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四十三章(上)

關於國防部長的任命，我一開始是拒絕的。」

節制三省的裘重治後來這樣描述自己在面對程克嘉獎時的表現，「撫遠將軍」的差事實在是太肥了，來自南直隸的幾支嫡系部隊都在平定界河的戰役里大發橫財。

裘重治在穎水繳獲孫衛法搜刮的大筆黃金，他把其中的三分之一上繳國庫，餘下的金磚和金條就賞賜給自己的親信。賬面上出現填不平的虧空，所以洪時先建議他編一個故事來解釋這一切。

此後在界河的常樂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赳赳黨」在潰敗前夕計劃把穎水銀行里的黃金儲備秘密運出國，但是他們的運輸船隊在常樂江里沉沒了。「江口沉金」的傳說讓很多常樂民眾都租了打撈船尋找財寶，這些人普遍一無所獲。

常樂的福全廟設有大軍的行轅，剛剛接受石培元投降的羅允伸和裘重治在天花板上繪有圓環、花卉以及龍鳳的偏殿里商量對策。

裘重治背著手在光滑的地板上走來走去，他對正在一旁喝茶的羅允伸說道：「允伸兄，『猢猻』怕是對我起疑心了。自古以來『兵部尚書』就是一個虛職，我記得前朝的樞密院、殿帥府分走了兵部的指揮和調兵權，現在的國防部也是個清水衙門。」

羅允伸放下茶杯說道：「老裘，你我以及老洪歸根結底還是要幫著『猢猻』，咱們南直隸一派實力不強，如果大家不抱團，總統和老謝的部下就要唱主角了。」

無可奈何的裘重治坐到房間里一張帶有管腳棖的木質雕花靠背椅上，他拍打著一旁安裝著玻璃桌面的茶几說道：「國防部長負責徵兵和退伍工作，林登萬打仗就要強行召集人手，這樣做一定會得罪人。」

「天下統一以後，我們可能要把幾十萬軍隊裁減三分之二，國庫里拿不出這麼多安置費，他們一定會埋怨到國防部頭上，程克是不是要讓我來當替罪羊？老洪的能耐要比周佔山好上一大截，但是他沒辦法當上南直隸兵團的主將，這或許就是因為老洪能力出眾，史儒豐和黃尚義之流擔心他日後威望過高。」

不太滿意的裘重治交卸手頭的差事返回興州，黃尚義和林登萬籌辦的凱旋儀式倒是化解了對方的不安情緒。

征討「赳赳黨」的得勝之師返回興州，籌備兩月之久的凱旋儀式靡費甚大，程克用禮品召集二十萬市民來到街頭圍觀凱旋式，興州的賓館和商店都大方實施促銷活動。

當天清晨，嘹亮的軍號在城外響起。

裘重治的軍樂隊容易讓人聯想到喪葬活動里敲鑼打鼓的「長樂班子」，他們鳴奏著前朝留下的雅樂《凱旋令》和《出征頌》。

煙花和禮炮在城內外轟轟隆隆鳴放起來，裘重治的將士早就換掉磨損到看不出原來樣子的軍服，他們披掛嶄新的裝具，舉著借來的先進步槍進入興州。排成縱列的戰機在漂浮著厚重白雲的藍天上投擲彩彈，飛機上的航拍攝像頭捕捉著地面上的盛大場面。

凱旋儀式幾乎將當天變成一個全民狂歡的節日，林登萬在城外準備的十輛花車依次來到市區遊行。程克的「尚方寶劍」和五花八門的戰利品被擺在一輛名為「穎水大捷」的花車上，在「呂公嶺」上毫無建樹的魏興邦被包裝成戰爭英雄，他坐在花車上向歡呼的群眾揮手致意。

立下戰功的將士圍著花車從人群中走過，他們沒有刻意練習「彈簧步」，這是舊帝國的形式主義傳統，現在應當摒棄。

花車離去以後，幾千名垂頭喪氣的「赳赳黨」戰俘組成人海從街道上走過，其實這裡面真正的俘虜不多，許多人是當地駐軍，他們故意假扮成俘虜來誇大戰果。

裘重治的排場更是獨一無二的，他騎著一匹界河地區的特產「常樂馬」，身邊有兩排兵士扛著鎏金的祥雲紋錦旗，這上面用古體字寫著自己的種種頭銜。好在裘重治在穿著上跟往日一樣保持低調，不然套上一件藩鎮軍的武將制服，別人會以為他當上了保安隊長。

沿途百姓如同倒伏的麥田一般踮起腳來看他，樂曲聲傳進耳內，這種場面能令人陷入自我陶醉。

裘重治尋思自己終於能在歷史書上留下幾頁紙了，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太過高調，但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現在正是林登萬向派系炫耀實力的時候，「猢猻」要讓別人明白「南直隸兵團」的元老最有威望和話語權。

感到心安理得的裘重治面對歡呼群眾沒有激動的表現，他趾高氣揚的遛馬而過。

興州行宮的午門外早有一班新聞記者等著直播接下來的場面，林登萬和程克帶著一群文武重臣立在路旁，他們看著裘重治緩緩驅馬走近。

這樣的禮遇並不常見，但是裘重治覺得少了百官跪迎這一環節，所以有些美中不足。

程克親自上前把裘重治從馬鞍上領下來說道：「裘公平定『赳赳黨』，功德無量，真是我朝第一功臣。」

裘重治連忙用謙虛的態度說道：「程公太抬舉我了，『赳赳黨』充其量是個傳銷組織，沒必要放在心上。說來慚愧，這一年裡，我只是完成了一點微小的工作。」

寒暄完畢后，羅允伸和魏興邦緊緊跟著裘重治進入行宮，他們快步登上宮樓，上面早就擺好了酒席。林登萬在路上取出一份空白名單塞給裘重治，不明就裡的後者問道：「林公，這是怎麼回事？」

林登萬笑著說道：「這玩意叫做『裘選』，你可以安排幾個心腹愛將到有空缺的崗位上去。」

裘重治點頭說道：「自古以來，沒有幾個人能得到這種待遇，我還是不效法古人為妙。」

共和三年的春天，林登萬決心剷除統一道路上的最大障礙「划水道」。

江東地區「划水道」軍隊的大長老是「智璋道人」柳建誠，「划水道」的最高行政機構里還有好幾位位高權重的常務長老，他們一起決定這個組織的發展策略。

「智璋道人」是一位爭議極大的划水道教士，但是沒有人能否認他在「划水道」復興事業里的巨大貢獻。

江先主在統一帝國時藉助過「永明」的力量，「恆帝」和「昊帝」也會搶走朝廷的一部分權威，所以江康竭盡全力打壓「划水道」，他堅稱世上並不存在神明。「划水道」的廟宇在浩浩蕩蕩的滅法運動里成為廢墟，成千上萬的「划水道」信徒被貢獻為「永明」的祭品。

經濟騰飛的江後主時代讓世間出現很多沒賺到錢的失意者，這些人選擇在「划水道」上尋找心靈寄託，這個帝國的古老教派再次崛起。江泰對「划水道」的高級教士禮遇有加，他還專門建立一套教士學校和配套的考核機制，過去躲在荒山裡修行的「划水道」成員拿到皇帝發放的津貼並且評上了職稱。

江後主把這種信仰視作一根有效駕馭民眾的韁繩，他興建許多嶄新的廟宇並安排官吏進行商業化開發，「划水道」的教義也被修改為「忠君愛國是最大美德」。沾染銅臭的「划水道」教士失去原來在信徒里的號召力，他們心甘情願拿著朝廷頒發的榮譽證書參加各種研討會。

「智璋道人」是江東襄武人，早年趁市場經濟帶來的致富大潮推著烤箱前往興明的「雲嵐觀」賣燒餅，後來不知為什麼就出家加入了「划水道」。

始建於大越羅平年間的「雲嵐觀」是帝國南方最大的「划水道」廟宇，整座廟宇裡外共有七進之廣，本身就是一座寶貴的文物。「雲嵐觀」內部勾心鬥角非常嚴重，成為廟宇「當家教士」的難度不亞於在古代國家的王位繼承戰里取勝。

「智璋道人」通過檢舉前任長老貪腐和包養情人當上「雲嵐觀」的管理者，他設法幫廟宇爭取大筆的維護費用，然後吸引影視投資人來這裡拍攝電影。「雲嵐觀」的周邊產業開始蓬勃發展，大量的旅客到此遊玩，廟宇里的教士還經營著很多企業，興明地區差不多有十幾萬人靠著「雲嵐觀」賺錢。

眼紅「雲嵐觀」的別有用心者開始惡意攻擊「智璋道人」，他們覺得「雲嵐觀」的長老周旋在朝廷官吏之間，儼然就是一個「道門首席執行官」。產業上市、濫收門票、開豪華車和燒天價香的負面新聞登上電視和網路，人們還懷疑「智璋道人」有大量存款以及私生子。

肥頭大耳的「智璋道人」被質疑是個沉迷酒色之人，不過按照生物學上的研究，吃肉太多的人一般都體型精壯或者精瘦，老是吃澱粉和植物油才容易發胖。

「唯一帝皇」的統治走向末路，帝國境內幾個不安分的「划水道」激進團體聯合失業遊民、朝廷潰軍和貪腐官吏組織「划水道」義勇軍，他們在江東、界河、南直隸三省到處征戰，各地的割據勢力望風披靡。眾人推舉「智璋道人」主持大局，「雲嵐觀」眼下就有將近十萬人的常備軍，腐敗無能的馮國忠父子僅僅幾個月就被他們攆出江東。

「划水道」軍隊沒有強迫民眾信奉他們的理念，這些人還撤換了很多腐敗官僚，他們控制的地區比較富足，沒有出現「赳赳黨」式的大範圍飢荒。

統一大業指日可待，林登萬計劃以排山倒海之勢踏平江東並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征討「划水道」的部隊被分為兩個兵團。

東路兵團由御駕親征的程克直接指揮，黃尚義、史儒豐、孫百成統領的三個軍會在河安駐紮，「划水道」方面不得不抽出數萬軍隊在南直隸布防。馮化龍維護不佳的水軍會在江東海岸線上製造事端，確保對方無法通過海路運送物資。

林登萬統領的西路兵團在四明、杉州、亭泉、駿江一線集結，洪時先、羅允伸、塗峰、唐善、郭哲綱、魏興邦、吳獻江和方歸仁各自率領一個整軍抵達前線，「猢猻」麾下大概有二十三萬大軍可供調遣，一千五百門各型火炮和四百五十輛步兵戰車與坦克隨時能投入戰鬥。

不得不分兵作戰的「划水道」軍隊只能勉強集結六萬五千名「划水道」士兵進駐壺城，雙方在江東西部展開對峙。林登萬的情報有一些錯誤，他誤以為壺城一線的敵軍超過八萬並且擁有大量防空導彈，所以他暫時不敢主動進軍。

大軍進駐駿江以後，能征善戰的林登萬對眼下形式有些犯難，前方水網密布的廣大區域不利於大兵團的行進，壺城的「划水道」軍隊可以從襄武輕易獲得後勤補給，即便聯省軍隊多次轟炸兩地之間的鐵路和公路，「划水道」依舊糧彈充足。

雙方在長達三百里的戰線上展開複雜的土工作業，大部分士兵躲在用沙土堆砌起來的矮牆後面對峙，雙方將士拿出步槍和火箭發射器輪番射擊，每天打完一定量的子彈和炮彈就偃旗息鼓，林登萬麾下濫竽充數的治安部隊歷來都是這樣作戰。各自付出幾千人的傷亡以後，戰局沒有出現任何實質性進展。

「划水道」的信徒在「猢猻」的後方發起來勢兇猛的游擊戰，各種暗殺爆破行動此起彼伏，高仿的假鈔如同大水漫灌般進入市場。進駐前線的士兵接連因為對方的投毒活動病倒，許多汽車的輪胎和油箱被人秘密做了手腳。

困居駿江的林登萬腦海里迴響起裘重治在興州內閣會議上關於征討「划水道」所作的發言。

「諸位，『划水道』的軍事力量未必有多強大，但是帝國境內就有一千萬『划水道』信徒。連年戰亂產生太多的世俗失意人士，他們都會站在我們的對立面。討逆大軍在正面戰場也許能打敗『划水道』的軍隊，但是後方的各種游擊和破壞活動仍舊不會停止。平定江東的上策在於利用我們的經濟和軍事優勢通過長時間對峙拖垮對手，日後要逐步招撫『划水道』。」

「下策便是集結大軍征討江東，我方在取得一定勝利后懷柔這支力量。國內的經濟沒有恢復，『划水道』運動就不會停止，任何世俗失意人士都是他們的潛在盟友。『江康主義』在內的任何世俗理念都容易因為成本和時間的問題被證偽，宗教的救贖卻要在另一個世界才會到來，沒人能否認他們的理念。」

林登萬的龐大勢力其實和昔日的劉帝有很大相似之處，二者都是根基不穩的泥足巨人，林登萬麾下的文臣武將都是因為威勢而臣服，如果「猢猻」在戰場上遭到毀滅性挫敗，稍有頭緒的世間馬上又會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