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瘋和尚（完）
村門口，一個傻子和一個和尚來了。
四散的人群見來了個和尚，如是見了救命稻草。
他們便急忙將方才老太太被馬三娘惡魂附體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道，叫這大師趕緊去超度惡鬼。
和尚只是雙眼通紅，嘴裏念叨著阿彌陀佛。
「超度惡鬼嗎？」
這和尚便是急匆匆趕來的無佘。
無佘感覺自己腦袋裏綳著的一根弦斷了...
連帶着他的佛心也徹底紊亂。
......
馬家村有個傻子，也只剩了一個傻子。
村子裏有一座用屍體堆疊起的塔。
塔里的每一具屍體都被挖去了雙眼，刺聾了耳朵，拔去了舌頭。
是一個來馬家村走商的販子發現的，並且報上了衙門。
衙門的人來調查，他們問那傻子，傻子只是雙手合十，說那些屍體都是惡鬼，是自己將他們這些惡鬼超度了。
阿彌陀佛...
那惡鬼不聞人冤，不見人悲。
只喜污人清白，只念穢人明瑟。
是該被渡化的。
傻子說道。
衙門的人自然不信，可是這傻子也不像是會功夫的樣子，肯定是叫人哄騙了頂罪的。
他們便把傻子帶回了衙門，從長計議。
判官為此發愁，這屬於是惡性案件了，查不出來不好交差啊，他這頂上好的烏紗帽不保呀。
不過他的判佐倒是給他出了個主意。
「反正這傻子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如直接把罪給這個傻子定了，如若是沒有查到真兇，也好交差。」
「好！好！好！妙極了！！！」
在三聲的叫好聲下，傻子就這樣被稀里糊塗地定了個罪，又被稀里糊塗地壓到了菜市場砍了頭。
只是他死前，大喊了一句叫人聽不懂的話語。
「三娘嘞，你走好呀，傻子來陪你了。」
坊間在飯後是多了些趣談。
有感性派。
「傻子和這三娘定是有一番泣人的故事...」
有理性派。
「這傻子怎麼能殺怎麼多人呢？衙門的判決肯定有貓膩，懂得都懂，其中的利益牽扯太大了...」
有發癲派。
「我覺得是因為傻子偷吃了貢品，叫天神發怒，懲罰了整個村子...」
......
傻子其實不傻，他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只是裝作不知道。
他只是稍微愚笨了一點，但是心中的義是不會少的。
傻子早就決定要為無佘頂罪了，就算是判佐不出這個主意，他也會一口咬死承認人是他殺的。
傻子認死理，牛都拽不回的脾氣。
村子裏就只有馬三娘把他當人看，他們逼死了馬三娘，還逼死了三娘的老母，那麼他們就是大師口中的惡鬼。
惡鬼是該殺的，大師沒有錯！
傻子知道是大師為馬三娘報了仇，他定是要償還恩情的。
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賤命。
那麼就用他這條賤命，給大師承罪。
傻子是好樣的...
世間諸生，表裏如一者，又有幾何?
唯眾口所蔑之人，傻子也。
......
馬三娘沒有去過京城。
馬三娘和傻子說過，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去一趟京城。
那裏很好，那裏真的很好。
那天，無佘穿着被血染紅的袈裟，
跳入了水中，撈出了馬三娘的屍體。
他將馬三娘燒作了骨灰，用一個罐子帶着，踏上了行程。
無佘是一根筋的人。
他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面對馬三娘佛心會亂。
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帶着死去的三娘去極樂世界。
聽三娘說，京城就是極樂世界。
無佘便憑着這個念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京城。
馬三娘騙了他。
三娘是騙子。
京城不是極樂世界。
京城很黑，很他媽的黑。
無佘才入城門就被偷光了身上的盤纏，只剩下了馬三娘的骨灰罐子，和那件怎麼洗都是一股子血腥味的袈裟。
他狠下心來，尋思趁著夜色去搶點錢。
搶到了一個女瞎子的身上。
反倒是被人家一棍子掄在了地上。
「我說，你這和尚，正事不幹，倒是跑這裏來強行化緣了是吧？」瞎子調笑着說道。
「施主，你有興趣聽個故事嗎？」
......
講罷故事，無佘倒是心靜了下來。
他知道，他已經不再是佛，如今的他早已經拋棄了對於眾生的慈愛，僅僅是一個亂了心的江湖客。
按理來說是如此。
「你本為佛，佛家之信，理應渡化蒼生，可卻是造下的殺孽叫你亂了步驟，你還未渡自己，就自覺京城無可救藥，不可渡化，這無疑是本末倒置。」
瞎子一番話倒是叫無佘撥雲見日。
「我該如何？」
無佘的思緒紛雜。
他該如何？
他將那佛門的戒律違了個遍...
殺生、偷盜、私通、妄語、飲酒。
放下了擔子，無佘確是感到輕鬆，卻又被覆蓋上了一綹虛無的迷茫。
他該如何？
「往前看。」
瞎子只是灌了一口酒，指了指街角上行乞的孩童。
孩童面前放了個破碗，看着樣子怯生生的，不是能吆喝的人。
現在都快入夜了，碗中還是未有分毫。
會哭的孩子有奶喝，這道理放在這下九流的乞人行當中也是有效的。
她從自己的懷裏摸出了一個早就冷掉了的燒餅，遞給了無佘，便瀟灑地走了。
無佘愣住了。
「阿彌陀佛。」
他笑着搖了搖頭，便走上前去，將那燒餅遞給了怯生的孩子。
「謝謝大師。」
那孩子見是一和尚，便也雙手合十，回了一道禮。
終於，無佘身上那股若隱若現的血腥味，也淡了些。
他當先渡己，再渡蒼生。
他當先承罪，再求功德。
他當先憫人，再成真佛。
佛心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
他當放下執念，才可承認這京城，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道迷濛的灰色。
終於無佘走出了用二十年光陰給自己編織出來的夢。
義無反顧地走向了京城這抹灰暗。
而他會成為這灰暗裏的一道光。
這道光，便是馬三娘和無佘的極樂世界。
......
「三娘嘞，京城到嘍...」
無佘拿出裝着三娘骨灰的罐子，痴痴地看着升起的皎月，輕聲呢喃道...
柳葉似柔伊綿綿的晚風潤過了他的衣袍，颳去了些許塵土。
似那佳人遠去餞別時的吳音軟語。
終是撫靜了無佘那顆泛起絲絲漣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