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方的戰地
第一章遠方的戰地
下車后，導遊江洪，引著木村拓二、久保京子兩個異國遊客走到了上山路上。
坡是緩坡，幾乎看不出是在往山上走，只是越走，步履越沉重。
不知不覺間，走出了密林，回首再看，公路已在腳下，他們到了山頂。
山的另一端，小小一村落，寥寥百十戶。
江洪指著那村落，對木村拓二和久保京子說：「看吧，那就是腰甸子村，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禿子山頂峰。」
「啊，這就是禿子山的頂峰？」木村驚叫着。
「原來就是這裏，遙遠的戰地！」久保也一聲驚嘆。
光禿禿的山頂，只有一株老松樹。
老樹的一半乾枯成焦碳狀，另一半則蒼勁茂盛，仍倔犟地生長著。
江洪拍了拍樹榦，「這就是半拉松。」
「哇！」兩個東瀛遊客再度驚呼。
他們對着半拉松連連拍照，接着又靜立默哀弔。
然後，他們跑到樹下，放下肩包，掏出膠袋，將那樹下的泥土捧起，裝入袋子中。
「遠方的焦土！」木村的聲音在顫抖。
「遠方的焦土……」久保已經更咽了。
看着兩個遊客的舉動，聽着他們的話語，江洪的心情卻似灌了鉛一船沉重。
他知道那兩個遊客為何激動，他們又為何稱這裏為「遠方的戰地」。
因為，江洪就是從這裏走出來的，山腳下的腰甸子村便是他的故鄉。
童年時，他多少次跟隨大人來到山頂，跪在半拉松下，焚香磕頭。
這麼多年了，他年年都會看到有日本遊客來到這裏，帶走半拉松下的泥土。
禿子山上到底發生過什麼？異國遊客為何要來此憑弔，並帶走半拉松下的泥土？遠方的焦土又是什麼意思呢？
昨天並不遙遠，江洪還記得家中長輩們講述的往事——
風蕭蕭，雨在下，凄風苦雨中，一支隊伍艱難地行進在泥濘不堪的禿子山下。
隊伍中人人衣衫襤褸，個個臉上被硝煙浸透。
隊伍前一面青.天.白.日旗，佈滿彈洞，幾近破碎。
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顯然吃了敗仗，退入山林中。
隊伍正待覓路退往東山方向時，忽聽天空中一陣轟鳴，飛機當頭飛過，俯衝掃射。
原本就已混亂的隊伍，在飛機的俯衝掃射下，更加七零八落。
與此同時，對面石山頂上，忽見膏藥旗揮舞，密密麻麻站滿了日軍，且迅速架起了迫擊炮。
艾旅長剛喊一聲：「快，往禿子山頂撤，佔領制高點。」
話音剛落，就聽「悠」一聲，那是敵軍炮彈飛來了。
「卧倒！」旅長大聲命令。
隨即「轟」一聲，大地都在顫動。
接着又是一連串「轟轟」炮聲，一時彈片碎石泥土血肉滿天亂飛。
一條大腿齊刷刷被彈片削斷，飛落到了樹杈上，鮮血漓漓拉拉滴淌不休，染紅了樹榦。
艾旅長慘叫一聲：「他奶奶的，老子腿沒了！」
一個寬肩矮壯的男人抱住了他，急急喚著：「旅長！」
旅長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着：「別管……老子了……朴相一，你和王守仁……一定要……要衝出去……給咱義勇軍……保……留火種……抗日到底……」
說罷，脖子一軟，頭一歪，再也沒有了氣息。
此時，不是悲傷磨嘰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是呼喚不回旅長的性命了。
矮壯男人說了聲：「艾旅長，你就在這裏安息吧。」
放下營長，他大喊道：「王營長，艾旅長犧牲了！他讓我們保留義勇軍的火種！」
不遠處的王營長下令：「所有喘氣的，快，跟老子衝上禿子山，佔領制高點！」
亂紛紛的隊伍，跟着營長王守仁向山頂衝去，矮壯的朴相一望着幾名傷員，剛想說什麼。
一個肩膀上的彈洞正往外涌著鮮血的傷員，淡定地說道：「朴參謀，給咱兄弟幾個留下一挺歪把子就行，我們打掩護了，這算是兄弟今生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吧。」
朴相一點了點頭，留下了機槍和二百發子彈，便跟着隊伍向禿子山頂撤去。
便在這時，敵人的第二輪炮擊開始了。
密林中，兩人合抱不過來的粗大樹榦被炮火攔腰炸斷。
那炮彈似乎長了眼睛，就在七零八落的隊伍中爆炸開花。
一時間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沖在隊伍前邊的王守仁剛剛卧倒，便覺有什麼濕乎乎熱烘烘的東西落在了頭頂。
用手往下一扯，那東西又軟又長又濕又滑。
他不用看便知道，那是一截腸子。
這一年來，槍林彈雨中，這種事他經歷過早已不止一次。
炮聲稀落後，山腳下響起了潮水般粗魯的叫喊聲：「半載（萬歲）！」
王守仁聽到朴相一在他身後粗喘著說：「鬼子這麼快就衝過來了！」
王守仁罵道：「媽.個.逼.的，東洋鬼子真他.媽能打！快，上山！」
山下吶喊聲越來越近，接着機槍聲響起，那定是傷員們在和鬼子拚死一搏了。
朴相一知道，那些兄弟們生命的最後一刻到了。
當他們衝到山頂時，日軍又開始新一輪炮轟。
「咣咣咣！」
火光閃爍，碎石迸射，山上的樹林瞬間化作火海。
「趴下！」王守仁一聲令下。
可哪還有人哪！
倖存者，只有高大的旗手，還有王守仁和朴相一了。
在熊熊烈焰中，他們爬行在灼熱的土地上，一直爬到了山頂老松樹下。
那老松樹好似山頂上撐起的一把巨傘，擎住了彈片碎石，擋住了爆炸的氣浪，將三人護住。
那松樹又好像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兀立在遍地火光硝煙中。
那松樹也像一個威武的猛士，迎風而立。
那松樹的樹榦，四五個人手拉手也未必能合抱得過來。
它的一面正被火舌舔舐，而另一面卻涼絲絲的並未燃燒。
三個人幸好爬到了大松樹背面，他們才沒有葬身於火海。
「怎麼辦？這山頭，我們守得住嗎？」王守仁在問朴相一。
此時，炮擊停歇，過了一遍大火的山頂，只有煙塵瀰漫。
幸好這是雨天，儘管是綿綿細雨，但也很快就將火焰澆滅了。
奇怪的是，那株老松樹只有半邊被火燒了，此時猶有餘燼，而另半邊卻仍生機盎然。
漫山遍野已響起了鬼子的呼喊聲：「半載——」
朴相一握著一顆手榴彈說：「我們三個抱在一起，殺身成仁吧。」
王守仁的眼睛紅了，「好，咱們來生還做兄弟，還一起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