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冰燈

第121章 冰燈

「卡恩,姐姐怕是燒的神志不清了,」女孩的聲音帶著一點哭腔。「我怎麼聽見稻草人說話了呢?要是我從此不能照顧你,到了生命女神的凈土,我有什麼臉面去見父親母親……」

斯凱克忽然想到,怪不得她弟弟出門在雪地里翻吃的還裹著單衣,原來是把厚些的衣服都給生病的她穿著。可意識到這一點,就讓冕下明白了另一件事——之前大概是姐姐出門找吃的,因此左腳才凍的沒法下地,她生病以後,便換成她弟弟翻雪堆。

卡恩一邊對這種動輒生死的喪氣話報以呸呸呸,一邊取笑她胡思亂想。涼意撓著草葉的後頸,原來是小窩棚的門沒有關嚴,冕下走過去查看。可是門栓被凍的變形,只能勉強掛在門框上,斯凱克嘆息一聲,從身上拔下幾縷稻草,堵住門栓的縫隙。

叮叮噹噹的,一隻小鍋掛到篝火上方的支架,卡恩把蘑菇浸好雪水泡著,抓起最後一點乾柴點上,想給姐姐熬一鍋蘑菇湯。他發出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憂愁:「唉,姐姐,我們沒有引火信子,這幾塊粗木頭大疙瘩用細火苗怎麼點呢。」

他姐姐還沒有搭話,斯凱克又從手臂抽出一縷稻草,無聲地遞給他。「啊,斯凱克,你身上的稻草是濕的,點不著。」卡恩將這縷草塞回去。

斯凱克的手指靠近男孩的火摺子,祂感到了難言的溫暖,但是正像卡恩所說,這個稻草人在雪下埋的太久,反潮以後不能做引火物使用。斯凱克靈機一動,扒開自己胸口的線繩,將心臟位置的稻草拿出來,這幾縷藏在祂身體里,還是乾燥的。

來自秋天打穀場上的生命一直沉睡,存留到冬天,在最冷的時節接觸火的熱烈,於是貪婪地燃燒。卡恩沒想到還可以這樣,傻傻地盯那火,幾乎等火焰快要燒到手,他才後知後覺地讚歎道:「斯凱克,你真聰明!」

蘑菇在白水裡翻湧,沒有放進去任何調料,但鮮美的聲響咕嘟咕嘟在耳邊縈繞。卡恩聽著代表生還希望的燒火聲,突兀地說:「斯凱克,我父母都被雪災帶走了。」

他們身後,卡恩的姐姐輕輕咳嗽一聲,好像是說,不要把家裡的糟心事告訴別人。但是弟弟沒明白深意,繼續道:「我和姐姐在雪裡找了他們好久,好多天。」

「唉,咳咳。」

他姐姐這次咳嗦聲音變大一些,卡恩還沒有能明白這種暗示的閱歷,姐姐不好意思直接當著稻草人的面攔住這話頭。卡恩就這麼一五一十的講,他面頰上消瘦的肌肉上下動著,手裡抓著一根燒火棍,四下撥弄火苗,盡量把小鍋燒沸騰。「最初之始教會的人士要我們都撤走,去南邊暖和點的地區。我們還在找失蹤的父母,便晚了些日子,於是落在大部隊後面——斯凱克,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雪災和降溫正在向南追趕。連這個小窩棚,都是凍殍死前所在的據點。」

他的目光好像一下子變得無比成熟,利劍一般向門外看,但是這劍鋒上,又有洗劍的婆娑淚光。「姐姐把他們埋在外面了。那也是一對夫婦,像我們爸爸媽媽一樣的中年夫婦。他們的孩子,是不是已經都死掉了呢?」

姐姐一步一步走過來,終於走到他倆背後,心疼地看著弟弟,用凍的流膿的手摟住他,她的尖下巴蹭著弟弟的頭髮:「卡恩,不會的,卡恩。我的病已經都好了。我們明天上午開始趕路向南走,不怕……」

她的喉嚨發出越發嘶啞難聽的聲音——情緒激動不利於病人休息,姐姐的肺部炎症無疑在惡化。

她的扁桃體也將會在雪怪的襲擊下淪陷。斯凱克沒有找到心臟恢復神力,在剛剛從這片土地上醒來的時候,一旦失去這兩位人類引路者,斯凱克的旅行也會止步於此——祂是必須要被人類領著才能行動的。但是,還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嗎??

「病已經都好了」,說是這樣說,姑娘已經吃不下什麼東西,只喝下一點剛沒過碗底的清湯。她強顏歡笑著躺到床上,在弟弟督促下蓋好露出灰色棉絮的被子。弟弟執意要給她講睡前故事,就像「你從前給我講的一樣」。卡恩能感覺到,眼前人的生命力在減退,他強打著精神不肯睡,生怕姐姐半夜要喝水沒人應,又怕她想跟自己說話沒人聽。

「我講冰燈那個故事好不好?母親給我們都講過。」卡恩握著病人的手說,「在生命女神成為女神之前,她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子里生活,每當從冬天來到春天時,父母都會給孩子送一盞精美的提燈,上面畫著纏手藤,寓意長命百歲,可是她家裡並沒有這麼多錢,她的父親沒辦法送她,但對孩子的愛讓他很是愧疚……」

風聲肆虐一夜,千鈞的雪花壓在窩棚上面,那幾塊布圍起來的棚頂向下塌陷,危險地顫抖。姐姐眉心和瞳孔的顏色越來越暗,肺部的炙燙叫她不能入睡,時不時咳的厲害。卡恩吸吸鼻子,這個故事已經講到了尾聲:「父親把禮物拿出來,那是一盞完全用冰雕成的燈籠!火焰在它肚子里唱歌!姐姐,我也想要冰燈……我們以後還能看到燈籠,還能把它們掛起來,掛到屋檐上嗎?」

他湊近姐姐被病痛折磨的通紅眼睛,嗚咽的說:「要是……要是我掛的時候,不小心把冰燈摔壞了,可怎麼辦呢?」

女孩模模糊糊地回答:「沒關係……等過幾天,我想辦法雕一盞送你……」

「好!」卡恩用冰涼的手給她額頭降溫,「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病好了,就給我雕一盞!」

一隻瘦長的手抓住斯凱克的胳膊,拍拍綁著稻草的粗線繩:「斯凱克,你在想什麼?」

「呃,以前的一些事情。」冕下不太想跟任何人說起在災厄深淵裡開出的花。那是祂獨有的,是祂甘願為人類作出任何事情的出發點。

赫穆不愛強行讓誰講述,只能對這種敷衍的回答不置可否,「好吧,我剛才在考慮,現在這種旱災的情況,冰燈能對你恢復力量有用嗎?送你一盞什麼樣的好呢?」

赫穆臉上焦灼的汗水在斯凱克看來是這樣不真實,祂還沒有從漫長的回憶里出來,渾身都在發冷。斯凱克的紅色嘴巴嘟囔幾句,才說:「沒用的,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如果找不到這顆心臟,旱災就要一發不可收拾。」祂的聲音漸漸降低,眼神空洞,向四野看去。

「唉,那好吧,你想想也許我們能努力的方向,我得睡一會,明天再為旱災想辦法。」

最近大約都是晴朗的,晚上才有這許多星星。同伴已經開始打呼嚕,斯凱克冕下橫豎睡不著,就仰頭數那些星子,它們太明亮了,明亮的如此奢侈,總是讓祂忍不住想到爐火初熄的、漆黑的雪夜,男孩扒開塌陷的布料與支架,點上最後一根火柴,將它插進晶瑩剔透的冰盒裡,守著早已冰涼的姐姐永遠地睡去。那盞冰燈被抽空胸膛為人類取暖的斯凱克小心捧起,放到空蕩蕩的軀殼填補心臟的位置,溫和而有力的光穿透黑壓壓的夜幕,雲開雪霽,風止冰消。

許多年都是如此,冕下最討厭這種感覺——在千辛萬苦找回自己是誰的前一秒,與受自己庇護的人們被迫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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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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