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屠城劫

第三章 屠城劫

1

阿寧畏縮在母親程薇的懷中,他只知道此時遇到了很大的麻煩,但這樣的麻煩究竟意味着什麼,以他的小小年紀還很難理解。而蕭引年紀稍長,此時與程薇一同趴伏在了桌凳之下,屋門與門窗早已被不知自何處飛來的羽箭紮成了馬蜂窩,屋外更是不斷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嚎呻吟,即使沒有親眼所見,蕭引與程薇也已經猜到了甘州城內此時是何等恐怖的慘象。

而更令蕭引和程薇擔憂的,是如此危急的情形下,雲萍與秋怒此時卻孤身在外,雲萍早已獨自離去,而秋怒則是聽聞異動外出探查形勢仍未歸來,二人安危直接牽動着蕭程的神經,但屋外的恐怖形勢根本不允許他們冒險外出,除了無法控制的焦慮與恐懼,只能是無可奈何。

屋外火光透天,門窗白紗被映襯出一片陰森的紅光,令人觸目驚心。

「娘。」

阿寧仰著小腦袋,朝程薇問出了一句稚氣卻又沉重的話。

「我們是不是會死了?」

程薇眼眸里噙著一線淚珠,卻拚命控制着不能讓它隨意流下,她的身後是兩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不能以自己的脆弱隨意粉碎他們生的希望。

「不會的,大娘和秋怒叔一定會回來救我們的。」

程薇的內心忐忑著,但語氣卻異常堅定。

蕭引左右兩手分別握住了程薇和阿寧的手,他的心跳同樣在加速,嘴唇也微微顫動着,而程薇的回答似乎是一劑強心針,讓他心氣一振,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握著家人的雙手充滿了力量。

隨着又是一陣箭雨紛飛墜地,甘州城內再次平添十數縷冤魂,那陣陣源於死亡前夕撕心裂肺的慘叫,化成了森冷寒氣,不斷充斥在屋內空氣之中,足以令人凍徹筋骨。

忽然,紅光滿布的門窗白紗之上,閃動出了兩個碩大人影,落入程薇與蕭引的眼帘之內,似鬼魅又似生機,上下挑動着二人心弦,怦怦的心跳聲音在周遭森冷死寂的氣氛之內分外突出。

「吱——」

屋門開啟的響聲,在此時此刻尤其刺耳。

「大娘!秋叔!」

阿寧稚童心性不知畏懼,自然也無情緒的桎梏,最快反應過來。

推門而入的正是雲萍與秋怒。

程薇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原本緊繃的軀體也終於鬆軟,緊握蕭引與阿寧的手也頓時鬆開,渾身癱軟趴在桌凳之下,蕭引也是如此,只有阿寧興奮大叫一聲后,飛快地向前爬行而出,離開桌凳后,便提身立足一把沖向了雲萍的懷中。

雲萍張手抱緊了阿寧,用手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示意撫慰,秋怒在一旁也是看得有着些許感觸。

「快,快出來!」雲萍一邊安慰著懷中的阿寧,一邊伸手揚了數下,示意程薇與蕭引趕快從桌凳下爬出來。

程薇與蕭引相互幫助下,迅速爬了出來,因身體處於緊張低趴姿勢的時間不短,身子一時半會也無法完全回勁,在秋怒的攙扶下,蕭引與程薇只能暫時半蹲在地上,但程薇意識很快恢復冷靜,緊忙向秋怒與雲萍發問道:「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

秋怒面露悲愴神色,一時語噎。

雲萍卻沒有猶豫,當即朝眾人發話道:「現在沒有時間解釋了,你們趕緊隨我而來,任何東西都不要收拾,不要問不要想,只管跟着我跑,聽懂了沒!?」

由不得其他人反應過來,雲萍眼神示意秋怒趕緊扶起二人,而自己一把抱起阿寧,拔腿便朝屋外跑去。

秀十三坊的昏暗巷路之中,憑着月色照映,四個人影前後相隨快速奔走,沿路之上不是已赴陰冥的中箭死屍,便是同樣落荒而逃的甘州城百姓。逃亡中的蕭引與阿寧的眼中,不斷出現著平日裏熟悉的身影:老實巴交言語親善的油鋪老張頭一家三口、總是缺斤少兩愛佔小便宜的西坊街酒鋪的田矮子、行事乖張無規矩可言的地痞田氏四兄弟、屢生嫉妒但又時常給自己糖果嘗吃的邵記面檔老邵兩夫妻,還有言語刻薄但內心善良的豆腐鋪光叔和菜檔阿振,此時都或死或傷,或伏身呻吟或利刃加身死狀慘烈,昔日既有舒心也有堵心的生活煙火氣,此時此刻已成一片阿鼻無間地獄,這座城,已不是記憶里的那個家。

雲萍已無暇顧及眼前的哀鴻,唯有領頭飛奔,選擇的是一條陰暗曲折的小巷之路,程薇蕭引與秋怒尾隨奔走,卻不知這一路的最終目的地究竟是哪裏。

距雲萍等人不遠處的半空屋頂,黑袍人持着一根鮮紅色短旗一路相隨,即使偶有飛箭即將落入雲萍等人的周身範圍之內,也已被他逐一化解,而已入城燒殺的西厥騎兵與步兵,更是觀察著那紅旗去向,皆有默契地不會進入紅旗所在地的百米範圍之內。

雲萍領着四人一路快步小跑,沿着內心默認的捷徑小道前行,如此奔走約有半炷香時間之後,在來到了城東偏僻處,那處鮮有香客且多年未經修繕早已破舊的小廟「奉寺」門前,雲萍終於停下了腳步。

甘州城地處隴西三州的最西端,與極漠西厥鐵罕政權勢力接壤,是中境政權懿武皇朝的極西邊城,系名副其實的西北邊境苦寒之地,城中居民多為早年因罪發配邊境並列入賤籍的貴族或寒族後裔,以及極漠七部落中因通商往來而留在城中的異番,甘州與極漠接壤,文化交流滲透程度極深,甘州城內寺廟既有敬拜中境常見的南海梵天真佛,也有侍奉極漠番族推崇的西天薩滿真主,而奉寺恰恰是既不供奉道佛,也不敬拜薩滿,而是一座主祭女主琅嬛的寺廟,而這女主琅嬛的宗教淵源較為特殊,本是中境前朝端雲皇族立國先賢由東海隱地傳來的一種獨特宗教信仰,時代更迭至端雲中葉時,琅嬛信仰香火已是逐漸凋零敗落,取而代之的中境百姓主流信仰便是來自南海的梵天真佛。

雲萍一家奉行中境禮俗,但平時並無很強的宗教信仰,平日裏更是從未到過這奉寺內供奉香油祭拜。程薇與秋怒見如此危急關頭,雲萍卻選擇來到此地,自是完全不能理解雲萍內心的盤算究竟為何,難道是面臨生死關頭,才來想到求琅嬛女主庇佑?

此時甘州城內危機四伏,但西厥人首先便在主城繁華區燒殺搶掠,尚未注意到這地處偏僻且幾乎沒有人煙的奉寺,這奉寺雖年久失修,大部分建築樓房已是殘舊破敗,但正門卻是一扇厚重高大的銅門,此時已然緊鎖。奉寺周遭竟無半點刀兵箭火蔓延,在這橫禍降臨的甘州城內,已經是一片特殊的平靜之地了。

面對程薇與秋怒的一臉疑惑,雲萍並不打算作何解釋,她抱着阿寧,朝寺門相反方向走出了數步,仰首看着環寺周邊的房屋屋頂,猛地高聲一呼:「出來吧!」

程薇、秋怒與蕭引面面相覷,一臉疑色更重。

只消片刻,黑袍人自漆黑夜色中踏空而來,落在了雲萍的身邊。

籠罩在黑暗之中的神秘人突如其來的降臨,讓程薇等人訝異地神色各異,一時之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馬上開門!」雲萍看都沒有看黑袍人一眼,只是冷聲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說道。

黑袍人也無任何多餘的回應,提足一點,飛身躍近奉寺的緊閉大門數米之內,隨即雙掌翻轉,周身氣息流動,逐漸合成一股無形氣勁擊拍在寺門之上。

緊接着,緊閉的厚重寺門在猛地發出了一陣轟鳴悶響后,竟緩緩開始向後挪動打開,不一會便露出了足以讓兩人同時通過的空隙。

「馬上跟我走!」

寺門已然打開,雲萍一聲呼喊將程薇等人從驚愕萬分的情緒中喚醒過來。

一行人等迅速進入了奉寺內。

2

青色蒲團之上端坐着一名黃髮老僧,一串七色念珠在老僧的枯瘦指間捻轉翻飛,隨着速度的加快,念珠周邊產生了氣息波動,閃爍躍動的淡黃色氣流波紋驟然出現。

黃髮老僧面無鬚髮,雙目閉合神色肅然,身披一襲啡色布袍,袍衫衣面儘是褶子,甚至有些油污泥垢,已是很久沒有清洗打理的模樣。

老僧身側右端同樣有着一塊青色蒲團,坐着一名青袍黑髮僧人,年紀稍輕,一身邋遢青袍與黃髮僧並無什麼兩樣,神情自然閑適,雙手合十眼睛同樣緊閉,薄唇微動口中念念有詞,似是一直在吟誦著些什麼。

感知到氣息波動,黃髮僧睜開雙眼,低首看了一眼手上的七色念珠,心頭微凜,思緒也跟着有了些許波動。

青袍僧也察覺到了這一絲不尋常的動靜,忙睜眼看向黃髮僧手中的七色念珠,喉結一動咽了口口水,心念隨動,發出一聲疑問:「師父,有人來了!?」

奉寺平日裏幾無人至,僅有黃髮青袍師徒二僧在寺中日常打理與供奉女主,甘州城內此時烽煙四起,反而有不速之客駕到奉寺,年紀較輕的青袍僧心中自是疑惑。

黃髮僧並未立即回應,而是繼續觀察著引發七色念珠波動的氣息流轉,良久后才抬頭看向主廟堂那扇緊閉已久的大門。

門外夜寒凝重,本是一片靜謐黑夜,卻因血流成河而為這死寂平添了一分森然血腥。

即使如此,孤陋但超然的奉寺依然有足夠的定力不理會寺外發生的流血戰事,黃髮僧作為奉寺的主持,唯有念誦經文真言,為寺外成千上萬的死難者祈禱超度,祈求亡魂早登東海極樂,以求功德圓滿。

夜色下,主廟堂門外人影晃動,這群不速來客,竟然可以觸動七色念珠的感知,結合七色念珠的來歷,黃髮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對來人身份,心中已有了幾分把握。

終於,主廟堂的正門被推動而開,來人是二女一男帶着兩個孩子,另外五人身後,尾隨着一名黑袍鬼面的神秘人。

黃髮僧一眼掃去,在其餘每個人的身上都沒有停留太長的時間,即使看到裝扮神秘的黑袍人,也無過多表情變化,目光唯獨停留在雲萍身上久久不肯挪移,眸影閃爍似是若有所思。

雲萍同樣注視着黃髮僧,思緒似陷入了沉思與回憶。

「您終於來了。」

黃髮僧直身起立,雙手抱拳向雲萍俯身作了一揖,神色中敬意深重。青衣僧見師父行如此禮數,連忙跟着起身立在黃髮僧身後,同樣向雲萍俯身行禮。

雲萍身形微躬還了一禮,並無言語。

與此同時,黑袍人仔細打量著身前不遠處僧人尤為特別的一頭黃髮,回憶思緒迅速被激起,片刻后,面罩遮蓋下的一雙眸子透射出別樣的光芒,只因黑袍人的腦海中一個名字的突然出現。

「是你!?」

萬分詫異的問句從黑袍人嘴中蹦出。

黃髮僧被黑袍人的問話與音色吸引,有些渾濁的眼眸眨了眨,開始注意起這個裝扮神秘的奇人。

黑袍人繼續發話:「你竟然沒有死。」

黃髮僧似是也想起了什麼,向黑袍人頷首示意。

「不,你為何沒有死?你不應該沒有死。」

黑袍人的語氣剛開始是難以置信,緊接着便湧現出一絲憤怒。

黃髮僧面露苦笑,平靜說道:「是陛下不讓老奴死。」

雲萍並不想應着黑袍人的疑惑繼續深入或者予以解答,而是向黃髮僧徑自說道:「他今天來,是為了你身後的那道門。」

黑袍人微微愕然,已聽出了雲萍言語中的玄機。

黃髮僧也聽懂了雲萍的言語含意,若有所思地轉身正面向黑袍人,合十俯身道:「如老奴沒有猜錯,閣下便是當年的慶王殿下。」

黑袍人沉吟片刻,道:「你是禧祚帝當年最為寵信的密要使大太監烏良,你的這頭黃髮多年來我依然記憶深刻。但沒想到當年我和你在御前不過見過寥寥數次,時隔多年你竟可憑着聲音就能認出我來。」

黃髮僧烏良輕嘆一聲,低首慨然道:「時移世易,世事變遷。今日的黃髮僧,早已不是當年的烏良。」

黑袍人云晝冷冷一笑,道:「若不是你等權宦奸佞當道,我端雲朝不至於被宵小竊國,我等皇室血脈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烏良雙手依舊合十,語氣平靜道:「端雲立國三百年,帝位傳到禧祚帝時,舉國政經體系早已是千瘡百孔弊病叢生,國本已然動搖,即使武鎮未曾舉兵,也會有其他叛逆勢力舉起義旗,端雲一朝氣數已是到了盡頭,即使端雲朝諸位立國先賢再生,也無法挽狂瀾於既倒。」

雲晝的目光逐漸變得狠厲,冷酷應道:「端雲朝的是非功過輪不到你一介閹宦在此指手畫腳,禧祚帝一生寵信於你,當年武鎮率軍攻入長京,屠戮我帝室上下,連孩童嬰兒也不曾放過,禧祚帝投井自盡殉國,為何你能活下來?」

烏良的內心回憶漸起,生出些許淚水浸潤着眼眶,他強行按捺住了情緒起伏,正聲道:「慶王殿下,您是皇室旁宗,按舊制當年並不能直接參與朝廷機要,因此您並不了解,陛下對長京陷落早有預料,傾盡全力才留下了我身後的這最後一點希望,長京之戰前,陛下早已安排我秘密逃出,只為守護這方寸之秘,靜待有能力掌握這最後希望之人出現。」

一直旁觀不語的蕭引程薇秋怒等人,從雲晝與烏良一番對話之中,似乎已經猜到了雲萍大難臨頭之際卻要逃往奉寺的原由端倪。

雲晝聽着烏良的回答,忍不住揚聲長笑,笑罷道:「原來禧祚帝心中早有籌劃,既然你奉命要等,今天也已經等到了,你便可功成身退,可以下黃泉繼續侍奉你的陛下了。」

烏良瞥了雲晝一眼,道:「老奴遲早都要下去繼續侍奉陛下,但,不是今天。」

雲晝笑問道:「為何?」

烏良道:「因為我說的那個人,不是你。」

雲晝一怔,然後繼續冷笑。

久未發話的雲萍,此時終於不再沉默:「烏良大監侍奉禧祚帝近三十年之久,但除了是天子近侍以外,為天下人共知的他更是大內第一高手。不然,禧祚帝也不會把守護這最後希望的重任交託於他。任何自詡有能力承載這點希望之人,如果連他這關都跨不過去,又有何資格進入那道門。」

雲晝意味深長地看向雲萍,道:「雲惜公主原來早有安排。」

乍聽「雲惜公主」的名諱,雲萍似是聽到了一個十分熟悉而又十分陌生的稱謂,神情由愕然漸漸變得黯然,而程薇更是為這個名字大吃一驚,瞳孔放大,直直盯着雲萍。

雲晝緊接着道:「假意與我合作,引誘我到此地與烏良交手,再趁機搶奪我身上的密鑰開啟那道門得以逃離甘州,這便是你心裏的計劃?」

雲萍雖被說破了心思,但沉默之餘,神情依然故作鎮定。

無需等待雲萍的回答,雲晝已然拿定主意,他轉身面向烏良,眼神中殺意迸發,冷聲道:「無論雲惜公主如何籌劃,我今天也必須打開這扇門。」

烏良已注意到了雲晝的殺氣漸濃,但並不以為意,殺戮與血腥在黃髮僧的過去數十載的生命歷程中,只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經歷,不然這名出身低賤但歷經沉浮的一代權宦,如何鍛就出今時今日如鐵如鋼一般的心智,又如何擁有這一身在當年足以震懾朝野內外的修為功法。

烏良眼帘低垂,呼吸吐納之間已有真氣流動,縈繞周身。

「殿下,老奴領教了。」

黃髮僧微微頷首,合上雙眼。嘴中吐出的是恭敬的語言,眼裏透著的是堅定的戰意。

雲萍下意識地將家人護在了身後,以免受到這場戰鬥的延伸傷害。

兩梭尖銳的墨黑色匕首自那似乎深不見底的黑色寬袖中疾速飛出,旋轉中不斷刺破著前進阻礙的空氣,產生著極其刺耳的凌厲響聲。刃身纏着氣流,凝重的氣勁產生,絲毫沒有拖滯兩柄匕首前行的飛速。

破空,破氣,破風,破千軍,似是要破除身前一切看得到看不到的攔路之物,勇往直前的墨黑匕首眼看着就要逼近黃髮僧的胸襟,觀戰者驚恐屏息,刃尖距離僧衣不過一米,眼看着就要旋轉撕扯出血肉翻飛。

烏良自然已經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危險,令人不解的面無表情,似是對殺機的不屑一顧。

就在尖銳的墨黑匕首即將刺入血肉之軀時,老僧緊閉的雙眼猛地張開,瞳孔內深藏着的竟是逼人的寒意,而這種寒意瞬間轉化成一股護體的微光,微光點點,頂在了兩把足以撕破天下任何一種罩門的匕首刃尖之上,光點由點成面,突然如撕扯出兩口黑洞,不斷放大,引申出兩道火舌,猛地在兩把尖銳鐵器身上燃起了重重火焰。

只需要一霎那的時光,鐵器便被消滅殆盡,再無生機。

雲晝冷哼一聲,心中已有定數。

大步流星,橫跨向前,黑影沒入疾風,殺意融入閃電,騰躍半空,裹在黑手套中的雙掌夾着千斤之墜力拍下,如同雷鳴的氣息響動驚徹整個廟堂之內。

烏良深深納了一口氣息,舉掌上迎,黃風乍起,在與黑袖雙掌觸碰之初,便激散出狂氣四下溢散,黃髮僧的雙足踩踏之處,生生下陷崩裂了半尺有餘,廟堂的土瓷地面已經四分五裂不成原型。

黑袖雙掌遇到阻力,未再下沉,騰起半空翻轉軀體一圈,改以雙足踢出了雷霆氣勢,不斷攻擊黃髮僧的身體要害之處,黃髮僧掌法更快,上下翻飛來回格擋,二十回合下來,雲晝根本未能踢中目標,凝聚氣勁循着經脈落入雙足,踢出一記鷹墜之勢,烏良不敢怠慢,立即聚集至少八成功法於雙掌掌心,與雙足硬拼。

氣道強碰不卸,烏良被雲晝的雙足萬鈞強勁震得連退數尺,然而雙足未曾離地,地陷再次深了幾分,強帶着磚石翻飛向後,劃出兩道更為深刻的碎地裂痕,

雲晝藉著阻力再次騰飛,翻轉身軀,落入地面,同樣難擋黃髮僧掌心吐出的強勁,雙足未能立定,後退出與烏良震退相仿的距離。

甫一交手,二人均已明悉眼前對手的強橫究竟到了什麼地步。觀戰的雲萍一家和青袍僧人,除了緊張詫異,也無暇再產生出其他情緒。

「明胥經失傳百年有餘,今日竟可重見,是本王的福氣。」

雲晝在烏良的面前,已無須再掩飾自己的身份,更無須掩飾對烏良的讚賞。

烏良再次雙手合十,俯身有禮道:「王爺修為之高已非常道,老奴佩服。」

「如果是尋常對決時機,本王一定盡全力與你大戰至勝負揭曉。」

雲晝聲音再起,森冷寒意絲絲透出。

烏良斟酌間,心中一點驚恐思緒突起。

殺機又起,冰冷寒刃如電閃掠飛出,目標卻並不是黃髮僧。

青袍僧冷喝一聲,試圖運氣阻擋,但以他的修為層次,萬萬不可能阻擋雲晝的一記夾着兇猛殺意的突然襲擊。

寒刃如冷鋒入薄冰,難以抵禦的冰面碎出百道裂痕。青袍僧的要害處前,已擋無可擋。

烏良悶喝一聲,迅疾橫掃右臂,帶起跌宕狂潮般的淡黃色氣浪,試圖覆蓋在青袍僧的周身,惡魔之蟒吐信納命,火熄光滅,年輕的生命已無喘息之機。

氣浪只擾得了冷刃的尾段,使其略微偏移了方向,但仍然刺入了青袍僧的下腹之內,鮮血溢射,染紅了樸素的僧袍。

眸里血色翻騰,烏良的氣息亂了幾分。

而這一霎那,便是雲晝謀求的戰機。

黑影瞬間疾馳至黃髮僧近身距離,分身化作成十上百道幻變身影,將烏良周身範圍包圍得水泄不通,烏良的眸子被黑色身影遮擋住了所有光芒,看不到片刻生機。

寒芒再起,萬千鋒刃自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道道都能撕裂生命成無盡碎片。

烏良吐息,在周身上下舞出了層層淡黃色的掌浪,試圖讓那道寒芒無機可趁。

但絕頂之間的比拼,容不得一絲分神紊亂,青袍僧的生死已然牽動着烏良心緒,明胥經支撐下的護體氣門出現了片刻的破綻,雲晝的刀對此沒有錯過的可能。

冷刃撕破了十分臟污且帶着泥垢的僧袍,穿膛而過,鮮血噴涌,紅染滿地。

雲萍看着身軀萎靡已是搖欲墜的烏良,和那已經倒地不起嘴角滲血的青袍僧,滿目驚愕,很快又轉為充盈著悲憤,她按捺不住心中怒意,脫口朝雲晝罵道:「你無恥!」

已經抽離戰局的雲晝負手背後佇立一旁,陷入了沉默,陰森的鬼面鐵罩之下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流露。

烏良舉首望向雲萍,淡淡一笑,微微搖了搖頭,對自己的傷勢似乎並不在意,而是滿眼關切地望向那倒地不起的青袍僧,邁著顫巍的步伐緩慢靠近着他,直到將青袍僧擁入了懷中。

青袍僧氣息紊亂,胸脯快速起伏喘著粗氣,嘴角不斷滲湧出鮮血,烏良握緊了青袍僧的手,眼眶中已噙滿淚水,嘴唇顫動着,關心流露道:「小青石,你……你是不是很疼?」

小青石已難以言語,僅僅是僵硬地點了點頭。

烏良雙眼合閉,淚水已順着臉頰滴流而下,悲嘆道:「自你三歲被送進宮中,便已認我作義父隨我伺候貴人們,天朝遭遇厄難,你又跟着我歷經艱辛,強忍寂寞守在這奉廟內快二十年了。這一生,為父沒能讓你享受半日榮華富貴,到頭來還未能替你擋下這要命的一刀,你……你會不會怪我?」

小青石的眼神與表情中,透著複雜的情緒,痛苦、感激、悲傷與遺憾雜糅其中,最終千言萬語依然難以啟口,唯有強忍着劇痛,艱難地用力搖了搖頭。

看着小青石的回答,烏良的身軀加劇顫動着,眼淚加速滲出,直至懷抱中的起伏喘息終於停止,老僧回憶往昔父子相處情景的沉重心緒也隨着停止了。

小青石至死,佈滿血絲的雙眼也未能合上。

烏良停止了抽泣,逐漸恢復了沉靜,緩緩用手為懷中的孩子閉上了眼睛,而胸膛的傷口,此時同樣已是血流不止,疼痛在悲傷過後,持續地加劇刺激著老人的神經。

阿寧已經難以抑制傷心埋頭在秋怒的肩上抽泣著,蕭引也是心情複雜,眼眶紅潤,程薇一把挽住了蕭引別過了他的臉,不想讓孩子繼續目睹著如此生死別離。

烏良忍着劇痛,目光複雜地看了已經陷入了內疚與悲痛的雲萍一眼,然後轉頭對向雲晝,沉聲道:「慶王殿下,老奴敗了,但即使敗了,如您不能答應老奴一件事,您依然無法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雲晝未多加思索,冷聲道:「你說。」

烏良道:「無論事情到了哪一步,你絕不可以傷害雲惜公主和她的家人一絲一毫。」

雲晝沉吟片刻,應道:「本王以我身上流淌的雲氏皇族血脈起誓,只要打開那道門得到我要的,本王定保雲惜公主一家周全。」

烏良點了點頭,滿意道:「好,很好。」

言罷,烏良輕輕放下了小青石的屍身,艱難勉力支撐起了身子,緩步走到了廟堂內供奉著的那尊女主琅嬛塑像之前不過數米處,猛地沉聲一喝,再次動用着周身氣脈,奮力朝塑像擊出一掌,塑像被氣勁衝擊,緩緩向後挪動了一尺有餘的距離,原本塑像所立的方圓之地漸漸露出了一扇地面之門,地門隨着塑像移動而也緩緩打開,內里竟是青石鋪成的階梯,垂直第次向下,深不見底。

眾人的目光自然被這突然出現的地門所吸引,雲晝急切地湊近了那石梯入口,眼裏透著的滿是驚喜與期待。

「這……這就是密庫的入口!?」

雲晝急問向烏良。

烏良的氣息逐漸急促,勉強張嘴應道:「正是。」

「好,很好。」雲晝說罷,便要邁腿走進那石梯之內。

「等等。」烏良舉手阻攔著雲晝,

「為何阻攔?」

「殿下要進入密庫,打開密庫之門,還需要一件物事隨身方可成功。」

「什麼東西?」

面對着雲晝略顯焦急的語氣,烏良將手伸進了僧袍袖中,抽摸了片刻才拿出了一件項鏈模樣的東西,他揚起手垂下那件項鏈,項墜位置竟是一片烏青色的石牌。

看到這塊烏青石牌,雲萍眼中不禁放出奇異的光。

「正是它,殿下打開密庫之門進入后,必須貼身佩戴這塊天外罡石,才能僻除密庫內可能產生的毒瘴之氣。」烏良喘息道。

雲晝快速伸手接過了那烏青石墜,掂量在手中,他抬頭分別看了烏良與雲萍一眼,遲疑了片刻,便低頭佩戴在了頸上。

雲晝伸手指向了石梯,朝着雲萍招呼道:「公主,請吧!」

雲萍咽了口口水,無奈之下只能牽引著家人邁步走向石梯。

臨着進入石梯前的瞬間,雲萍轉頭看了一眼烏良,烏良目光慨然且複雜,合十俯身下跪,強撐著揚聲道別道:「老奴在此恭送公主,公主一路保重。」

雲萍對烏良點了點頭,抿唇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著自己的路程。

3

望着不遠處夜幕下火光透天的甘州城,鐵罕連莫端坐在臨時搭建塔樓中的太師椅上,面無表情,並無過多的情緒起伏。

沉蘇近侍在側,陪伴着她的主人觀賞著精心謀劃下的這頓屠城盛宴,滿足的笑意浮在了美艷的臉上。

一主一仆沉默無語,心思各異地品嘗著這寒意漸濃的血色之夜,直到片片雪花飄落在了二人的肩上。

塔樓遠處天邊一片鴉聲連連,通體幽黑的信鴉穿風而過,一路飛到了塔樓之上,落在了沉蘇的手臂之上,沉蘇熟稔地抽過信鴉腳上束縛著的信條,揚手一放再次放飛了信鴉。

查閱信條內容后,沉蘇走近鐵罕連莫身畔,沉聲報道:「主汗,那人引著那戶人家進了城東的奉寺,與寺中住持戰了一場,得勝。奉寺被住持老僧損毀崩塌,已成廢墟。住持與徒弟葬身瓦礫之下,但並無那人與那戶人家的蹤跡,是否繼續追查?」

鐵罕連莫抬頭注視着自星夜中片片墜落的雪花,思索良久,方才應道:「不必了。」

沉蘇略顯訝異,道:「主汗,此人身份神秘,修為極高,若不盤查到底,怕日後是個隱患。」

鐵罕連莫淡淡一笑,道:「此人身份我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無須追查,隨他完成心中計劃去吧。」

沉蘇微微愕然,不再多言。

「對了。」鐵罕連莫問道,「看清了這人的修為路數了嗎?」

「此人身法鬼魅迅疾,出手狠辣無情,如我沒有估計錯,是傳自西域教派血陀羅門的修羅印。」沉蘇應道。

「修羅印!?」鐵罕連莫罕見地有些詫異。

「正是。」

「血陀羅門的諸天修羅印已失傳兩百餘年,羅門中人爭先恐後研習其中,數代傳人掌教卻無一大成,此人竟可有此機緣,怪不得那老太監的明胥經也敵他不過。」

「主汗,正因為此,此人已經練成修羅印,如再得到諸天印,天下之大想必能與他抗衡之人不超三個,這正是屬下擔心的。」

「不。」

鐵罕連莫否定了沉蘇的想法,詭譎笑意出現在了冷峻硬朗的臉上。

「此人的本事越大,懿武朝的亂子就會越大。」

沉蘇警醒。

「沉蘇,你隨我左右已有七年之久了吧?」

鐵罕連莫平靜問道。

沉蘇一怔,輕輕點了點頭。

「當年,你的父母家人,便是死在了懿武王軍的鐵蹄之下。」

沉蘇內心凜然,已久未曾出現的創痛再次蘇醒,勾動着她的神經。

「王朝無道,天下民苦已久。中境人的江山坐的夠久了,是時候挪挪位置。」

鐵罕連莫從太師椅上直立而起,走到了塔樓邊上,眺望着眼前這片山脈叢林連延不絕的隴西大地,毅然正色道:「我坐上西厥的鐵汗之位只是第一步,平七部,踏白戎,恢復三百年前鐵木天汗創造的蚩莽一統,兵踏中境,夷伏四海,重現我金龍血脈的昔日榮光,才是我心之所向。」

沉蘇聽着鐵罕連莫一番澎湃激昂的慷慨宣詞,驚覺眼前主人的背影驀地變得更為雄壯高大,內心不由敬服更添幾分,立即揚臂斜伏在肩上,俯身下跪揚聲道:「懿武無道,沉蘇誓死追隨主汗,定竭盡全力助主汗實現往昔蚩莽一統天下!」

甘州城的上空,此時此刻凜冽著的,是夜風,是雪風,是臨近凜冬的刺骨寒風,更是功成骨枯的血祭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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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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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屠城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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