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不公平的世界

一十四.不公平的世界

在李哲的印象里,那是個灰濛濛的冬天。北方的冬天時常那樣,只是那個冬天在記憶中格外陰沉。於冰開始和他吵架,李哲總是會生悶氣。她以前跳交際舞,時常還會和舞伴跳一跳,她們會在夜裡爬山,也會在黃昏時候看海。讓他鬱悶的是,他們吵架不是因為李哲干涉他,而是因為李哲始終對此不聞不問。

她也是個沒耐心的人,她給了李哲一個賬本,上面記錄著李哲每個月花在她身上的錢。她想以此證明李哲並不愛她。

那是個怒氣沖沖的舉動。

也是個讓人沒法尊重的舉動。

李哲嘆了口氣,他們那時只是學生,無論如何也沒必要把錢計算到這個份上。那年期末結束后,於冰和他道了歉,長時間地黏著他,跟著他回到了縣城。

在縣城,她看了李哲的家,那時李哲父親的生意還很坎坷,一家人住在縣城一戶120平米的房子里,有一輛十五萬出頭的車。

李哲看得很清楚,她對這一切並不滿意,但這並沒有妨礙她收下李哲父母送到手裡的紅包。

5000塊呢!

他們對我都沒這麼大方過。

李哲心裡嘀咕。

收了5000的於冰在那天晚上相當主動,但李哲拒絕了她,他對她充滿嫌惡,實在沒有那個心情。

5000塊。

李哲想了想於冰的樣貌。

5000塊能找一個比她還主動的。

而且比她好看數十倍。

李哲搖了搖頭,他從見到那個賬本的時候就知道兩人無法長久,只是沒想到一切會來得這麼快。於冰沒在縣城久留,住了三四天之後就離開了,李哲記得那天的場景,他心裡有那麼一刻希望她死在路上。

她不止是在侮辱我。

而且還侮辱了我的父母。

一切如李哲所料,於冰很快提了分手,李哲也答應得很乾脆。那天,李哲記得很清楚,他掛掉電話的第二秒,就給李嘉蔭打去了電話。

那個總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的女孩。

她們複合了,在初次相遇的四年之後,又重新以戀人的身份在一起。

她那時有個閨蜜,男的,有個跨越半個中國來找她的網友,也是男的,他來的那天是在她租的房子里留宿的。

他從不對她提起這些,她卻始終咄咄逼人。

不過這都沒有關係,他那時已經習慣了。

成長是一個看起來很緩慢的過程,但其實只是一個瞬間。

只是在放棄幻想,接受現實那一瞬間。

我放棄了,也接受了。

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我就已經這麼做了。或許是在王靜怡轉去追求他最好的朋友的時候,或許是宋怡然給了他那個不切實際的擁抱和熱吻的時候,或許是和屈玲潔第一次見面時就弄皺了衣服和內褲的時候,或許是……

「我只是個尊重現實,並且拚命保護自己的人。」

李哲呢喃著,他的回憶是一片能溺死所有溫柔和軟弱的海,他錯進錯出,然後學會了太多。

他成為了別人羨慕的人,也成為了背叛自己的人。

他大學餘下的那一年半並不精彩。

再次返校的時候,李哲買了些公務員考試和研究生考試的書,那些玩意他只是翻了翻,從沒細看。

在認真思考之後,他開始重新動筆寫第三本書的下半部分,他拉開了二十年的時間跨度,急切地想從祖父、舅姨以及自身這三代人的生命中尋找點什麼。

那是個很艱難的過程,他日夜喝酒,可依舊寫得很慢。

他的身體一天天壞下去,精神也總是萎靡不振。他總是去找系主任聊天,可從他閃躲的目光和猶豫的話語中,李哲知道,自己眼前的這位恩師、這位智者,其實也有許多困惑。

這是一場孤高的戰鬥,他不斷否定自己,可視野中並沒有任何新生,他嘗試換個角度理解現實,可現實依舊滿身粗鄙。

他只剩下了性。

那一定是我面目可憎的一段時間。

我在瘋狂掠奪所有人的尊嚴。

那段時間唯一能讓他舒緩情緒的是朱蓮香,他們依舊在晚上一起散步,在他們途徑的那條路上有一家便捷酒店,李哲還曾開玩笑地問她要不要去試一試。

他們去了,在春分那天。

她沒有拒絕,李哲給自己留了一份體面。

他們擁抱,親吻,撫摸,他們卻都留有了最後的餘地。李哲記得那天她睡前鑽進自己的懷裡咯咯地笑,原因是他問她,到底是在哪裡買到了手感那麼好的打底褲。

我們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我們渴望情感,卻始終孜孜不倦地與親密的人爭鬥。

而真正的慰藉都來自於那些脫軌的關係。

和朱蓮香的關係是美妙的,至少李哲是這麼認為的。

那年放肆的他還和許多人共赴巫山,只是他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在那些狂躁、不安的日子裡,有一件事讓他定下心來。

一家出版社在看了他第三本書的上本部分后,決定出版這本小說。這是法學院的校友為他找到的路徑。

在五月的春假到來之前,李哲和出版社溝通了後半部分的內容,對方雖然頗有微詞,委婉地提醒他內容不宜過度真實,但在李哲的堅持下,雙方最終簽訂了出版合同。

簽完字,寄出合同,李哲鬆了一口氣,一口很重的,悶在心底很久的一口氣。

他那天坐在宿舍的窗檯前靜靜地想,從初中的文字遊戲開始,他寫作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八個年頭。

八個年頭,終於換來了一個出版的機會。

沒有哪個文字工作者能拒絕出版,李哲也不例外。不管出版市場變成什麼樣,不管排行榜被什麼樣的書佔據,對於李哲來說,出版是一個作者的榮譽。

在乎榮譽的人,不在乎獎章的質地。

至少我還有一件認真對待的事。

用盡全力的認真,不摻雜質的認真。

李哲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但就那時的他而言,這份合同幫了他一把,讓他在銅牆鐵壁里找到一個出口,一個可以暫時呼吸新鮮空氣的出口。

春假十天,李哲搬去了酒店,這一年的春假大部分同學都沒有離開學校,他們在籌備年底的考試:國考和考研。

那是大部分應屆畢業生都會嘗試的兩條路。

那時候我們可能都沒意識到。

之後的我們會無數次面對一個詞:內卷。

李哲喝乾了杯中酒,那是德國的啤酒,苦得他想乾嘔。

除此之外,在那個春假,林雪回來了。

新聞系的課程設計比較特殊,幾乎整整大三一年,新聞系的學生都需要在報社、電台或者其它單位的宣傳部門進行實習。

那是五月,見到林雪的那天,李哲才感到冬天在過去,溫度在回暖。

「是你高中時的那個學妹嗎?」

她問起來的時候嗤嗤地笑,李哲點點頭,也問起她在BJ時的生活。從她的描述來看,那是一段很忙碌的日子,她也沒留給自己什麼談情說愛的時間。

「不要自作多情,這可不是因為你。」

她說,他笑,他們之間的默契和歡愉一如既往。

李哲記得那天夜裡他們絮絮叨叨說了很久,她告訴他自己已經存好了去XZ的錢,持續不斷的鍛煉也讓她做好了對抗高原反應的準備。她說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能死在XZ,死在一個乾淨的地方。

李哲那天很沉默,他清楚地記得那時的她坐在自己身上,呻吟的時候不斷有眼淚落下。

他沒有那麼了解她,她對自己以前的生活隻字不提。

李哲想要保護她,可她卻總是對她咯咯發笑。

「已經結束了,我們。」

他們的旅途都太漫長,他們又太倔強,誰都不肯放棄自己眼裡的終點。

李哲當時沒懂,但林雪無疑再救了他一次。

她像個妻子一樣照顧著他,陪他查資料,校稿,打磨情節和人物,那是比共赴巫山更曼妙的事情,那是兩個人共赴現實生活中的挑戰和艱難,而林雪本可以撇開的。

一切都好,只是太過短暫。

在那年進入盛夏之前,李哲完成了全部書稿的寫作和校訂,他恢復了,像十五六歲那樣充滿熱情,像前兩年那樣高效精準。

那一年假期到來的時候,林雪送李哲去了車站,她吻得很認真,他抱得很緊。

她又瘦了,肋骨硌得李哲生疼。

「我好像聽見你的心跳了。」

「是嗎,我有時自己都聽不見。」

李哲上了車,在陳珊的身邊坐下。他隔著車窗看著林雪,她一如自己初見時的樣子,柔軟,單薄,眼裡有清澈的波紋。

只是她憔悴了,那不是什麼黑眼圈或者皺紋所表現出來的憔悴。

那是如她所說的那般,漸漸聽不見自己心跳的憔悴。

李哲很清楚,因為他已經走完了那個過程。

「我很羨慕她。」

車子發動的時候李哲聽到身邊的陳珊小聲呢喃,不過他沒有理會。

在即將走進社會大學的這段時間裡,李哲比他的同學們更從容一些。不管是在什麼樣的時代,年輕人的選擇都不算太多,但李哲依靠自己,給自己辟出一條狹窄的路。

寫作是我給人生埋下的唯一一個伏筆。

我的生活就是在回收這個伏筆,這個伏筆也無比慷慨地回報了我。

那對於李哲來說是個相當放鬆的夏天,他每周花三四個小時和出版社溝通書稿的問題,積攢的稿費讓他足以在花叢中蹁躚。讓他難以忘記的是一個高中時期的學妹,在李哲要脫下她的bra的時候,她眨了眨眼,問李哲:

「怎麼樣,別人女朋友好玩嗎?」

她叫付一凡,李哲知道這是個假名,他去查過那年母校的畢業名單,壓根就沒有這個名字。

李哲那時已經習慣了去接受別人的謊言,更何況她是個讓人享受的女孩,讓人很容易疏忽她的謊言。那一年李哲又認識了幾個混世的女孩子,在縣城西邊快要拆除的商場,李哲那天是去買麥旋風的。

她們圍著一張桌子鬧哄哄地打撲克,鬥地主,不是什麼複雜的遊戲。那時的麥旋風正好有第二杯半價,於是李哲買了四杯。

那個女孩,說她最喜歡的書是《月亮與六便士》。

後來的事實證明,在世人都看月亮的時候,她看到了六便士。

李哲搖頭笑了笑,他和那個女孩拉扯了一整個夏天,他們通宵喝酒,看一年一度在西雅圖舉辦的TI(The,電子遊戲DOTA2的最高級別賽事),他那時有了駕照,時常開出帶她去縣郊,看大片大片的麥田和遊盪的牛羊,錯落分佈的油井像一塊塊瘡疤分佈在大地青翠的肌膚上。他們會停在鄉間的小路上,李哲感謝這個世界,花十幾萬就能買到空間如此充足的車子。

陳珊在那個夏天做了第一次整形手術,李哲被迫對她溫柔了許多,她被酒精和慾念搞得靈肉俱損,看起來猶如行僵,不惜代價累積下來的人緣也在快速消散。

「讀研去吧,學校會保護你的。」

「像個正常人一樣。」

在即將入秋的八月底,李哲曾那麼勸過她,他早就已經有了離開她的打算,只是那些憤怒和殘忍,沒有比她更好的發泄對象。

我盡量很少讓人看到自己的全部,不管是好的那面,還是壞的。

但對於陳珊而言,我大概是一團陰影,一縷光都沒漏進來。

李哲嘆了口氣,他那時和陳珊斷了聯繫。後來,她似乎確實考了研,繼續留在了學校這個相對單純的環境里,只是他的後半句,她似乎沒能明白。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那年入秋,畢業的前奏在所有人的耳邊迴響,為了一個個位次而產生的競爭徹底進入了白熱化,五六點鐘的食堂里擠滿了人,湖邊和樹林里永遠有人在背東西,自習教室的座位一個二百塊。

那真的是很滑稽的場景。

四處買論文的人立志為學術奉獻終身,領了助學貸款的白血病患者刷完行測就去夜店蹦迪。

那是李哲有些格格不入的一個時間段,和別人的忙碌相比,他實在太過悠閑了。好在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狀態,並且還有另一個陪他無所事事的人,那個姐姐。

她很聰明。

不是李哲欣賞的那種,但確實是一種更實用主義的聰明。

她那時整理乾淨了之前所有情感的殘留,穩穩地吃准了本地一個房地產商家裡的長子,為畢業后的生活做足了準備。

他不僅欣賞她的聰明,更欣賞她的坦誠和執行力。

「婚嫁是階梯,只是有的人根本走不上去罷了。」

李哲記得她那時的話,很清晰,也很從容。那年是「女權主義」這個詞開始頻繁出現在互聯網中的一年,獨立女性成為了女孩們口中異常火熱的辭彙。

我還不了解她們么。

在圖書館拍張照,然後把手機玩到沒電,臨走前從書里抄兩個好句子,方便日後顯示才學。

然後是無休止的電視劇和綜藝。在刷完偶像微博,瀏覽完八卦社區的深夜,她們會發一條朋友圈。

朋友圈的內容是:有趣的靈魂總是孤獨。

這確實很有趣。

不過李哲顯然低估了這些有趣靈魂的覺醒,當然,這也是后話了。

在李哲的眼裡,人只能選一條路走,這其實非常簡單,無非就是在嫁得好和做得好之間選一條。

他搞不懂這有什麼難的。

她們在為自己的選擇過少感到委屈的時候,似乎從來沒意識到:男性的路其實只有一條。我那時搞不懂為什麼很多人既不承認對男性的依賴,又拚命索取,既沒有過人的專業能力,又滿臉驕傲。

或許,現代社會之所以讓人推崇備至,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寬容。

更讓李哲感到驚訝的是,這是一場沒有綱領和理論支撐的謾罵,而且曠日持久。

她們大部分人都沒聽說過波伏娃的名字,更別說去讀什麼《第二性》了。

她們因為怠惰、愚笨給自己的生命留下了無數的缺口,然後歇斯底里地需要一個男人去填補。

李哲記得那會兒有個學妹,張欣宇,她沒有那麼極端,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他不記得兩人是怎麼認識的了,她好像是編輯部、記者團或者校文學社的一員,他們時常會聊起那時很熱鬧的女權思想,這樣的交流其實也給了李哲一些新的見解,但他還是很難徹底倒向這種狂熱和盲目。

他自身的經歷讓他很難相信獨立女性、女性覺醒這種辭彙,他知道,或許真的有這樣優秀、出眾的女性,只是他沒見過。

這世界的空氣質量每天都在下降。

這是後現代了,其特徵就是難以理解。

李哲搖了搖頭,他那時還會思考出現在眼前的種種現象和問題。現在,他已經改掉了這種壞毛病。如今的他擅長逃跑,早已把一觸即離練得爐火純青。

劉宵萌?我們發生過什麼?

腦海中突然湧出來一個名字,是李哲本能想要迴避的名字。

那不是什麼好的記憶。

類似於在舞台上崴了一下腳,碰巧燈光晃過,看見了下面偷笑的觀眾。

那次是李哲去自習教室找舍友,碰巧他在寫申論,於是閑得無聊的李哲也寫了一份,然後提交了自動批改系統,系統給了他兩分。

滿滿的一千二百字,兩分。

李哲當時覺得挺有趣,於是發了個朋友圈,然後——身邊那些人的表情慢慢地出現了一些變化。

是劉宵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那時正興高采烈地舉著手機給身邊的人看呢。

你看,人們就是這樣。

你只是個有點特長的人,但人們願意相信你無所不能。

如果時間再往前推一年,他心裡一定會升起許多惡念,但那會兒他已經讓自己放鬆下來了。

他接受挑釁,並且對其他人的嘲笑保持禮貌和剋制。

他很倦怠,尤其是對這些瑣碎又乏味的事。

那天晚上劉宵萌找他的時候,他正和朱蓮香在公園裡玩蹺蹺板,李哲掃了一眼,大概是說沒有惡意,只是覺得好笑什麼的,李哲敷衍了幾句,壓根沒當回事。

讓他意外的是,他那天走到宿舍樓下的時候碰見了劉宵萌。她手裡拎著兩杯檸檬水,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外套。

「出來晚了,奶茶店只有檸檬水了。」

她迎了上來,把檸檬水遞給了李哲。

李哲很困惑,他以為她是在等她男朋友或者其他什麼人,沒想到是在等自己,而且還給自己買了一杯檸檬水。

她沒給李哲說話的機會,見李哲拿了檸檬水,轉身就要走。但李哲叫住了她,像小時候玩的摸電報或者稻草人時那樣,她幾乎是瞬間停了下來。

「有事要說?」

李哲攔住了她。

「有,也沒有。」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那是一種回擊,李哲能看出來是她鼓足了勇氣。

關於一個人的傳聞太多。

他就永遠失去了自己。

「在你們眼裡,我是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那種人?」

李哲問了一句。

眼前的劉宵萌不知道是因為天冷還是恐懼而縮著腦袋,似乎下一秒就要失去它。

「不說話我就回去了?」

「嗯。」

劉宵萌拽了拽李哲,她點了點頭,又很快地搖了搖頭。

「生活從來不公平。」

「我都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機會。」

李哲嘟囔了一句,他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劉宵萌猶豫片刻,也坐了下來。他們那天喝著檸檬水說了很多話,他那時才知道她是自己的同鄉,而且很早就加了自己的好友。只是不曾有過什麼交集。

「你其實不認識我,對吧?只是恰好知道我的名字。」

她問他,李哲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生活從來不公平。」她小聲嘀咕,李哲這才意識到他可能是走進了這個女孩可愛又謹慎的小心思里。

她表白了,很長很長,而且還帶著斷斷續續的哭泣。

「你要走到哪兒才算結束。」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李哲沒回答,他也沒法回答。他知道前行是一個不斷拋棄的過程,熟悉的人,熟悉的環境,還有那些沒法回應的情感。

「你想要的未必是我。」李哲說話的時候把杯底的檸檬掏出來嚼了嚼,酸澀填充了他的口腔。「快畢業了,不必再給自己找麻煩。」

他知道自己那時已是覆水難收,他不願再拖人溺亡。

好好地談個戀愛,然後結婚生子,簡單又純粹。

劉宵萌那時笑了笑,是不屑的,氣憤的,也是充滿嘲諷的。

「對,你是麻煩。」

「可你不也接納其他人了嗎,而且還不少!」

李哲那時沉默了,他其實有很多要講的話。

她們有強烈好奇心和窺探欲,她們渴望虛榮,又把爭鬥當作生命中的一切。

她們靠近我,有太多的理由,唯獨沒有感情。

他抱了抱她,吻了她的額頭。

那是個現在回想起來都感覺無比聖潔的動作,只是她明顯不滿與此。如果放在以前,她是李哲不會錯過的那種女孩子,她身上有常年練習瑜伽或者舞蹈的痕迹,看上去纖細,實際上卻格外豐富。

「明天還喝檸檬水嗎,我請客。」

李哲撂下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他沒想到,她有超出自己想象的毅力。

那是一個每天都酸倒牙幫的秋天。

每天的午後或者睡前,他們會在食堂門口的長椅上安安靜靜地喝一杯檸檬水,他們漫無邊際地說著話,有時候是戀愛、畢業、縣城這些距離自己很近的東西,有時候是理想、遠方、未來這些遙不可及的東西。

「冷。」

她常對他這麼說,然後把手塞進他的衣兜。

他們依偎著對方的單薄,卻擁有了堅厚的甲胄。

一切都反了過來。

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時的李哲很珍惜劉宵萌和朱蓮香的陪伴,直到那會兒他才知道並不是每一段感情都需要赤膊相對,那是戰爭,也是侵略。

只是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重新來過的機會了。

那時的李嘉蔭也已經察覺到了李哲身邊有太多的異性,他對這些並不遮掩,也懶得使用謊言。

於是,他們分開了。

臨到畢業,女孩們都變得格外聰明,她們開始快速意識到浪漫遠不如房車重要,一時的虛榮和好奇買不來令人艷羨的生活。

十一月底,李哲的小說經過十數次修改、刪掉了十五萬字之後終於完成了印刷和發行學校隔壁的書店裡有了他的書,網購平台上也能搜到他的名字。緊接著而來的,是給同學們的簽名和提前到來的優秀畢業生採訪。

那是個合適的時間點,適合自殺。

只是我又錯過了。

他失去了長久以來的進取心,即便那看起來像是慾望唆使下的侵略和掠奪。他再次開始嘗試接納身邊的一切,用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溫和和禮貌。

我一直以為出版是一件很遙遠的事。

直到它發生,我都還沒有做好迎接它的準備。

那是徹底的鬆弛,也可以說是失去目標后的迷茫。他的名字再一次傳遍學院和校園,只是他已經不再需要了,這更像是他給自己大學生活留下的句點,飽滿而有力。

那段時間,畢業論文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李哲選了塞林格,他想以弗洛伊德的理論為切入點,認真地研究一下這位偉大、神秘又看起來滿身病症的美國作家。

和其他人相比,李哲完成畢業論文的過程是相當愉悅的,他對自己的題目很感興趣,對分配在系主任的小組很滿意,也很慶幸林雪和劉宵萌能互相接納——她們是在圖書館遇見的,李哲正和林雪討論對方的論文的時候,劉宵萌沒發出任何動靜來到了他們的身邊,然後坐了下來。

那是很漫長的沉默,她們四目相對,然後目光聚在了李哲的臉上。

「你還是那麼討人喜歡。」

林雪嗤的一下就笑了出來,眼前的劉宵萌看起來格外兇狠。但是她不是她的對手,她從不關心李哲被誰佔有,他就是那麼一個人,不管在誰的身邊,眼睛都只看著自己要去的地方。

「這是個爛人。」

「別陷得太深了」

林雪看著死盯著自己的劉宵萌,快速起身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

「你不必走。」

劉宵萌叫住了她,她是來決鬥的,決不允許對手逃脫。

林雪愣了愣,有些困惑地看著李哲,那目光彷彿在說:你換口味了?

她確實有資格如此,整個大學期間,她一直是李哲心裡不可替換的那個人,在畢業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李哲都無法拭去她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印痕。

當然,這是后話了。

如果說那時的李哲是一頭兇殘的獅子,那麼林雪就是馴服了他女獵人。其實做到這一點很簡單,她從不索取。

她絕對不是魅力十足的那種人。

但我願意為她奉獻一切。

李哲的回憶陷入了模糊,不長,大概也就幾秒鐘的時間。等一切畫面再次清晰的時候,林雪已經吻上了他的唇。

一個讓劉宵萌目瞪口呆的吻。

林雪沒有走,她坐下來,旁若無人地繼續和李哲討論著論文。

世界確實不公平。

但是我提醒過她了。

劉宵萌很安靜地坐在兩人對面,纖細的身體里蘊蓄著飽滿的憤怒和決心。

從那之後,三人在圖書館同進同出,給其他人乏味的大學生活提供了一點八卦的樂趣,

這樣的生活,直到冬天來臨才結束。

十二月底,國考和研究生考試先後結束,學校里突然多出來一批無所事事的瘋子,他們要麼喝多了,要麼想多了。

他們互稱院士、處長。

並信以為真地開始表演。

兩場考試結束后,李哲在酒店住了半個月,他很討厭范進中舉那篇文章,更不願看到身邊擁擠的「范進」們。

酒店的位置不是什麼隱私,劉宵萌常來,只是她來的時候林雪一般都在,三個人喝茶聊天,小心翼翼地繞過每一個敏感的問題。那段時間李哲經常失眠,不僅僅是那些惱人的同學們,還有劉宵萌。

他推不走她,也沒法接受她。

他第一次如此不知所措地面對他人的感情,她太執著,太認真,即便李哲已經告訴她前方是烏雲密布,她也堅信自己能找到陽光。

這個學期很快迎來了結束,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留戀校園,大家都絲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李哲也一樣。返回縣城的長途車上,李哲和劉宵萌再次遇見了陳珊,她那時變成了一個安靜的人,那對於她來說是一段靜養的日子,她需要抹平自己心裡的起伏,也需要平緩身上的傷痛。

沒錯,那是李哲留給她的傷痛。

回到縣城后的李哲無所事事,他開始重新沉迷遊戲,讀書和電影。劉宵萌家住縣郊,三天兩頭來找他。

「你和她做過了,對吧。」

「也和我做,好不好?」

她常跟他這麼說,但李哲不為所動。他想讓自己在感情方面做一點對的事,可事實卻是,他只是想過。

那時他的身邊沒有女人,林雪不在,屈玲潔早已失去聯繫,李嘉蔭反目成仇,於冰也老死不相往來,並且還不時還拿出那段時間的經歷來指責李哲。

她的固執讓我的內心出現了鬆動?

這可真是頂無恥的話。

「很快就要畢業了,你可以不趟這攤渾水的。」

「我沒趟過。」

結束這段對話,也沒有什麼能阻止事情的發生了。

「你不必愧疚,是我睡了你,你這個該死的優秀畢業生,學院的寵兒。」

她說這話的時候,痛苦尚未從身體完全褪去。

如膠似漆——如果非要形容那時的兩人,估計只能用這樣肉麻的辭彙。在經歷了眾多欺騙和背叛之後,李哲感覺世界給了他補償。

劉宵萌的熱情似火,林雪的不離不棄,是他情感生活中僅有的珍饈。

時間打馬而過,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個冬天很快過去,李哲再次重返校園的時候已經到了三月中旬。提交論文並且答辯通過後,林雪在校園裡找到了李哲,他那時在喝檸檬水,身邊自然是劉宵萌。

李哲看見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林雪了。

第二天的凌晨,李哲很認真地問她是不是非要去XZ,他那時已經知道她有先天的心臟病,恐怕很難承受高海拔帶來的壓力。

她點了點頭,像一個拼盡全力黏好的瓷娃娃,正在努力保持著自身的完整。

那天分別之後,李哲再沒見過林雪,也從未聽說她的任何消息,哪怕他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從XZ回來。

學校里也到了分手季,現實是一門無須學習的學科,只要站在它的面前,骨子裡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們看起來無比聰慧。

他們那時候終於有點像自己所扮演的精英人士了。

很多人和李哲和解,他們開始理解他,在經過了漫長的幻想和睡夢之後。

他們的成長速度簡直驚人。

那才只是一隻腳踩到了現實的門口而已。

不過李哲不介意這些遲到的成熟,他也是個鐘情於浪漫和詩意的人,只是他剋制自己的軟弱,讓自己始終保留一些體面和堅決。

倒數第二頓散夥飯是舍友和他的女朋友,兩個宿舍一起,李哲很難想象他們那樣的關係竟持續了整個大學時光。

我真羨慕他們。

不知節儉,擅長揮霍。

那頓飯吃得很戲劇化,前半場風調雨順,有吵有鬧有抒情,眼看著就朝一頓圓滿的散夥飯奔去。但是李哲的舍友,一個高估了感情價值的人,大大咧咧地將當初李哲幫他做的那些事說了出來,那是一些情深意切的詩句,在李哲看來和午夜時分的呼嚕聲一樣,根本是毫無意義的東西。

但是,她翻臉了,幾乎是一個瞬間。

我總是要承擔一些不屬於我的過錯。

女孩們嚷嚷著離了席,一宿舍的男生陷入了沉默,李哲沒怎麼說話,只是一直抽煙,最後,幾人合力把那位失戀的朋友抬回了宿舍。

那是畢業期間唯一讓李哲感到煩躁的夜晚,姑娘們回了宿舍,緊接著又吵嚷著來到了宿舍樓下,她們叫來了李哲,指責他在這場欺騙中扮演的角色。李哲靜靜地聽著,順手還給她們一人買了一杯檸檬水。她們累了之後很快離去,而那個女生單獨留了下來。

「三年,他跟我在一起三年!」

不得不說,這是李哲印象極其深刻的一句話,即便是在畢業幾年之後,他都很難忘記這句話,以及她說出這句話的表情。

「我以為我是在跟一個浪漫的人一起生活。結果這都是你偽造的?」

她不憤怒,她看起來是在笑。

她是個很好看的女孩,這是李哲很早就認同的事。只是她不知道屬於女人的美麗需要過人的勇氣和聰慧去保護,和男人的尊嚴一樣。

這看起來很不公平,的確,這個世界本來就這麼不公平。

有人覺得這個世界應該公平,這沒錯,有人覺得這個世界應該關注女性權益,這也沒錯,還有人覺得應該提升體力勞動者待遇,應該對兒童實行無差別的託管……這個世界有一萬種理應成為的樣子,但現實只有一種,它硬生生擱置在人們眼前,人們卻始終拒絕接受它。

李哲是個尊重現實的人,從很早開始就是,這對他的生活和寫作有好處。

他不會問那些欺騙、背叛、惡意和侮辱為什麼會出現,他也不會在享受勝利和收穫時帶著任何愧疚。

世界如此運轉,只是太多人不願承認。

那天的話題不知道是如何轉到開房上的,李哲拒絕了她,她不是林雪,也不是劉宵萌,更何況,這時的李哲已經懂得愛惜身體,並不僅僅是健康方面。

小小的插曲在第二天就恢復平靜,舍友酒醒之後沒什麼情緒,他本來也沒有和她繼續下去的打算,只是昨天的情況太突然,又太難堪。

六月底,各班開始組織聚餐,拍攝畢業照。拍照那天,李哲回到了文科館的那間辦公室,窗台上的幾盆盆栽綠意盎然,老舊的辦公桌上落滿塵灰,看起來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彼時的窗外是歡呼聲和飛揚的學士帽,李哲靜靜地在屋裡坐著,看著這個讓一切開始的地方。

他關了手機,一整天都沒有人能找到他,直到他走出文科館,遇見拎著檸檬水滿臉焦急的劉宵萌。

你總是和她差了那麼一點,如果是林雪——李哲那時沒說這些,他只是接過檸檬水,然後去了班級的最後一次聚餐。

我喝多了。

無法避免地喝多了。

回憶和現實同時天旋地轉,緊接著,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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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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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四.不公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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