吧台的超哥招了招手。
「還要點什麼?」
超哥過來,笑得像個彌勒佛一樣。
「來點去火的。」許萌指了指李哲,「你的這位學弟似乎有點不開心。」
「沒有沒有。」李哲的臉瞬間軟了下來,「超哥,兩杯清醒。」
作為一個成年男性,他並沒有那樣清晰、剛硬的臉部輪廓,而是有點嬰兒肥,看起來相當柔軟。
這張臉無時不刻不在出賣我。
他想,然後在超哥轉身要走的時候拉住了他。
「超哥,我可從來沒聽說你這兒還有低消啊。」他壓低了聲音,指尖輕輕點了點桌子。
「規矩必須存在,但有時可以破壞。」
韓超挺了挺自己雄偉的肚子,臉上搖晃的贅肉碼成一個嚴肅的形狀。
「這是酒吧的規矩,沒有低消,開什麼酒吧?」
這一次他大聲說著,脖子上的金鏈搖晃著。
他很驕傲,所以生意不好。
我也一樣,所以沒了工作。
「不愧是我學長。」他笑著點了點頭,韓超也笑了笑。
這場面很滑稽,有點像兩隻倔強又悲哀的地鼠相互安慰。
「我看得出來。」
他沒急著走,而是拍了拍李哲的肩膀,「你也是個有脾氣的人。」
「等我喝多了我再問你,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哲拍了拍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給他塞了支煙。
「得嘞。」韓超點上煙,扭頭回了吧台。
吧台前,那個女孩正小口抿著杯中的啤酒,李哲看了一眼,只感覺她身上的白色T恤有點刺眼。
「我很難理解你這種情緒。」
「我沒有情緒。」
李哲看著許萌,招了招手,「過來坐吧,這樣很像談判。」
許萌抬起酒杯,在面前搖了搖,嘴角勾成一道弧線。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酒桌上也沒有什麼新鮮話。
「作為一個結過婚的女人。」許萌笑了起來,酒精滋潤了她的臉,「我寧願和男人只有談判。」
她說著站了起來,李哲挪了挪身子,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許萌一落座,李哲的胳膊就纏在了她的腰上。
「我就知道。」
她說著掐了一把李哲的胳膊。
我們都知道。
只是我們怎麼做,決定了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
李哲的手停下敲擊桌面,舉杯,碰了碰桌上的另一隻杯子。
許萌抿了一口,頭靠在了李哲的肩上。
「好累啊。」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李哲的呼吸也隨之出現了微小的起伏。
她沒意識到。
這樣我的肩膀也很累。
「你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呃,或者事情嗎?」李哲偏了偏頭,正看見她貼歪了的睫毛在搖晃,看起來還挺可愛。
「沒有。」
許萌沒有絲毫猶豫,繼續說道:「不幸的女人都沒有。」
這倒是實話。
李哲心裡想著,手指陷入她的頭髮,合成的廉價香味撲面而來,他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以前也沒有?」
他繼續問。
「以前有。」許萌的放鬆了身體,李哲感覺自己的半邊身體都受著擠壓。
她輕咳一聲,臉面緋紅,是少女才有的羞意。
「我很俗。」她說,眼神在迴避著什麼,「我喜歡所有看起來很貴的東西,皮包,大衣,好看的鞋子,當然還有愛情。」
「還有愛情?」
「當然,我嚮往愛情,現在也是。」
沒有女人不喜歡奢侈品。
即便是幻想里的。
「怎麼?」
許萌抬頭看他,他撇了撇嘴,喝了口酒,沒有說話。
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李哲心裡嘀咕。
那種少女撒嬌般的羞意,往往是在陷入某種失真的憧憬中才會顯露出來。
我不年輕了。
如果是幾年前,我會撒腿就跑的。
我不讓自己成為別人失真的幻想,那會讓自己遭厄。
李哲把許萌摟得更緊了一些,同時,他感覺身體下墜的速度也快了一些。不遠處,坐在吧台前的那對男女已經面容緊貼,把心裡話說到對方的嘴裡。或許這樣的方式能讓愛意直達心底,永不消退。
「超哥。」
李哲叫住了要去衛生間的韓超,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瓶,「酒精,真是讓人道德淪喪的東西。」
「放屁。」韓超沒好氣地應道,脖子上的金鏈子嘩啦啦作響。「你只是沒什麼道德,碰巧愛喝酒。」
他走了兩步,提了提寬大的哈倫褲,然後繼續說道:
「王八蛋都愛找借口,從來不知道自己本來就是王八蛋。」
李哲瞪大了眼睛。
我哪次沒給他酒錢嗎?
他為什麼突然說真話。
「你看,這就是學長。」李哲舉杯,「總是不忘教訓學弟。」
韓超聳了聳肩,撇了一眼吧台。
很顯然,他也不喜歡自己的酒吧變成這樣的地方。
「你們男人。」
許萌說著,剛才韓超的表情她也看到了,「我是真的不懂。」她扭動身子,從李哲的懷裡掙脫出來,拉開了一些距離。
又要談判了。
女人慣有的姿態。
「你們似乎很擅長做一件事。」許萌的臉深刻了起來。
別這樣。
這裡沒有上帝,但是我也想笑。
「逼良為娼,再勸人從良。」她的目光掃動著,回應她的只有李哲的側臉和衛生間里咕嚕咕嚕的沖水聲。
「然後你們就開始逃避。」
她拿過剛調好的那杯清醒在眼前看了看,杯底的那顆酸橄欖沉默著。
李哲沒說話,他挑起目光,躍過了身前的許萌,然後落在了遠處。
少女趴在吧台。啤酒里翻滾著泡沫。壯實的男人有一口白得發光的牙。
後現代的構圖,背景一定要用那面照片牆:同在一座城,為什麼好久不見。
「喂。」
李哲在為自己腦海里的畫作發笑的時候的,耳邊傳來了許萌的聲音。
她的身體靠了過來,李哲也感受到擠壓感,只不過這次不是身側。
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誠不我欺。
他心裡想著,再度把許萌摟進懷裡。
生活就是一出舞台劇。
他感受著身邊傳來的溫熱和柔軟,思緒在酒精、尼古丁和昏黃燈光的教唆下四處亂竄。
這是有理論支撐的。
歐文·戈夫曼,戲劇論,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
李哲咧開嘴,沒有聲音地笑了起來。
我多少還讀了點書。
他想著,腦海中鋪開一個精緻的舞台。
熱鬧的舞台,聚集的觀眾,優雅的配樂,璀璨的燈光,有什麼劇情正在上演著。
我站在旁邊,抽著煙,很便宜的那種。
嘀咕著,這就是齣戲,沒意思,不想演。
呵。
「我是不是挺討人厭的。」
他有些失神地說著,許萌看著他,她第一次看見他臉上出現這樣的神情,那是一種軟弱,因為某種不確定而下意識產生的軟弱。
「是。」
她不是一個貼心的人,李哲也不是。
「是,沒錯。」李哲喝了一大口酒,「我就是想做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他的胃裡灼燒著,囫圇而下的酒精讓他的視野開始搖晃,那件白T恤這時變成了一個幽靈,一個鬼魅。
一個踏過界限,將要灰飛煙滅的孤魂野鬼。
「你是怎麼認識自己的。」
許萌摟上他的脖子,濕熱的吐息纏在他的耳邊。
認識自己?
這是個深奧的問題。
李哲扭過頭,眼前是鮮紅的荊棘。
「別想複雜了。」
她聲音很輕,李哲卻感到有刺扎入肌膚,沒有疼痛,卻是更加令人難受的酥麻。
「我只想問你。」
那根刺繼續深入。
「你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嗎?」
「是,或者不是?」
她的面容如山崩時墜落的巨石,預示著危險,一種無法迴避的危險。
「是。」
李哲說道。
「你是?」
「是。」
簡短有力的廢話,是醉酒後男女互相拋擲的短刀。最常見的模式,是討論彼此的愛意。
「那你為什麼不去幫助她?從她一進來你就知道會發生什麼,對吧?你也知道,如果她不那麼幸運的話,她或許明年就會變成一位母親。。」
許萌抓著李哲的領口,紅色的荊棘正蔓延出怒火。
「我是個善良的人。」
李哲托住她的臀部,她因為憤怒,已經脫離了自己的座位,「但是,這跟善良的舉止沒有關係。」
他說著,手掌深深地陷入緊實的臀肉,彷彿在對著全世界宣稱這個屁股是他的。
「你確實分得很清楚。」
許萌扭動著身子,像一條溫暖的巨蟲。
「我一向分得清楚。」
許萌坐在了自己的身上,這讓他伸出胳膊拿酒的動作有些吃力。
他喝了口酒,然後繼續說,「我會為她感到難過,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她會出落成一個美人兒。
他目光躍過去,落在她安靜的側臉。
她會渴望房子、車子和豐厚的彩禮。
沒人知道她因為兩瓶啤酒和街溜子在快捷酒店的故事。
這只是一點點叛逆。
此刻,她正為自己的叛逆感到驕傲和愉悅呢。
李哲喝了杯中酒,目光聚在杯底,今天的那顆橄欖顏色很深,看起來有些發黑。
「走吧。」
李哲起身,他有些煩躁,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來由。
「今天還回去嗎?」
時間尚早,推門而出的時候李哲問了一句,跟在他身後的許萌搖搖頭,又把腦袋緩慢地點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