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6）

天色還未徹底變暗，銜著抹將淡未淡的昏寐餘光。深暮色的城市卻已華燈初上，像披了一件暮金色的縷衣，流光溢彩。

打理好床鋪和課桌，已是下午兩點。沈輕眠埋頭刷題，再次抬頭時，已到傍晚時刻，室友吃完晚飯相繼回寢。

最愛玩的兩個室友又打鬧成一團，耳邊聒噪，無法靜下心思考。

每天重複這樣的場面，沈輕眠按了按眉心，心裏十分厭煩。算了，先吃飯。沈輕眠把同學錄裝進背包，無論去哪都帶在身上。

寢室長推門而入，正巧與沈輕眠撞了面，寢室長微微一笑，問：「你現在去吃飯嗎？」

「嗯。」沈輕眠回了一個淡淡的笑，之後便再無下文，繞開寢室長走出門，隱約聽到一個人問：「她包里裝了什麼寶貝啊，天天背着，不讓看，不讓碰。」

「好像是同學錄。」寢室長答。

她解開手機鎖屏，賀聽筠發了幾條消息。

hty：把司機的個人信息和駕照拍給我。

hty：到了么？

hty：在上課么？怎麼不說話，有人欺負你了？

hty：看見消息一定要回我電話。

hty：該吃晚飯了，多吃些，對自己好些。

hty：我想見你。

想見我……好像異地戀的小情侶。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沈輕眠「噗嗤」一笑，回道：你怕我跑了啊。和練習題做了一下午的鬥爭，才看見消息，我去吃飯啦。【笑哭】

賀聽筠幾乎是在消息發送過去的同時回了一個「好」字。

賀父不知賀聽筠為誰愁眉苦臉，一天到晚盯着手機屏幕發獃，看着心事重重。以前父子倆無話不說，他今天卻是怎麼了。

手機傳來一聲輕響，賀聽筠終於有了反應，看見回復的那一瞬間，心中的大石落下，眉目緩緩舒展開來，悄然鬆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

「兒子，你媽催你吃飯，菜都冷了。」賀父敲了敲門，眼神下意識飄向手機，到底是什麼讓他這麼情緒低落，難道背着我們借錢，債主討上門了？

賀聽筠把手機往口袋裏一揣，表情淡淡的，一副「不想理你們」的態度。

「？」誰惹我兒子不爽了？賀父莫名其妙，猛地一拍腦殼，忽然想起一件事兒。江縈絮打電話來說：兒子要轉學，跟老爺子吵架，挨了一頓揍。轉學的原因，江老太婆沒提。

其中肯定有貓膩，在央美學得好好的，為何突然提出轉學？莫非兒子談了女朋友，女朋友在國美，他要跟過去？賀父被自己的想法嚇住，賀家的男兒怎能如此性情浮躁。

不行，我得找他談談，還有絕不能讓老婆知道。

飯後，書房，賀父反鎖門。

「你為什麼要轉學，考慮清楚了么？我不管你什麼原因，首先得考慮好個人利益和未來前途。」見兒子沉默不語，賀父挑眉，語氣微沉：「你有你的自由，我不反對你的行動，也不反對你這個年齡談戀愛，但是你必須考慮好後果。」

聽到「談戀愛」三字，賀聽筠才掀開眼皮，回答的毫不猶豫：「考慮清楚了。她很需要我的幫助，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被某些因素逼得失去信仰，從此墮落。」

「你不是慈善家。」賀父被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就因為同情心，非要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

「她很努力，不比我的同學差。而且，我喜歡她。」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清晰，音質清冽低沉。

賀父眉毛一抖，沒說話，似是在思考。

「家世背景？」

賀聽筠臉色微沉，用得雖是敬語，卻莫名多了一味火藥：「請您不要這樣看低別人，如今時代前進，請您不要講究門當戶對。」

他這是赤裸裸地挑釁：無論是誰看低我賀聽筠喜歡的人，我跟他剛到底！

「你！」賀父憋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揮揮手，不耐煩地趕人：「走走走！」

好小子，出息了！即使他不介意，他媽也會介意。

夜色很美，並配圖一張夜景。

看來心情不錯。賀聽筠眼底浮現笑意，撥出視頻通話。

屏幕上倏地躍出「賀聽筠邀請您視頻通話」的字幕，吃得正香的沈輕眠眼愣了愣，筷子「啪嗒」掉在餐桌上。

正猶豫要不要接，手不聽使喚，已經按下接通鍵。直到賀聽筠的臉出現在眼前，沈輕眠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唉？？？呆了幾秒，沈輕眠猛然把手機翻身，屏幕對着純白的桌面。

沈輕眠面容尷尬，閉了閉眼，嫌棄道：「我吃相丑。」

「看出來了，你嘴角粘了番茄醬。」

您可閉嘴吧。「等下，快吃完了。」沈輕眠囫圇扒下兩口飯，放好餐具，背上書包立刻走人。

「給你欣賞學校風景。」沈輕眠切換攝像頭，正欲介紹學校大體，手機里傳來他略微賭氣的聲音：「不要，我只想看你。」

沈輕眠翻出一張舊照片發送過去，賀聽筠秒回了她的照片，配文：拒收。

「原相機拍得太丑了，不想露臉。」

「我不嫌棄。」

「就看一眼。」沈輕眠扮了一個鬼臉，兩秒后關掉攝像頭，打着哈哈，「是我的沙雕風格。」

賀聽筠失笑，說：「很可愛。有課程表么？」

那一汪笑容染進眼底，心底霎時雲銷雨霽，明朗和澤。

我的女孩，一定要每天活潑快樂。

「上午六點半至九點半，沒有課間，十一點至一點午休加吃飯；下午一點半至四點半；晚自習六點至九點，九點半查寢。空餘時間做練習，複習。」沈輕眠踢開擋路的小石塊，回憶一會兒，說。

賀聽筠略一沉思，說：「明天下午放學吃完飯我幫你補課。」

「啊？不用了，你也要上課，我不能仗着你喜歡我就白嫖啊，那樣太沒道德了。」頓了頓，她含住一顆酸梅，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你要多為自己着想，對我好的前提下先對自己好。」

說完，沈輕眠臉「唰」的紅了，他應該聽不懂。

總對我這麼好，快要毫無招架之力了。

賀聽筠聽不清楚最後一句話，想然她說了令自己害羞的話，遂說得含糊。「我願意，而且我說過，我不會放棄你。」

她被人撩就會臉紅心跳，呼吸不暢，甚至大腦眩暈。那天和她一同站在窗邊，以上反應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猜女孩的臉和脖子已經紅透了。

果然，沈輕眠體溫驟然升高，瞬間火山爆發，從頭紅到腳。她感覺心臟要炸開了，怎麼每次聊天都要撩撥一回，啊啊啊啊！

「你......」沈輕眠瞪着屏幕，賀聽筠身後靠着牆，一臉從容淡定。他彷彿在笑，一種計謀得逞的壞笑，陽台的燈沒打開，他家燈火照進幾縷微光，她看不真切。「你你你臭不要臉！」

賀聽筠等了她一分鐘，沒想到她只憋出了這麼一句，頓時垂眼低笑。怕她羞惱，賀聽筠正了正色，說：「天黑了，快回寢室，安全。」

斯文敗類。沈輕眠小聲嘟囔一句，直接掛了電話，不曾想那四個字仍是輕飄飄地落在他耳邊，有點痒痒的。

「姐妹，你要背書去陽台背，太吵了。」上鋪的室友敲了敲欄桿，語氣沖沖。

「陽台沒位置，她們在拍抖音!」

「行，我出去。」沈輕眠皺眉，儘管心裏很不爽，也沒顯露出情緒。

這一招用了數次，已然見怪不怪。

無論在學校寢室還是畫室寢室，只要她們想，就能想盡辦法趕她出去。

理由很簡單——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她不明白，既然她們無心學業，不考本科，班主任為什麼還同意她們參加集訓？

真是到哪都被視為異類。沈輕眠自嘲一笑，壓住怒火，不輕不重帶上門把。

望着一望無垠的夜空，她突然迷茫了，究竟還能熬多長的路？沈輕眠晃晃腦袋，獨自來到走廊的盡頭，翻開賀聽筠給的筆記。

不要胡思亂想，屏蔽閑言碎語，他沒放棄我，他還等着我，以及我的家人、閨蜜。

「你確定她走了？」周玥打開一個小小的門縫，眯起左眼，東張西望得尋找沈輕眠的身影。

「我看見她一個人站在走廊盡頭。」寢室長一巴掌合上門，猶豫不決：「我們真的要那樣做么？」

「當然，我最討厭她裝成好學生的樣子了!」周玥搓了搓手，徑直走向沈輕眠的課桌。

一向膽小的張媛媛從不插手室友之間的鬥爭，存在感極低，今晚竟破天荒得開了口：「你們這樣做不太好吧。」

周玥狠狠剜了張媛媛一眼，她頓時成了縮頭烏龜，拉過被子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裝作死人。

九點半熄燈，沈輕眠踩點回到寢室，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東西被人翻過。她的練習冊答案一直沒拿出來，而此刻卻夾在數學練習冊里。

答案的封面被人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叉，名字被劃掉，改成了沈裝逼。

幼稚。沈輕眠緩緩突出一口氣，平衡心態，不跟幼稚鬼計較，不惹事，你答應了賀聽筠要和同學好好相處的。

沈輕眠有睡前翻看同學錄的習慣，但她翻來覆去也找不到。沈輕眠蹲在課桌前，手死死抓住桌腿，臉埋在陰影里，令人看不清情緒。

張媛媛悄悄掀開被子一角，聽見她剋制卻冰冷的聲音：「誰拿了我的同學錄。」

無人回應。

「誰拿了我的同學錄。」語氣明顯沉了一半。

室內鴉雀無聲，張媛媛甚至清晰得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沈輕眠緩緩起身，眼眸猩紅，視線掃過每一個人，猛然把厚重的書砸到桌上，提高音量：「誰拿了我的同學錄!」

她們各自做自己的事，連正眼都不給她一眼。

沈輕眠一雙眸子沉到了極致，大步走到周玥床邊，狠狠抓住周玥胳膊，使出蠻力，硬把人拖下了床。沈輕眠一把扯住周玥頭髮，雙眸通紅，眼底浮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殺意，語氣陰沉：「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周玥被扯得頭皮發麻，狠狠瞪着沈輕眠，不肯吐露一個字。

「她們把同學錄丟到樓下草坪里了。」張媛媛微微顫顫地爬起來，在和沈輕眠對視的一瞬，不寒而慄。

「啪」的一聲重響，一個紅色的巴掌印印在了周玥臉上，「我替你父母教訓你。」

沈輕眠心裏解氣了許多，拿起手電筒摔門而去。

宿管阿姨看見一道人影飛快跑下樓，急忙追了出去，「哪個寢室的學生，不知道已經熄燈了么！」

沈輕眠神色慌張，充耳不聞，左眼皮跳的厲害，似是提醒她將有不妙的事發生。狂奔出宿舍樓，沈輕眠直接跪坐在草坪上，褲腿沾上了不少泥濘。她急切地尋找著同學錄，宿管阿姨握住她肩膀，企圖拉她起來，卻被她用力推開。

「別碰我！」

尖銳的聲音傳到耳里，震得宿管阿姨耳朵嗡嗡作響，她看向沈輕眠的眼神晦氣、鄙夷，心裏罵道：大晚上的發什麼瘋！

手摸到冰涼的鐵盒，沈輕眠心中一喜，緊接而來的卻是慌亂。鎖被撬開，她們一定動了手腳。

打開蓋子的一瞬，沈輕眠心臟倏地一停，拿着鐵盒的手微微顫抖著。看着滿盒碎紙屑，沈輕眠屏住呼吸，眼淚洶湧而出，打濕了手背。

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們。沈輕眠把它緊抱在懷裏，埋頭痛哭。

絕望和恨填滿了整顆心，有那麼一瞬，她真的想殺了周玥。

次日，畫室正式上課。

遲遲不見沈輕眠的身影，張媛媛擔心地問：「她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周玥冷哼一聲，眼眸染上厲色，嘲諷道：「能出什麼事，她不是很堅強么。」她看了一眼手錶，古怪道：「老師怎麼還不來，快上課了。」

寢室長白著臉走進教室，神色驚恐，嘴裏不停地念叨着什麼。張媛媛心底升出不好的預感，跑上前問：「沈同學在哪？」

她猛地退後幾步，不停地擺手：「不是我，不是我，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沈同學到底怎麼了？」張媛媛忽的鼓起勇氣，握住她肩膀，沉聲詢問。

寢室長緩緩抬起頭，眼底是一片茫然與恐懼。

「沈輕眠，自殺了。」