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好的,蘇老闆
揣著兜里的錢袋子,摩拉碰撞的聲音嘩啦嘩啦,蘇憫的眼神飄忽,看不出心中所想。
凝光不知為何快步上前,牽住了蘇憫的衣擺,恨不得把自己的臉也躲藏進去。
蘇憫的餘光掃視過去,能看到街邊的店鋪陰影里,躲著幾個半大的少年,下半張臉模糊不清,更看不到眼神如何。
他不作聲繼續往前走,那幾道身影便在陰影中跟隨,目光毫不忌憚地放在蘇憫和凝光身上,充滿著侵略性。
這種目的性極強的目光,讓蘇憫覺得有些奇怪,再察覺到身邊少女的反應,小小的縴手冒着冷汗,透過薄薄的衣服,戳在他的腰間,冰冰涼涼。
他腦海里瞬間出現了許多惡俗的欺凌橋段,也許這是以前惹下的舊怨,又或者是身後的少女受過什麼欺負...到底會是什麼原因,能夠讓他們如此膽大的尾隨?
蘇憫側身看去,身邊少女的頭直直地盯着腳下,步伐迅速得就連超過了他都不知道,有幾根額發豎起隨風擺動,他伸出手掌輕拍了拍凝光的手背,少女抬頭的一瞬間餘光還瞥向那群少年,目光里有藏不住的驚慌。
蘇憫輕皺眉頭,又舒緩而下,拍拍她的後背,示意她直起腰來走路。
「小小年紀別佝僂腰,小心以後駝背。」他本來是想安慰她放鬆點來着,也不知道為什麼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嘮叨,就像自己以前的長輩招呼自己一樣,若是大街上走路這副模樣,脖頸上少不了挨上一巴掌。
「哦。」少女的眼神恍惚,正直起腰的時候,蘇憫感覺腰間的小手捏得更緊了。
他轉頭看去,發現那幾個半大的少年已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擋在他們的身前。
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在經過他們的時候卻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只因為這幾個少年手裏分別拿着一個瓷碗。
碗沿有着凹痕,碗底打着裂紋,黑色的泥土在裂紋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他們的手上。
這群少年橫端著碗,只穿着單薄的衣服,渾身上下結著一層又一層的污垢,在這冷風嗖嗖的天氣,下半身甚至穿的還是短褲。
他們髒兮兮臉下目光閃爍,就這樣緊緊盯着蘇憫,看起來年紀最大的那個手往前一遞,聲音沙啞道:「請老爺賞口飯吃吧!」
隨着他的動作,其它三四個少年同樣如此,聲音不齊,透著一股虛弱的味道。
蘇憫看到街邊商販的頭低落下去,或者看向別處,全然裝作看不到這裏的場景,也有的是想看個熱鬧,幾個路過的行人還帶着譏笑看向蘇憫,一副看冤大頭的模樣。
身邊的凝光像是緊張的一隻小兔子,僵在原地,在她的眼中,有着複雜和畏懼,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低着腦袋,其實關注著蘇憫的一舉一動,直到蘇憫伸手進入錢袋子,掏出了幾枚摩拉。
大額的摩拉閃著金色的光輝,寒風在上面打着圈兒旋轉,凝滯著光輝。
從凝光的角度看,蘇憫依然是那副和煦的笑容,將一枚一枚的摩拉分別投入少年們的碗裏,發出噹啷的一聲響。
少年們的眼神從期盼到不敢置信,隨着噹啷的響聲,手臂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沉,似乎是無法接受這等重量。
蘇憫說道:「如果可以的話,你們應該對我說聲謝謝?」
「...老爺,我們不敢要,要口吃的就行,這太多了!」那為首的半大少年愣了愣,說出了這段話,雖然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顫抖,但能說出這話來,蘇憫的心裏卻被觸動了幾分。
「哦。」蘇憫應了聲,然後半蹲下身子,直起腰來與他們平視,然後在他們的注視下,將摩拉一個一個給收了回去,順帶在袖口上擦了擦黑泥。
少年們瞠目結舌,欲言又止,卻無人敢上前,也無人說話。
蘇憫開口道:「既然有手有腳,也能說話聽得人言,為什麼在這裏乞討?」
少年們互相對視一眼,不知道怎麼回答,也許是從未見過蘇憫這樣奇怪的人吧。
最後還是由為首的那個少年開口道:「以前...試過,被趕走了,就沒再想過了。」
蘇憫搖頭:「我不信,我曾經見過一個和你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推著推車賣摩拉肉,從碼頭到城巷,城西到城東,上上下下,都能混上一口飯吃。是不是覺得碗一拿一伸,能討來口飯吃,也能算得上一門求生手藝?」
那少年不敢與蘇憫對視,凍得發紫的嘴唇顫抖著,點了點頭。
蘇憫又道:「那你們知不知道,當你們把手伸出去的一瞬間,反而丟掉了最為珍貴的東西。」
珍貴的東西?
他們身上還能有什麼珍貴的東西?
少年們面面相覷,被蘇憫的話引起了興趣。
「就那麼簡單的一伸手,你們的尊嚴,鬥志,對未來的期盼,都寄托在了這一個破碗上。偶爾裏面會裝上半個饅頭,對你們來說便是大收穫,是一頓飯食,吃完后,又開始幻想着下一頓,然後周而復始,你們的人生,和這一個破碗綁定在了一起,那你們和破碗有什麼區別?」
蘇憫指著那破爛的黑泥碗,又掃視一眼他們身上穿着的爛汗衫,有幾個年紀小的已經滿臉通紅,小腿忍不住夾緊在一起,躲避蘇憫的視線。
這幾個沒上過學堂沒讀過書,甚至可能沒有父母的半大少年,在這凜冽寒風裏,頭一次感到了比別人鄙夷的眼神還要讓人難受的東西。
那是在這個男人口中,由他們自己扔掉的尊嚴,並被自己不斷地踐踏。
「我...」那為首的少年漲紅了臉,似乎有什麼話想說,被蘇憫一抬手給堵了回去。
「這摩拉,還給我了。」蘇憫將摩拉放在手中摩挲,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沒等少年的眼神徹底低落下去,他接着說道:「但是,如果明日你們能找來五斤野生琉璃草葉,這摩拉,還是你們的。」
「真的?!」少年們眼裏閃著光,和剛才棚子陰影下的他們,大不一樣。
蘇憫笑着點頭,「明日天黑前,碼頭會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什麼讓人激動的詞語!
少年們歡呼起來,打攪了一旁在發獃的路人和攤販,這是什麼怪人,這樣變着法子撒錢玩?
蘇憫站起身來,走之前不忘拿起幾枚摩拉,重新放到少年的面前:「這是定金,換雙鞋子,上山的時候不要割傷了腳,我這是在和你做生意。」
為首的少年捧著雙手,鄭重的將那摩拉收下,看着金光燦燦的摩拉在自己手中的樣子,他發現原來沾滿黑泥的手,也比那破碗好看得多。
「啪!」少年將地上的碗撿起來,又重重摔在地上,碎片划疼了他的皮膚,卻不妨礙他笑得很開心。
「啪...啪...啪...」一地的瓷碗碎片。
那少年高舉抓着摩拉的右手,高聲喝道:「做生意去!」簇擁成一群的少年興沖沖地往城裏走去。
被摔在地上的碗,化成了另一種被高舉的東西,在少年的手上閃閃發亮。
凝光時不時回頭看看,直到那群少年消失在人群里,才轉過頭來重新看着蘇憫。
蘇憫看向她問道:「剛才在想什麼?」
之前的少女神態一直不太正常,再經歷剛才的事後,蘇憫的心中差不多有了個七七八八的底。
凝光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低着頭,期盼著蘇憫不要抓着這個問題不放。
「像是以前的你,對么?」
蘇憫的聲音傳來,讓她的身體猛地緊繃。
良久后,她蚊吟般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那些穿着破爛衣服的他們,和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樣,而她剛才的緊張,都來自於身邊這個男人。
她不知道,如果換作了他們,蘇憫會不會和別人一樣,冷眼旁觀,或者是厭惡地驅趕。
凝光想像不到那副表情出現在蘇憫的臉上的樣子,如果是那樣的話,和那晚寒夜救自己的那個人,真是天差地別。
蘇憫為什麼會救她,她到現在都想不明白,蘇憫有什麼目的,她也不敢去瞎猜。
但要是在剛才,蘇憫若是和其他人別無二致的話,她不知道自己牽着的這片衣袖,還能不能帶來安全感。
她見多了那些冷冽的光芒,恥笑,譏諷,甚至是可憐,悲憫,都與刀子無一二致,瘋狂切割她的皮膚,在心底湧起灼烈的痛感。
少女的心思就是比少年早熟,當這些少年還不懂尊嚴何物的時候,凝光已經飽受為守護尊嚴遍體鱗傷。
有時候,把東西捏得越緊,真的只是怕失去而已。
凝光剛才甚至有想過,如果蘇憫真的做出來那種事,她可能會鬆開手,轉頭就跑。
所幸...沒有呢。
他蹲在那些半大少年身前的時候,她的腰桿早就挺得直直的,雖然在蘇憫說那個「女孩」的事迹的時候,又臊得低下頭去。
但自己的心裏,卻是安穩的,溫暖的,輕鬆的。
凝光抬起頭問他:「既然給了,為什麼又要把錢收回去,還讓他們去採藥?」
蘇憫疑惑道:「你不懂?」
凝光頷首:「懂得一點,是不想讓他們就這樣安於現狀,要靠自己的勞作去賺錢。」
蘇憫點頭:「那就夠了。」
凝光還想再問,蘇憫卻接着說了下去:「他向我乞討,我願意施捨,所以我便給了,那是我的善心做出的本分之舉。但他們沒收,卻把錢還給了我,他們知道這是貴重東西,心中有自己的價值觀,能忍住誘惑。這種品質,很珍貴,他們將這份珍貴,當作是對我善意的回報。」
凝光懵懵的:「回報?」
「是的,回報。珍貴的品質讓人嚮往,也值得讓我付出,所以我打算給他們一個機會。」
「僅僅只是一個機會而已嗎?」
蘇憫笑道:「當然,環境限制了他們的眼界和成長,有些人的品質與生俱來,但是往往會在環境裏不斷改變,他們也許沒讀過書,沒有父母教導,你覺得他們第一次收到這麼多錢,會是個什麼反應?」
凝光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他們會拿錢去做別的事情,比如吃上一頓好的,或者買上一屜包子?」
蘇憫淡笑:「當然有這些可能。更何況那點錢,其實不夠每人都換上一雙鞋子,那他們會如何選擇?甚至於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琉璃草葉這種東西...也就是說,我們明天很可能在碼頭看不到他們。
我可以肯定,我是第一個與他們做生意的人,第一次這種東西,充滿了不確定性,他們不確定我的生意是否真的生意,但摩拉卻是實打實地交到了他們手裏,哪怕有人認定了要做這件事,但是他們有五個人,可能意見會不一致,又或者有更多突然的原因......」
凝光微張著小嘴,感覺自己的腦子打轉,走路都慢了下來。
蘇憫回頭看她:「怎麼了?」
凝光不知道怎麼回答,才發現蘇憫臉上的笑容有些奇怪。
「你在騙我?」
蘇憫哈哈大笑,「是不是感覺腦子都短路了,想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話到最後,蘇憫收斂笑容:「剛才說的話,自然都是假的,錢是夠的,琉璃草葉也是存在的,剩下的,就交給他們自己努力吧。
那些美好的東西,我們應該去保護它,呵護它。相信愛與正義,光和神明,向來都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但要是我們一直抱着懷疑去考驗它,磨損它,那我們就成為了改變它的環境,也許今天它還閃耀着光芒,但是明天就不一定了,後天就更不一定了。」
保護,呵護,愛與正義,光和神明...明明沒有說教的意思,凝光卻發自內心的感受到了自己悸動,讓她血液上涌。
蘇憫說的這些話,在她的心裏如同千鈞,比撥開翠峰上的千里雲霧還要讓她驚喜。
她細細咀嚼著,等到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蘇憫早早走到了前處,拍了拍自己有些發燙的小臉,凝光快步走上前,牽住了蘇憫的衣袖。
其實,要是說出口的話,蘇過先生肯定不會相信吧...但是相信神明這件很酷的事,我一直都在做。
凝光抬起俏臉,凝視着蘇憫,又看了看他的後背,那是一方溫暖的凈土,她曾有幸感受過。
冬日長街冷颼颼,到處都是寒風凍創的氣息,萬物冷色調。
凝光獃獃地看着,在這個時候,蘇憫不像是那個好算計的摳唆老闆,不像是那個碎碎念的長輩,不像是那個言語里半真半假的老不羞。
那像什麼呢...
「蘇先生。」她俏生生喊道。
蘇憫看她,不知道這妮子為什麼笑這麼開心,下意識回道:「磕磣,叫我蘇老闆。」
「好的蘇老闆。」凝光痛快應道,牽着他的衣袖一揚一揚,臉上有着明媚的光彩,與剛才金光燦燦的摩拉相比,也不遑多讓。
「誒。」蘇憫樂呵呵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